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第三集（三）

　　上午，淮柳大队大队部。
　　唐玉凤、戚夫车、通讯员等人从灵堂出来，走进薛炳达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前窗下打横放着一张枣红色办公桌，桌面上堆放着一些文件和书籍，桌子里面放着一张同颜色的椅子，外面放着两条凳子，是供来汇报工作或请示问题的人坐的。靠东墙放着两张淡黄色椅子和一张同色茶几，靠西墙放着一张同色的矮长椅，长椅前面放着一张同色的长条茶几，后面有一处窄堂，窄堂的门锁着。
　　薛炳达硬是把唐玉凤让到办公桌里面自己平时坐的位置上，把戚夫车让到东墙边的椅子上。让任恩泽陪通讯员坐到长椅上，让何莲花去沏茶，自己则坐在唐玉凤的对面。
　　薛炳达显得很恭敬很虔诚：唐主任，您看灵堂布置上还有哪些不足之处，指出来，俺们还来得及改正和弥补。
　　何莲花把茶水先端给唐玉凤。唐玉凤站起接过来。然后，何莲花一一端给戚夫车、通讯员、任恩泽，最后才递给薛炳达，两个人心领神会地对视一眼。
　　戚夫车喝一口茶，放下茶杯：炳达，工作的事先放一放，你中午把伙食派在谁家？唐主任工作了一上午，该饿了。
　　唐玉凤摆摆手：不饿不饿，先叙叙，后吃饭。哎，要说这吃饭哪，薛书记，我倒想起了你爱人，有兰姐。土改的时候，就吃过她做的饭，有兰姐的手艺好，饭菜做得都香，特别是……噢，有时候想起来，还想来吃一顿她做的饭呢！
　　薛炳达听后，非常激动：哎呀，唐主任，你太抬爱俺屋里的了。既然是这样，那大家下午都不要走，晚上到俺家，尝尝老婆子的手艺。
　　戚夫车指指薛炳达，一笑：好你个薛炳达，你这不是撵我们嘛。我跟你说，唐主任下午不会走，他要见见那些土改时在一起工作过的老朋友，还想看看她的宝贝女儿呢。
　　薛炳达很吃惊，也很疑惑：宝贝女儿？唐主任，你说你的女儿在哪儿？
　　戚夫车微笑着：以前唐主任也没说，我们也是刚知道。她女儿呀，就在你们大队知青点，是你们大队那个赤脚医生，叫什么来着？噢，慕容诗雅。
　　薛炳达惊惶地站起来：哎呀，你看这、你看这！……
　　就在这时，薛涛哭着，抹着眼泪，跑进大队部院子，跑到父亲薛炳达的办公室门口，悲痛地叫道：爸，爸，俺妈死了！
　　屋里的人听到这一消息，都唰地站起来。
　　薛炳达好像没有听清楚似的，惊异地缓缓地转过身来，望着儿子：你说啥？
　　
　　中午，薛家堂屋里。
　　龙有兰躺在稻草铺成的地铺上，被一条白被单完全盖住了。
　　儿女跪在她身边，无比悲痛。薛建国默默流泪，薛互助、薛涛哎哎地哭着，薛洁哭声嘤嘤，薛梅趴在母亲身上，哭得死去活来，还不时地撕心裂肺地喊着：妈，妈呀，妈妈呀！
　　薛炳达跪在龙有兰头边，垂着头，木然而机械地喃喃着：你咋这时候走哇？你咋这时候走哇！真不是时候哇！
　　屋里、屋外站满捻老营子男女社员。龙家一家人也在其中，文广珍撩起衣襟擦着泪水，龙云起、龙云台、龙云阁都流着泪。唐玉凤、戚夫车、通讯员和任恩泽、何莲花也在。
　　屋外人群中，有人小声议论着。
　　元常珍叹息一声：唉——，好人真是无长寿哇！
　　许布秀摇摇头：突然就走了，也不知道咋回事？
　　元常珍：谁知道咋回事，从地里回来就听说已经走了。
　　曾三禾的女人金贵枝低声地：这一走，老薛的日子还能过得这么润？哼！
　　元常珍戳戳金贵枝：你少说这胡话，人家凭啥过不润，说不定过得更润！
　　金贵枝满脸哀戚地：兰姨走得这么早，都是让他气的，可怜啊真是可怜！
　　旁边，薛运红和他女人边运凤扭头看看她们，哼哼两声，他们才闭住嘴。
　　屋里，唐玉凤、戚夫车满脸哀戚地走到薛炳达身后，一左一右去搀扶他。唐玉凤声音饱含着悲伤劝慰：薛书记，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顺变！
　　薛炳达颤抖着站起来，一手拉着唐玉凤，一手拉着戚夫车，非常无助地：唐主任，你说她咋这时候走了呢，俺还没把毛主席送走哇！俺咋办哪？
　　薛建国站起来扶住父亲。
　　唐玉凤不知不觉流下泪水：薛书记，我也很悲痛啊，我真打算来见见原来一起工作的人。可没想到，连有兰姐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不过，薛书记，你一定要坚强，因为你肩上的担子很重啊，这个时候，一定不能倒下！
　　薛炳达强打起精神，挺挺腰板：唐主任，你放心，我一定会认真完成目前的政治任务，等追悼过毛主席，俺再来安排家里的事。唐主任，你去吃饭吧，不好意思，让你挨饿了。
　　唐玉凤刚想说什么，龙有先从外面冲进来。他一把将薛炳达摁倒在地，挥拳就打。
　　人群里，边槐云幸灾乐祸地：打，就该打，早该打了。让你还想占老娘的便宜！
　　龙有先骑在薛炳达的身上，巴掌搧着薛炳达：你说，你咋害死俺姐的？你说，你不说，俺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反应过来的唐玉凤、戚夫车等人连忙扭住龙有先的胳膊，把他拉起来。
　　唐玉凤有些生气地：龙连长，像啥话！就是有气，现在也不能这样啊。
　　龙有先非常悲愤地：唐主任，你不知道，他薛炳达早就嫌弃俺姐了。他想进城，想吃商品粮，一直说俺姐是他的绊脚石。
　　薛炳达从地上爬起来，颤抖着：你、你咋说，都行，反正你姐不、不、不是俺害死的。
　　龙有先横眉怒目：那你说，是谁害死了俺姐？
　　薛炳达有些怯懦：俺哪知道，上午只有你二外甥互助在家。
　　龙有先挣脱开唐玉凤和戚夫车，跑到薛互助身边，一脚把他踢倒在地铺边，上去挥拳就打。
　　薛炳达跪到地上：毛主席呀，你走了，你走了呀，俺咋办哪？俺咋办哪？
　　这时，龙有田走进来拨开人群，一把拉起龙有先：老小哇，你还闹啥？你不能让姑娘她安静安静嘛！
　　
　　傍晚，西天红霞满天，秋风习习。
　　龙家，唐玉凤坐在门前矮方桌边，手中的扇子有一下无一下地扇着。
　　龙有田手里拎着一篓鱼，龙云起背着网，相跟在他身后回来。
　　龙有田面向唐玉凤，晃晃手中的鱼篓，很高兴：凤妹子，你想吃的淮河鱼！
　　文广珍在厨房里嗔怪丈夫：哎，老东西，人家都是主任喽，你还喊人家凤妹子！
　　唐玉凤看向厨房，微笑着：二嫂，你这样说，就不家常了。你要知道，在我心中，二哥永远是二哥，二嫂你永远是二嫂，我始终把你们当成亲哥嫂呢。
　　龙有田瞅一眼妻子，把鱼往厨房里送：听听，听听，凤妹子说话多有水平。哪像你，说话离骨离刺的，让人寒心。哎，云阁还没有回来呀？他一去知青点，就迷，书迷呀！
　　唐玉凤往外看看，微笑着：那好哇，年轻人迷书是好事，说不定哪天就有用途。
　　这时，远处有两个人并排着向这边跑来。近了，才看出是龙云阁和一位身材苗条、面容秀丽、气质优雅的姑娘。等姑娘跑到唐玉凤面前，已是泪水涟涟，她张开双臂扑向她：妈！
　　唐玉凤张开怀抱，抱住姑娘。
　　龙有田和儿子龙云起、龙云阁站在旁边很感动。文广珍和女儿龙云凤从厨房出来，看着这一情景，眼睛也有些湿润。
　　过了一会儿，唐玉凤松开怀抱，把女儿拉到龙有田面前：诗雅，你老是想认识你龙伯伯，以前怕别人知道你的身世，没告诉你。现在告诉你，他就是你龙伯伯，妈妈的救命恩人。
　　慕容诗雅深深地鞠一躬：妈，我早在心里猜到了。龙大伯，不是您救了我妈，也就没有今天的我。谢谢您！
　　龙有田伸手抚抚慕容诗雅，不好意思地：哎呀，那算啥事呀，早过去了，早过去了！
　　唐玉凤满怀深情，眼含热泪地：大哥，过去了，但忘不了。那一刻，土匪小炮队在淮河边上围住我们土改工作队几个人，如果不是大哥你来解救……
　　随着唐玉凤的叙述，画面闪回到黑白的过去：
　　傍晚，淮河岸边，年轻的唐玉凤和三四个土改工作队队员从远处走来。
　　突然，十几个土匪从旁边的柳林里窜出来，嚎叫着向唐玉凤他们奔袭。
　　唐玉凤他们迅速拔出手枪，各自找沙丘隐蔽还击。
　　土匪横冲过来，一边跑一边胡乱地射击。
　　两名工作队员中弹倒地，另一名工作人员没多久也受了伤。
　　就在这时，年轻的龙有田带着一个民兵，拎着枪从划到淮河边的船中跳上河岸，他弹无虚发，一枪击倒一个土匪。他一边奔跑，一边射击，一边指向唐玉凤那边，大声命令那个民兵：快，快，背起那个队员，和唐队长一起往船上撤。
　　民兵背起受伤的队员，扯着唐玉凤，撤到船上，然后把船划到河心。
　　龙有田看到船已划到河心，才射击着，慢慢退到岸边，然后一转身扎进淮河里。
　　淮河河面上，打着一个又一个漩涡。……
　　夕阳接近地平线，红彤彤的，染红了世界。
　　唐玉凤看看龙云阁，又拍拍女儿：诗雅，你们姐弟俩是怎么熟悉的？
　　慕容诗雅看着龙云阁笑：妈，告诉你吧，这小鬼头好读书，常去我们知青点借书看。一来二去，这不就熟了。前不久，还借我一本《红楼梦》，现在还没还呢。我心里也认定他可能就是龙伯伯的儿子，早想跟他来蹭饭吃了，只是怕暴露自己，才没敢来。
　　龙云阁冲唐玉凤笑笑：姑姑，诗雅姐还让我认她为老师呢。这下好了，以后不用喊她慕容老师了，只喊她诗雅姐就行了。
　　这时，文广珍往堂屋里端菜：凤妹子，别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吃饭吧。
　　龙云起、龙云台、龙云阁都一起帮着端菜端饭，有鸡有鸭有鱼有蛋，还有青菜豆腐南瓜丝马齿苋，很丰盛。
　　龙有田硬是把唐玉凤母女让到一二位：凤妹子你好久没来了，大侄女是第一次登门，都是贵客！
　　龙家自己家里人则按尊卑次序坐好。
　　慕容诗雅很激动，看着丰盛的菜肴，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不自觉地拿起筷子：啊，太诱人了，太好吃了，馋死我了！
　　唐玉凤拍拍女儿拿筷子的手，又微笑着看看女儿：你们看看，这哪像个女孩子！
　　文广珍怜惜地一笑：好了，都别装了，该吃吃该喝喝，都是一家人还装啥装。吃吧吃吧，俺这河湾穷，没啥好吃的，你看把孩子饥荒的。孩子来到这里，为啥不早说一声？
　　文广珍夹起一只鸡腿，放到慕容诗雅碗里，爱怜地：吃，老侄女，吃，别听你妈的，见了好吃的，不吃是傻子。再说，淮柳大队的人都感念侄女，她医术好，救过不少人。
　　唐玉凤眼睛有些潮润：唉，前些年，我一直靠边站，今年初才出来工作，害怕给你们带来不便。也想让她独立独立，一个人好好锻炼锻炼。
　　龙有田声音很洪亮：那有啥不便的，谁能把俺咋样！
　　龙云起拿起酒壶，站起来：姑，喝杯酒吧。没好酒，红芋干子酿的。
　　唐玉凤也站起来，端着酒杯，往前一伸，微笑着：好，喝一杯！这酒好，土改时喝的就是它。虽然冲，但有烈劲儿。
　　龙云起给唐玉凤、父亲写上酒后，才把自己的酒杯写满。
　　唐玉凤轻抚一下女儿，端起酒杯庄重地站起来，她又示意大家都站起来：我提议，吃饭之前，为伟大领袖毛主席默哀三分钟。
　　唐玉凤先把杯中的酒浇奠到地上，然后低头默哀。
　　龙有田、龙云起也把酒浇奠到地上，低头默哀。
　　其他人都神色悲痛地低头默哀。
　　
　　1976年9月18日下午，天空飘浮着一层薄云，阳光暗淡。
　　淮柳大队队部院子内外，站满了追悼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干部群众，他们胸佩白花，臂带黑纱，垂首肃立，流着眼泪，有的压抑着轻声啜泣。
　　薛炳达、任恩泽、洪天有、龙有先、吴恩、何莲花等大队干部肃立在灵堂最前排，后面站着各生产队长、民兵排长、会计等。梅长淮、包三炮、曾三禾、薛建国都在其中。
　　文广珍、龙云起、龙云台、龙云阁，景宝元、吴维屏、景灵芝、景桂菊等都悲伤地站在人群中。景宝元泪水纵横。
　　电线杆上的大喇叭里传出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国务院总理华国锋同志致悼词的声音：……毛泽东主席是中国共产党、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缔造者和英明领袖。毛主席在领导我们党同国内外党内外的阶级敌人作战中，在长期的艰巨的复杂的阶级斗争和两条路线斗争中，锻炼和培养了我们的党。……
　　
　　同时，淮柳初中师生有秩序地肃立在操场上，或小声抽泣，或泪水静流。龙云凤、景毓珺、薛梅站在学生中，也在收听华国锋同志致的悼词：……毛主席在长期的革命战争中，锻炼和培养了我们的军队。毛主席很早就作出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著名论断，亲自领导了秋收起义，建立了第一支工农红军，在井冈山创立了第一个农村革命根据地。……
　　
　　与此同时，天安门广场上，万众同哀，白花如海。华国锋同志的声音在上空回荡着：……五十年来，毛主席领导我军粉碎了国民党对革命根据地的反革命围剿，胜利完成了举世闻名的二万五千里长征，打败了日本帝国主义，消灭了美帝国主义武装的八百万蒋匪军，建国以后又胜利地进行了抗美援朝战争，胜利地反击了苏修社会帝国主义和反动派对我国的武装挑衅，保卫了祖国的安全。……
　　声音中，俯瞰中的祖国大地依次呈现出长城、黄河、长江、泰山、南海、昆仑山、珠穆朗玛峰，韶山、嘉兴南湖红船、井冈山、瑞金、遵义红楼、延安、西柏坡、北京等。
　　
　　与此同时，淮河岸边，龙有田正弯腰把自己做的一只木船模型放进水里，他直起腰来，满眼泪水地看着小木船顺水流去，喃喃自语：毛主席，还请您老人家给我们掌舵呀！
　　（第三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