《进城》第四集（一）

　　捻老营子，深夜。村里的喇叭突然响起来，一会儿传出薛炳达的声音，因为激动显得有些破裂：全大队的社员同志们，全大队的社员同志们，快点起来，快点起来，欢庆党中央一举粉碎了“四人帮”！
　　龙云阁从睡梦中被吵醒，他抬起头，看看透进微微亮光的窗户，又弛然睡下。
　　不一会儿，外面接连不断地响起鞭炮声，从不同地方传来或轻或重的锣鼓声，有人在欢呼：热烈庆祝英明伟大的党中央一举粉碎了“四人帮”！“四人帮”妄图篡党夺权，不得人心！革命红旗在手，紧跟共产党走！……
　　鞭炮声、锣鼓声、口号声远远近近，此起彼伏。
　　天慢慢亮起来。东方的天空一点点红起来，渐渐地，朝霞一片灿烂。
　　
　　中午，虽然村庄上的树木已经开始枯黄、凋零，但阳光如金箔一般铺在大地上，仍然让人感到温暖。
　　龙家，堂屋里，一家人坐在方桌周围吃饭。
　　龙有田放下饭碗，看看老伴文广珍，又看看孩子们：云起他娘，花生收完了，地里没事了，现在有空了，俺想跟你们说件事。
　　文广珍笑眯眯地：你呀，从来都是公家的事比家里的事儿大。说吧，是不是“四人帮”被打倒的事儿？哪个不听你的话？你是一家之主。
　　龙有田微笑：俺哪管得了“四人帮”的事。俺说的这事，得商量！
　　龙有田顿了顿，看着龙云台和龙云阁：是这样，有天晚上，他宝元叔跟俺说了个事，想让他家灵芝、桂菊给俺家当媳妇。
　　文广珍疑惑地：你说啥，当媳妇？他看上谁了？
　　龙有田闪现出一丝笑容，瞬间又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能看上谁，你儿子呗。
　　文广珍仍然很不明白，她指着大儿媳妇柳田妹：我儿子？可云起他……
　　柳田妹笑起来：娘，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除了云起，你不是还有两个儿子嘛。
　　龙云凤看看二哥，又看看三哥，嘻嘻笑起来：好好，这一下子娶进两位嫂子，更有人疼我了。
　　龙云台的脸慢慢开始涨红。
　　龙云阁倒没什么，他指指自己：还有我？大嫂，你说胡话吧？我才多大，哪里轮到我娶媳妇呀。
　　文广珍看着两个儿子，先是高兴，后是忧愁：哎呦，按说，这真是喜事儿，灵芝、桂菊要模样有模样，要人品有人品。可不太合适呀，他们比云台、云阁都大呀。
　　柳田妹犹犹豫豫的：是呀，灵芝今年好像二十二，桂菊好像十八。这老话可说，女大一穷扒皮，女大二门风坏，女大三抱金砖。
　　
　　中午，景家，堂屋后面窄堂里。
　　景宝元躺在床上，吴维屏坐在床沿上。
　　吴维屏扭头看看丈夫：哎，你上次跟他龙大伯讲的事，不知道他们家会不会搁到心上，也不知道他们家是怎么个意思。
　　景宝元想坐起来，被妻子制止住。他拉过妻子的手，抚摸着：哎，灵芝和桂菊生得不好，听二哥的口气，是嫌咱这俩闺女比他家的云台、云阁都大。后来我跟他说，不行就让云台娶桂菊也行，咱是心甘情愿地想和他家联姻。我想，两个不行，还能一个也不行？她姊妹俩啥态度？
　　吴维屏攥住丈夫的手：跟她们谈了，女孩子家，哪会直来直去表态的，虽然都是羞羞的，但都表示听爸妈的安排。不过，昨天晚上做饭的时候，灵芝羞羞怯怯地问我这事怎么样了。唉，这孩子，是有些急了。
　　景宝元怔了一会儿：俗话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我知道，灵芝在这个家里是太累了，想快点找个好人家，嫁出去，歇歇。唉——，都怨我，让你们娘几个受罪了。
　　吴维屏深情地看着丈夫：别这样说，这不是你个人造成的，我不怨你。这辈子跟着你，无怨无悔。
　　景毓珺推开家门进来，听见父母说话，悄悄地走到窄堂门前，侧耳谛听。
　　
　　中午，龙家，吃饭和谈话仍在继续。
　　文广珍指指大儿媳妇：老大家的，你这嘴以后得有个把门的。刚才这话，私底下说说也就罢了，真对了人对了事，你就得让它烂到肚子里。
　　柳田妹红了脸：娘，俺记住了。
　　龙有田看一眼大儿媳妇：大不大的倒不是啥大事，俺这辈子见得多了，别听说得邪乎，这日子不是说穷就能穷的。关键看人懒不懒，人要是懒了，坐得家空，吃得山空，沈万山都会穷得叮当响。灵芝和桂菊，都是勤快人。
　　龙云凤笑微微的，看看二哥，又看看三哥：哎呀，这不就齐了。父亲老大人已经看好了，二位公子快表示，让父母做主吧。
　　龙有田指指女儿，面对妻子：你听听你听听，这像啥话。都是你惯的。
　　文广珍拿起筷子，向女儿挥挥：小妮子，跟谁学的，油嘴滑舌的。都是你爹惯得你！
　　龙云凤缩缩脑袋：不敢了不敢了，你们快问问你们公子的态度吧。
　　大家又把目光在龙云台、龙云阁脸上转来转去。
　　龙云台的脸慢慢涨红，仿佛有些生气。
　　龙云阁脸微微有些红，倒还显得轻松。
　　龙云凤俏皮地：二哥三哥，小妹求求你们了，给我一下子娶来两位嫂子吧。
　　龙云台举起拳头，向小妹晃晃：你，休想！
　　龙有田看定二儿子：为啥？
　　龙云台压抑着声腔：不愿意。我……
　　文广珍轻声地：儿子，你也不小了，二十，这事也办得了。你爹和俺正合计着给你办这事呢，你景大叔主动提出来了，多好的事！如果灵芝不行，那就娶桂菊。
　　龙云凤很高兴：好好好，二哥娶桂菊姐，那三哥你就娶灵芝姐，灵芝姐比你大六岁，女大三，抱金砖，三哥你抱两块金砖。
　　龙云阁有些不好意思，笑着，又想虎起脸：去去去，你个小丫头片子瞎起哄，说你二哥的事呢，别胡扯。
　　龙有田点燃烟，深吸一口：云台，为啥不愿意？总得有个理由吧。
　　龙云台脖子一梗：没啥理由。
　　文广珍耐心地：是看不上人家？
　　龙云台摇摇头：不是。
　　龙有田有些不耐烦了：没理由？没理由你叫俺去跟你宝元叔咋说，咹？
　　龙云台看看父亲，目光中透出倔强：好，不好说是吧。那行，爹，你跟他说，他景家的女儿要能等，就等到俺进城。俺头一天进城，第二天一定娶他女儿，哪个都行。
　　一家人吃惊地看着龙云台。
　　文广珍抱怨儿子：云台呀，你说得轻巧，进城！你凭啥进城哪？你这不是指个兔子给人家撵嘛。
　　龙云台涨红着脸：那没办法，俺这辈子，不进城就不结婚，别让孩子在淮河边上这鬼地方受罪。
　　龙有田叹口气：你这是在抱怨俺哪。云阁，你是啥想法？
　　龙云阁看看父亲和母亲，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很平静：爹，娘，这事咋说呢，我只能说，我还小，真没想过这事。按说，你们二老为我们做儿女的操心，做儿子的应该感谢你们。不过，人各有志，志向不同，硬让俩人走到一块儿，也不是个事，强扭的瓜不甜么。比如二哥，他一心想进城，如果始终困在这大水窝里，就是娶个公主龙女，怕是一辈子他也不痛快。还有一种可能，二哥心里有人了。
　　龙云台涨红着脸冲龙云阁嚷：话咋说的？说你自己呢，咋又扯俺？谁会看上俺！
　　龙有田抬抬手，压住龙云台的话：咋不痛快？这么多人没进城还不活了？都进城这地谁种？除非把人改了种，不吃粮食光吃钱。糊涂！再说了，你宝元叔一家是城里下乡户，说不定哪一天，他们就会回城。
　　龙云台倔强地撅着嘴，语气很冲：他们回城是他们的事，俺要靠俺自己的本事进城。
　　文广珍看定二儿子，微带嘲讽地：哟，你看俺家老二，多大本事，说进城就进城了，明儿个就该跟你进城享福了。
　　龙云台红着脸，眼里泪光莹莹的：娘，俺一定让你进城享福。
　　龙有田瞪着眼冲着二儿子吼：进城进城，看把你能的。你这辈子就是坐上金銮殿，俺也不跟你去享福。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人家把你当个人，你都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真是苍蝇挂到秤钩上，再秤也不够斤两。
　　文广珍用手捅捅丈夫：他爹，别灭了孩子的兴头。
　　龙云台眼里饱含泪水，满脸羞愤，他把碗筷往桌子上一放：好，俺一定让你看看，看看可够斤两！
　　说完，龙云台站起来，转身跑出门外。
　　龙云阁嘴张几张，想喊住二哥又没有喊。
　　
　　中午，薛建国家里。
　　薛建国和妻子那易芳、儿子铁头坐在小方桌边吃饭。他儿子五六岁年纪，虎头虎脑。
　　正吃着饭，薛建国突然听到父亲在隔壁呵斥：别痴心妄想，慕容诗雅也是你想的？要知道，人家的母亲可是唐玉凤，县革委会副主任。
　　薛建国把筷子往碗上一放，连筷子带碗往桌子上一礅，喘出一口粗气。
　　那易芳看丈夫一眼，没有吭气，把碗端起来递给丈夫。
　　薛建国有些气闷地没有接碗。
　　那易芳一直端着碗，神色平静地看着丈夫。
　　薛建国终于重重地哼一声，接过碗来。
　　那易芳给儿子铁头碗里夹一筷子菜：哎，家里的事呀，你少操点心，还有爸呢。
　　薛建国有些气恼：哼，爸要是能把他们管顺了，俺又何必操这个心？上梁不正下梁歪！
　　那易芳：你看你这话说的，哪有当儿子的这样说父亲的。
　　薛建国不耐烦，用筷子指指外面：你听听，你听听，这像啥话，个个不怕让全队人笑话，俺这民兵排长当的，都不好在老少爷们面前说话。
　　那易芳看丈夫一眼：你这话俺真不爱听，只要自己坐得端走得正，有啥不敢说话的。
　　薛建国皱着眉头：你懂个啥。你没听人家背后咋说。
　　那易芳：能咋说？
　　薛建国面带痛苦：咋说？说俺当民兵排长靠俺爹。俺爹又没有教俺部队训练那一套，可俺把俺大队的民兵训练得嗷嗷叫，年年在乡里民兵大比武中夺头牌。唉——，俺当了几年兵算是瞎当了。可、可这个薛互助，竟然这么不知丢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那易芳白丈夫一眼：不过，这事还真得跟互助好好说说，啥事得知个天高地厚，不能由着性子想。慕容诗雅，不说长相，光说出身，一个城里，一个乡里，也是没法子的事。他跟包红英，队里人都说疯了，有人还说他俩……话说回来，上次他招惹灵芝，如果托人去跟宝元叔说说，能娶灵芝，那不是更好。
　　薛建国怒气冲冲地：呔，你说这话，就不怕宝元叔搧你？人家是读书人，脸面比啥都重要，你想糟蹋人家，现在又想娶人家，谁要去说，他不吐你一脸唾沫才怪。再说，听爸说，公社武装部长寇季汝想续弦，看中了灵芝，已经跟爸说了。如果这时候再让灵芝嫁给互助，寇季汝啥样人谁不清楚，不给爸小鞋穿才怪呢。
　　那易芳为了不惹恼丈夫，放缓语气：那，不行，就跟互助说，好好找个媒人去包家提亲，三媒六证地把包红英娶了，别再偷偷摸摸的。
　　薛建国一拍桌子：可这个地痞流氓，想啥都敢不要脸地往外说，他非要娶慕容诗雅，说就是想做唐主任的女婿，好进城。至于包红英，哼！他薛互助要是惹出事来，看包三炮不剥了他的皮！有时想想这些事，真烦，都想搬走。
　　那易芳用筷头子点点丈夫：你搬哪去？要搬就想办法搬进城！
　　铁头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憨憨地：要搬就搬进北京城！
　　
　　中午。龙家。一时间，桌子上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龙云凤摇摇头，轻叹一口气：唉，真是，两位嫂子一个姓，一起过门多好，多亲切。
　　龙有田瞪着女儿：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他又转过头看着龙云阁：老三，你再说说。
　　龙云阁假装糊涂：爹，说啥？
　　龙有田气哼哼地：你说说啥？别揣着明白装糊涂，说说你的态度。
　　龙云凤、柳田妹看着龙云阁笑。
　　龙云阁微皱一下眉头，仍很恭敬地看着父亲：爹，这种事，你还是少操点心吧。现在不是封建时代了，已经时兴自由恋爱了嘛，两个人你有情我有意，才能相亲相爱。如果男女没有共同语言，硬绑到一块，一定会生活得很痛苦。爹不愿看着你儿子天天痛苦吧。
　　龙有田怒气冲冲地：啥封建时代，啥自由乱爱，那是咱农村时兴的吗？那是人家城里人的事。你在城里读了两年书，算是瞎读了，读瞎了，啥都没学到，这乱爱那乱爱的倒学到不少，人都学坏了。俺跟你娘也没这爱那爱的，不也有了这个家，有了你们，过了一辈子。你说说，你就不能跟景家两个闺女爱爱？
　　文广珍不好意思地：哎，你个老东西，说孩子就说孩子，咋又说到俺头上了！
　　龙云阁低下头，又抬起来：爹，你这态度我就不赞成了，灵芝姐和桂菊姐是人啊，又不是东西，可以任凭俺家里挑来拣去的，这是对他们极大地不尊重。
　　龙有田仍然很生气：啥子尊重？这是你宝元叔提出来的，你宝元叔识文断字的，不比你懂得多！
　　龙云阁还是很耐心：爹，宝元叔，现在不是在难处么。如果他真在城里，他愿意让两个闺女嫁给你两个儿子？就算是他愿意，那也还得问我愿意不愿意。爹，说实在的，对灵芝姐和桂菊姐，我只有尊重，没有爱情。
　　龙有田啪地拍一下桌子：那你说，你爱情谁？
　　龙云阁有些无可奈何：爹，你这不是为难我么，我，现在谁也不爱！
　　龙云凤碰碰大嫂柳田妹，两人相视一笑。龙云凤调皮地：我知道三哥爱谁。
　　文广珍微笑：爱谁？
　　龙云凤嘻嘻一笑：爱谁？还是景家的人！
　　龙云阁一时脸红起来：小鬼丫头，你胡说啥？
　　龙有田没听懂，有些糊涂，他看看老伴：是谁？
　　文广珍先抿着嘴笑，然后轻轻告诉丈夫：还能有谁？景家老三毓珺呗。
　　龙有田听后怒气满面，转脸冲儿子嚷：毓珺哪，那不行。你这混账东西，刚才还是满口仁义道德，可这会儿你看你这心里想的，无法说出口，俺都替你丢人。你把你宝元叔一家当成啥人了，三个姑娘能随便让你挑来挑去的。唉，要知道今天这样，就坚决不让你读书，读书都读流了。天天替你们操心，天天替你们操心，没想到到头来是瞎操心。气死我了。爱爱爱的，我让你爱，冬天有公差，你们都给俺出公差去。
　　文广珍轻抚着丈夫的背：算了算了，知道瞎操心还要这么上杆子？本来是好事倒生了一场气。你也别往心里去，儿孙自有儿孙福，人人头上都有一颗露水珠，以后别瞎操心了。
　　龙有田瞪着眼睛冲老伴嚷：都是你惯的！
　　龙云阁转过脸，小声地：不讲理！出公差就出公差。
　　
　　中午，景家，堂屋里。
　　景毓珺悄悄离开父母住的窄堂门口，走进里屋，她看着大姐和二姐，极力想忍住，可还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第四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