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风起云涌叶飘零(3、4)
作品名称:西山人家 作者:张长工 发布时间:2017-08-07 09:59:20 字数:5588
3.
一进腊月,风就多起来,三天两头的刮。那天上午,又是那个北风吹。寒风凛冽,风沙阵阵,刮得天昏地暗。冻得人恨不得往耗子洞里钻。所以街上极少行人。工作组老陈是躲不过这场风沙的,他照例是要从他的住处到他办公的地方去工作。他走到社员每天等派活的那个三岔路口西沟口的时候,眼前突然一亮,左手临街大门口的两条鲜红的对联冲击着他的视觉。是谁这么早就贴上了春联?!春节还早?!这春联贴得还蛮结实的,这么大的风沙竟然没有把它刮掉。他上前驻足仔细看了一会儿,便转身返回他的住处,拿来照相机把这副对联拍摄了下来。然后到大队部把李永树、王林、刘志等大队干部找到现场来。
李永树、王林、刘志三人上前一看,不约而同,心里也是一惊。
那对联写的是:
受尽一年饥寒苦
收仓闭户两手空
横批是:年复一年
老陈凭着他敏锐的政治嗅觉,联想到中央文件里讲的精神,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一种最新的社会动态,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他认为这件事情必须要引起高度的重视。更何况他的职责在身。
一起狂风又来,吹得四个人睁不开眼睛,不得不同时低下头去避那歇斯底里的风头。狂风过后,李永树靠近墙壁,伸手要去撕掉那副对联。老陈拦了他:“老李,不用着急撕,先想一想这件事情怎么处理?!”
李永树思忖半晌,然后说:“让老刘去查一查,查出人来后,严肃批评,对他进行教育。”
老陈显然不满意李永树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他心想,农村干部的政治素质真是太差,一点政治敏锐性都没有,这么大的政治事件全然没有把它当作一回事。他沉着脸,看看李永树,看看王林,再看看刘志,然后语重心长地说:“我们当干部的头脑里要有一点政治,不要整天价稀里糊涂的。这副对联很反动,它表达着一种对社会主义的不满,对共产党的不滿!”
李永树似乎真的并不怎么太在意这件事,他认为知道是谁写的重要么?写写对联,发发牢骚,有什么关系?
其实,李永树一猜就能猜到这副对联是谁写的。一听老陈那样一说,感到问题的性质严重了,事情闹大了,涉及到谁,谁恐怕就要挨整。于是,他又说:“查也查不出来是谁写的。大门往里,一直到半坡上,住着30来户人家,识文断字的人也不少,谁知道是谁写的。”
老陈把沉重的目光投向刘志,那眼神代表着心里的质问,你治保主任是什么态度?!
刘志把脸扭向一边,避开老陈的锋芒,没有吱声。
老陈有些生气了,他吩咐李永树:“老李,你给公安局打电话,向公安局报案吧!”
进了腊月,孩子们都盼过年,大人们盼年终结算。这是多少年来形成的一种生活的程序,似乎是你别无选择。谁的心里都有一本账,谁都知道年终结算自己没有多大的“戏”。但人们还是在盼,即便是年终结算是在开一次玩笑,但它总还是可以给人一次玩笑,也不冤枉辛辛苦苦干了一年。一个工分合三分钱,四分钱,五分钱,六分钱,顶好的合到七分钱八分钱。一个强壮劳动力一天挣10个工分,除去雨天雪天,一个强壮劳动力一年能挣多少工分?一年能挣多少钱?分粮食,分蔬菜,分水果,一年的开销全都在这里面。
人们越是盼着生产队办年终结算,这年终结算却是像跟人们杠上了,就是迟迟不办,急得人们烟熏火燎似的。有传言说是工作组拦住不让办。说是工作组有什么账还没有查完。然而,在腊月二十三之前,各个生产队还是把年终结算给办了。少一半社员户,不但没有结算出钱,反而还欠生产队的钱,就成了人们常说的“超支户”。所以说,出现前面那副对联是不足为奇的。
接下去是过年,家家户户千篇一律。三十晚上熬夜算是一件大事,却是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没有什么充实的内容。年青人凑到一块打牌,打个通宵,也不过如此。还有就是到李有富家听李有富说书,这是年年三十晚上的一道大餐,必不可少。李有富小时候念过几天私塾,识文断字。年轻的时候喜欢读一些武侠书。像什么《七侠五义》《大五义》《小五义》《飞剑奇侠传》《儿女英雄传》等等。还有《红楼梦》,他也读了两本。这李有富一给小青年们讲到侠客们撒豆成兵,剪纸成将的时候,他就双眼发射贼光,口吐白沫,把小青年给听得是屏住呼吸,呲牙裂嘴,惊呆万分,一个个都听傻了。今年却是少了这道大餐。只因为李来的婚事不顺,对像没有着落,李有富便没有了说书的兴致,说书的事自然也就搁浅。
初一的饺子初二的面。吃这过两天,到初三,男人们就要盘算地里屋里的活茬了。俗话说,好过的节,歹过的春。春节过得就是这么简单。经济拮据,拮据有拮据的过法。不过,孩子大人心气都还蛮高的,因为永远对来年都有着新的企盼,相信会一年更比一年强。
本来大队说正月初六那天,由村里的文艺宣传队在小学校外面的操场上给社员演文艺节目,让大家观看。那意思有点像是庆典,宣告春节结束,新一年的工作、生产、生活已经开始。到初六这天,大喇叭广播又说不演了,让很盼着有个热闹的社员们失望了。这已经准备好了的文艺节目怎么不演了呢?一打听,说是组织演出的负责人赵大新忙,抽不出时间来组织这场演出。
赵大新一大早儿就被工作组派人从家里给叫走了。
何桂花问肖淑芹:“大队有什么事儿,大正月初六的就开始忙?!”
肖淑芹摇着头:“说不知道。”
何桂花又说:“有些日子了,我这右眼皮老是跳。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怎么老是感觉着要有什么事儿发生似的。”
肖淑芹看着婶婆,嘴上没有说什么,只是极力掩饰就要从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慌乱。其实,她心里也在琢磨赵大新会不会要出什么事儿?这些日子,夜里,赵大新一回也没有要过她。(从结婚到现在,在那事上,她自己一次也没有主动过,也不是不想,就是有点张不开口。)新婚夫妇天天做这个事情的不少,第一年当饭;一夜里来个三四回的也不少,像掉进蜜罐罐里了。这种事情是男人的晴雨表,男人的喜怒哀乐全能从这个事情上反映出来,亢奋、宣泄尽在不言中。从夫妻长时间中断性生活这个方面去想,她也感到赵大新的情况有些异常,对自己冷漠不像,她觉得他像是有点顾不上自己。她也担心赵大新会不会要出问题。
去年腊月里,赵大新有一段时间天天都很晚才回家。肖淑芹莫明其妙地生出一种担心。她试探着问他:“天天回来这么晚,干什么去了?”
夫妻之间,女人这一边的担心常常是从感情方面去考虑的,怕男人在外面沾花惹草,她对赵大新先前在婚姻方面的事情多少也有一些耳闻,知道他在女人方面不是一个安分的人。然而,赵大新的回答却让她感到十分意外。赵大新说工作组在查他的账。怎么会是这样?!肖淑芹不想把这个情况告诉何桂花。她很小心的,她怕万一说错了什么,让赵大新知道了,和这赵大新的交道也不是那么好打的。
何桂花洗洗脸,对着镜子梳梳头,整理一下衣服,然后对肖淑芹说:“你在家,我去刘志那儿打听打听去,赵大新是不是有什么事儿?”说完,何桂花便出了家门。
4.
“你把大钟寺水果批发站1963年6月11日开具的那张卖杏的现金收据找出来!”
一个凌厉的声音像炸弹一样在赵大新的头顶上炸裂开来,整个房间里像回荡着巨大的爆炸轰鸣声。
这是发生在“四清”工作组办公室里的一幕。
工作组办公的地方在村子中间路北面一个靠坡根儿的一处房子里,位置比较隐蔽,离街道比较远,它的前面还有两三排房子。独门独院,五间北房,院子也比较在大,并且造有长方形和圆形的花池、花坛。房主人春天种下的花草虽然已经凋零枯萎,但总还是能给人些许生机盎然的联想。这地方即隐蔽又安静,像是一个搞特工的密秘工作站。这地方太适合工作组办公的需要了。
北房右手两间屋子里,尽管有的窗户开着,屋里的气流还是像是停止了流动,让人有窒息感。几张铁板似的面孔像是雕刻在空间的,没有平和表情,神态异常的严肃。气氛呈现兵临城下的紧张状态。
靠前窗的地方,两张办公桌拼在一起。工作组的老陈和老沈面对面地坐在各自的办公桌前,然而他们却是侧着身子,两双冷峻的眼睛从不是同的角度,汇成一个利剑般的焦聚,两双严厉的目光聚焦在一个共同的焦点上,那就是坐在桌子旁边的赵大新。
赵大新的脸阴沉着,像一团黑色的云块。他梗着脖子,摆出一副决不屈服的架势。老陈和老沈一齐对他怒目而视,决心要征服这个桀傲不训的家伙。
在赵大新面前,摊着一罗又一罗的票据,还有一罗账目报表。老陈要赵大新从他面前的票据里找出一张1963年6月11日的现金收据。那是一张由大钟寺水果批发站开具的现金收据的存根。
“我不知道有这张收据。”赵大新仍然坚持说。
“你真的不知道吗?!”有些秃顶的老沈狠命地一拍桌子,对赵大新大声吼道,“你站起来!”
屋顶上有一闪一闪的尘埃落下。
在此之前,工作组的同志找赵大新谈过好多次话,希望他能够主动承认错误。赵大新却一口咬定他没有见过那张票据。而眼下,事实已经把他逼到没有退路的地步,但是他还在坚持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张票据存根。
“你还要抵赖吗?!大钟寺批发站的票根我们都已经核对过了。”老沈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从椅子上霍地一下站起来,对赵大新吼起来。简直就是一挺机关枪,火药味浓烈得很。
老陈也在用他愤怒的眼睛瞪着他。他把那张已经冲洗成照片的收据摊在了赵大新的面前。
他们把他完全置于正义精神状态的震慑下。
双方针锋相对地僵持一会儿后,赵大新的身体开始出现了抖动,一副完整的骨架像是被拆散开了,他没有力气再让自己支撑下去;他最后挣扎的努力犹如过眼的烟云,不得不散了去,像无赖一样他溃败了下来。
当然他不会忘记1963年6月10日那天,那是会计魏淑贞和现在的会计王熊交接手续的前一天,也是他押车去北京卖杏回来的前一天。他利用魏淑贞和王熊交接手续的这个空档,钻空子,销毁了大钟寺开具的那张现金收据,贪污了那笔578元的卖杏款。在王熊接管的票据里,自然就没有这一张票据。而“四清”工作组在大钟寺水果批发站却发现了这张收据的存根,而且拍了照。他们要把案子做成铁案。
现在,赵大新不得不低下了他的僵硬的头,承认自己犯下了贪污公款的错误。
像狼突然坠入陷阱似的,没想到掉进去前容易返回难。赵大新一下子陷入了不容挣扎的孤单中,苦不堪言。在这个时候,面对来自身以外任何一种示好他都会感激涕零。
偌大个院子里没有响动。婶子何桂花一大早儿就出去了,一连几天都是这样。里间屋里只有他和她。他一脸消沉地偎依在被子垛上,脸瘦了,面色黝黑了许多,挨了一“枪”之后,自然也是不会有好心情的;她偎在他的身边,新婚之夜也不曾这样亲近过;她的两只眼睛红肿得像棉花桃儿,泪渍像虫子爬过留下的痕迹一样画在两颊上。
像所有心地善良的女人一样,肖淑芹在面对丈夫情绪十分低落的情况下,她对男人尽其所能地表现着她的真诚和善良,虽然她不是很温柔。她却为男人犯下贪污公款的错误感到痛心和遗憾。但是她认同他应该是一个很有做为的年青人,不过跌了这一“跤”,走到今天这一步。她想,他以后再想“站”出来应该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她抱着赵大新的脑袋失声痛哭着,像她失去了比贞操还要珍贵的东西那样痛哭着。
她劝慰他,犯了错误就改;她说她去找她表姐案板借钱,帮助他把贪污的那笔公款立马给补上。
她真诚的体贴和慰藉,成了他久旱的甘霖。他如饥似渴地接受了她那份真诚的安抚。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身边应该有她这么一个女人,他少不了这个女人。他用手指轻轻地拨开被泪水粘在她眼角上的散发,用手颤抖地抹去她脸上的泪水。
她像烛光一样在他幽暗的心灵深处闪动着,让他内心不由得缓缓地升起一股带来希望的沸腾的热流,咬噬着他心灵的痛苦慢慢被排挤了出去。
肖淑芹不失时机地从裤兜里掏出一笔和那笔贪污款相等的钱,塞到赵大新手里。这笔钱有270块钱是她从娘家带来的私房钱,到赵家后,她一分钱也没有动用过,现在她拿出来了;她又找案板借了300块,凑够570块,她要赵大新把生产队的钱给补上。她知道赵大新手里没有钱。
赵大新不由自主地一只手把肖淑芹的身子搂进怀里,另一只手像是带着思考似的有节奏似的拨动着那一叠钱。他痛苦地看看自己的女人,又看看那手上的钱。
钱啊钱!都是因为钱。
接着,他把钱放到炕上,双臂紧紧把她搂进怀,又轻轻地将她压在了身底下,轻轻地,轻轻地,和她面对面。这个时候,她终于开始感觉到有了一点幸福感。
她在他面前,第一次开始激动起来,尽管不是十分的剧烈。她的两只眼睛唚满泪水,整个身体开始有些神经质的颤抖,子宫也在抽搐,她却没有在意这些。她凝神地望着他的那张即陌生又熟悉的格外显得清瘦的脸,心里生出几分母性的怜悯。婚后,她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端详他,由衷地对他生出同情。她错误地把他一时的无奈和苦闷当成了温柔;她以为这才是一个真实的他。她把所有已经过去了的不愉快都忘掉了,忽然她觉得他挺可爱的。女人爱上一个男人,爱一个男人,其实就是一瞬间的事情,这就是一见钟情。于是,她便一切都顺从了他。
伏在她身子上面的他,似乎心情已经好了一些。像母牛舔小牛一样,他用嘴去舔她的脸,他去吻她,用舌头去吮吸她的舌头。他腾出一只手伸向两个人的小腹间,去解她的裤腰带。
“我自己解。”肖淑芹像是来了冲动。她知道他要做什么?她用颤抖的声音对他说。
他将身子闪向一侧,给她留出一个空间去配合她。让她脱去下身的衣服。
她撒娇地对他说:“你轻一点,慢一点。不许咬,不许掐。”
他轻声地答应着:“是。”
他像医生做腹腔探查一样,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探头”送进了她的身体;随之,是一股巨大的电流窜遍了她的全身,她酥了,她醉了。她体会到了一种稀有的快感。
带着红润羞色的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像是进入了梦境。白天做这种事情实在是有些难为她,因为还从来也没有白天做过。但是,她还是非常地愿意做,突然扑来的幸福的快感让她顾及不了这么多,让她已经忘乎所以,心里感到比喝了蜜还要甜。过了一会儿,她又慢慢地睁开了眼睛,面带美女般的微笑,向他展示着她人生的第一次美丽。
他知道怎样把事情做好。他屏住呼吸,控制着自己,一切都按照她的感觉来,把心情和功能较好了揉合在一起,有张有弛地心照不宣地进行着。女人的幸福是男人给的!他(她)们成功了。他(她)们第一次这么美满,这么和谐。
她让他从自己的身上下来,温馨地对他说,赶快把钱给工作组送去。往后咱们好好地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