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家(11、12)
作品名称:西山人家 作者:张长工 发布时间:2017-08-06 15:11:34 字数:5317
11.
两盞200瓦的电灯照得屋子里雪亮;耀眼的光芒下一张张白皙的面庞无不涂上一层兴奋的色彩,明亮的额头上已经沁出一层雾气一样的薄汗,一双双闪烁的眼神清澈明亮。顺着墙壁排成的两排的姑娘们云霞漂浮一样,轻柔地扭动着丰乳蜂腰的身子,两只手掌心向下,呈现一种波涛滚滚状循环往复地做着U形的摆动。如醉如痴的眼睛不错眼珠地盯着面前辅导老师正在做的示范表演;偶尔也有人用眼角的余光去扫一下辅导老师旁边站着的一脸严肃的赵大新,小心着被他捉到自己什么破绽。用心的排练是很辛苦的。
听了王林的指示,赵大新领悟了王林的良苦用心,他打心里感谢他。于是,他已经在着手整一台供社员观看的演出节目了。他这样雷厉风行,一层意思是对王林有个交待,一层意思是要向人们证明自己的才华和能力。
三间空空的通套房子,长度也还勉强,宽度却是明显地窄,农业合作社时期是村里的牲口棚,后来改造成大队部的库房,现在拿来作为文艺节目的排练场地显然是小了一点,差了一点。文艺青年们根本不在意这场地条件如何,被赵大新调动起来的排练激情像火山喷发一样迸发着。没有排练的青年都挤到门口处观看,允许他(她)们品头论足说看法提建议。
大队文艺宣传队由赵大新主抓,这确实是让他英雄有了用武之地。这几天晚上,文艺宣传队正在排练一个舞蹈,叫《丰收歌》。这个舞蹈是根据一首叫《丰收歌》的歌曲编排出来的。《丰收歌》是一首宣传山西省一个先进农村典型的歌曲。歌儿非常好听,旋律高亢且舒缓,情绪上亲切且清新,给人一种高山流水的感觉。歌词也写得好。好就好在它勾勒出了令人心旷神怡的一片田野风光。
麦浪滾滾闪金光,
棉田一片白茫茫,
丰收的喜讯到处传,
社员人人心欢畅,心欢畅。
大寨是咱们的好榜样
自力更生斗志昂,
奋发图强干革命,
穷山变成鱼米乡,鱼米乡。
人民公社无限好,
集体道路宽又广,
幸福不忘毛主席,
丰收不忘共产党,共产党。
这首歌招人喜欢,歌词写出农业丰收的景色,看得见,摸得着,实实在在的画面;也写出了农民斗志昂扬的精神面貌,歌词像诗;曲儿也写得依依袅袅,像下凡的仙女,美。如果没有这首歌来点燃她们心中的那点艺术情愫,这帮农村小青年怎么能够编排出舞蹈来?她们没见过舞蹈,不懂得什么是舞蹈语汇,更不知道什么是形体艺术,乍一说“舞蹈”这个词都感到有一种刺激性的新鲜。
舞蹈是最浪漫的艺术,舞蹈是劳动、生活的高度艺术化,劳动、生活为舞蹈提供了丰富的肢体语汇。没有劳动、生活就没有舞蹈。听说舞蹈最早起源于远古时代,那时是男女交好前的爱抚和挑逗动作,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和进步,这些动作升华成一门独立的艺术形式,这便是今天的舞蹈。这正好吻合了一个伟人的一种说法,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这群农村小青年在舞蹈的理论上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但是,她们凭借对歌词独到地理解,对生活的那种真切浪漫地感受,她们凭借天地赐予她们的升华了的灵性,再把她们自身与生俱来的水一样的少女的柔美融合进去,便有了那婷婷依依,婀娜多姿的舞蹈。
一个单元排练完毕,排练的姑娘们只是顺畅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有的用手轻轻地抹一下额头上的细汗,却谁都没有立即散开,她们知道紧接着赵大新还要进行评说指导。
赵大新将习惯严肃的脸布上笑容,用商量的语调温和地对他身边的女青年说:“秀丽,你看这个动作是不是还可以做得再慢一点,再柔一点?!”他伸着双手做着逼真的麦浪翻滚状的表演动作。
赵大新身边的那个女青年是这个舞蹈的主创,姓陈,她叫陈秀丽。20岁。小白杨一样俏丽的身材,古典仕女一样典雅的面庞,再配上一双秋水一般深沉的圆眼睛,不可谓不是一位绝色女孩。她聪颖敏慧,娴淑含蓄。有着一种先天的超一般女孩的高贵和富丽。气度非凡,天生丽质。她的这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和教养同时也彰显出她与众不同的出身和家境。
陈家书香门第。其祖上出过秀才举人,陈秀丽的父亲陈文尧,人称陈二先生。精通诗文,龙飞凤舞,写得一手上乘磨宝。据说解放前在外面做事儿。方南县解放后,其长女且与我解放军一名军官结婚。他被作为一名开明人士安置回家,使他得以携一妻五女落叶归根。他不懊恼膝下无子,五个女儿六枝花,金枝玉叶,锦云彩霞,枝枝花儿他都珍爱至宝。乡土气息共呼吸,田园生活度朝夕,让他一家人也其乐融融。这陈秀丽是陈文尧的第五个女儿。因其秉性温顺乖巧,存心欲留置身边,招赘纳婿,传宗接代,以伺终年。
陈秀丽和绝大数青年人一样,初中毕业后回家务农。平日与父母姐妹相厮守,夜不出户,跟母亲学些针线,以便日后应用。自从这团支部办了文艺宣传队,陈秀丽朦胧心动,征得父母首肯,不再做半大家闺秀,纳入青春之列,走进欢乐天地。她的出现,如芙蓉出水,倍受年青伙伴们的青睐,无不与其亲近。
那赵大新先前对陈家姐妹只是只可远观。而至今日,可以说笑无间。颇是好感。他不禁被陈秀丽的娇容触动,心灵深处不免生出几丝爱慕。只因那陈秀丽总是保持一种不苟言笑,拘谨有礼,落落有度,大方得体的常态,才使得那赵大新无机可乘,望之垂涎,思之枉然。毕竟他自己已经是一个结了婚的男人,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陈秀丽笑靥如花,眼语笑靥迎来情,心怀心想甚分明。她看看面前还在喘息的姑娘们,然后拘谨有礼地对赵大新说:“让大伙儿歇一小会儿,然后再排练。”
赵大新微笑地点点头,然后轻声地说:“好吧!”
12.
这一日下午三时许,何桂花的头上扎着叠成三角形的蓝头巾,上身着蓝布大襟儿棉袄,下身青布棉裤,裤腿扎着青布腿带子,手里拿着刚刚给刘志家的小三儿改做好的小棉裤从家里出来。脚步匆忙地来到街上,去刘志家给孩子把小棉裤送过去穿。
天空呈铅色,云层几乎垂到人们的头上,灰蒙蒙地有些逼人。风时不时地搞偷袭,突然间狂刮一阵,穿刺似地扎着人们的脸,让人躲闪不及。她怀里搂着小棉裤儿,勾着头匆匆前行,谁承想快要到刘志家门口的时候,却是被堵住了去路。眼前窄狭的街道已经挤成人疙瘩,分不清楚你我,投在瞳孔里的全是人的脑袋。窄窄的街筒子水泄不通。那人疙瘩中间或有叫骂声迸发出来。更多的还是劝说声混在里边。骂架都骂到这个份上还真是不多见。一向安适惯了的何桂花不成想大白天的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她心里说,怎么骂架都骂到治保主任家门口来了?!也不见刘志出来管一管?!她心里不知所以然地愤愤不平起来。走不过人群,她只得停下脚步来听这骂架。听了一会儿,她听出了一些头绪。骂架的两头是两个老娘们。一头是刘瑞的妈,一头是李来的妈。起因是因为给儿子说媳妇那事情,有妇人串闲话,使得两家的裂痕越扯越大,矛盾越来越尖锐。刚才两个老娘们都去供销社买东西,见了面,一个甩闲杂儿,一个骂列子。于是短兵相接,火山爆发。
刘瑞的妈骂:“我这张B就是能耐,养活出来的儿子就是帅,姑娘喜欢,姑娘愿意跟。你让你那张B也能耐一个,也下出一个帅儿子来。”
李来的妈骂:“我花钱给你儿子说媳妇,你们吃爷喝爷不谢爷,说便宜媳妇,得了便宜还卖乖,你们一家子都不得好死……”
看热闹的人越多,两个老娘们的调门就越高,骂得越凶。谁也不甘示弱。像两只斗殴的公鸡,越斗越凶,甚至二人还都要向对方扑扯,还要撕打。两个女人越骂越难听,越骂越对不上牙齿,把个女人隐密的地方拿来当成手榴弹一次又一次地投掷。女人到了歇斯底里的时候,廉耻、羞臊什么都可以不顾及了。女人啊女人!
何桂花听了一会儿,实在听不下去了,她便爬上身边的一道石头坎子,饶过人群,进了刘志家的院子。她进门见刘志抱着小三儿在地上走来走去,嘴里哼哼唧唧在哄。于是从刘志怀里接过哭闹不止的小三儿,对刘志说:“你出去管管吧,这也太不像话了。”
刘志很无奈,说:“我早就听到了,抱着孩子腾不下手来,要不我早就出去制止她们了。”
刘志走到院子里,找到一只破水筲,又找了一只木头棍子,站到街门的台阶上,先是“当当当当”把水筲一阵乱敲,能够撕裂心灵的噪声镇住了街筒子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也都顿时惊愕,一双双诧异的眼睛都转向了刘志。刘志扯起他的尖尖的公鸡嗓儿,冲着两个女人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斥责:“骂人回你们家去骂,是是!在大街上撒泼算是怎么一回事,是是!都不知道寒碜,是是?扰乱社会治安,是是?反了你们了,是是!”
刘志一顿“是是”,喝退了两个老娘们,看热闹的人群也随即散去。街头闹剧总算落下了幕,街筒子很快就恢复了它应有的平静。
刘志回到屋里,见小三儿停止了哭闹,并且在何桂花怀里眯眯嘻笑,心里这才有些踏实。刘志对何桂花说:“刚才怎么也哄不好,我以为他是闹毛病了呢!”
何桂花用脸挨挨小三儿的额头,脑袋不热:“没准儿是闹觉,也没准儿是饿了。”
刘志在炕沿上坐下来,看看还在踱步的何桂花,又打量一回乱糟糟脏兮兮的屋地,纸屑、烟头,还有柴火棍儿等,他神情不免显得有些尴尬。他从炕沿上站起来,从门后面拿出笤帚扫地。一面扫一面叨叨唠唠地说着什么,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何桂花听:“现在干点工作难啊,是是,孩子小,你腾不下手来,是是。我听街上吵嚷半天了,早就想出去,出不去,是是。孩子不下怀儿,就是那么哭。哎,没有办法。是是。”
何桂花抱着小三儿在地上转来转去,在桔黄色的斜阳里有节奏地晃动着小三儿的身体,一会儿动动小三儿这儿,一会儿摸摸小三儿那儿,把个小三哄得满脸欢喜,咯咯咯笑个不止。
于是,刘志又说:“干脆把小三儿也过继给你得了。我看他挺愿意跟你的。”
何桂花笑道:“你饶了我吧,让我多活几年吧。过继一个赵大新就够让我烦的了,还要再找一个麻烦?我还活不活了呢?!”
刘志边扫边说:“赵大新都是大人了,他有什么让你烦的?”
刘志听出了何桂花的弦外之音,他想知道过继赵大新后娘儿俩是不是不合。于是他别有用心地用话来套何桂花的话。
“哎!”何桂花欲言又止,一脸羞色一块红,“让我怎么跟你说呀?不怕你笑话,两人天天夜里摔炕。你听吧,一会儿扑通,一会儿扑通,一会儿扑通。吵得你睡不了觉,这可怎么办呢?我寻思着不行就找一间房子,搬出去住得了。”
听到这儿,刘志咧嘴大笑,眼睛亮得像点燃的200瓦的电灯。他大概得有许多年没有这么开心地笑了。刘志谨慎而诚恳地劝何桂花说:“你千万可不要找房搬出去,那样,小两口都会记恨你的,今后还怎么一块过日子?是是。”
何桂花接着又说:“你们青年人怎么也应该避讳着点,里外屋住着,怎么也得替别人想想啊。”
刘志欲笑而止,不失时机地问:“替你想什么?是是。”
何桂花笑着用眼睛瞪了刘志一眼,没捡刘志的话茬儿。
刘志说:“你说说怕什么的,咱们都是过来的人了!”他见何桂花还是不做声,于是又问,“前些日子你不是说肖淑芹怀孕了么?是是。”
何桂花说:“我见她吃不下东西去,又是呕呕地恶心,可不就以为她是怀孕了吗?我看走眼了。”
何桂花接着又放低了调门儿说:“最近我怎么听传说赵大新要和媳妇离婚,还说什么肖淑芹是什么石女儿?这是哪儿跟哪儿呀?”
刘志又一次开心地笑了,他问何桂花:“这个你也听说了?你的消息够灵的嘛!是是。”
何桂花一边抖动着怀里的小三儿,一边继续说道:“还有呢!说王林告诉赵大新暂时先别离婚,等入了党再离婚。这又是哪儿跟哪儿呀?!”
刘志停下手里的活儿,和何桂花面对面,一时间眼神儿变得有些呆滞,他茫然地盯着何桂花神色异样的脸。听了何桂花后边的那些话,他不由得有些吃惊,王林怎么什么话都对赵大新说?!不可思议,党内怎么还有这等事情呢?王林还像是个共产党员么?显然,刘志是不知道后边的这些事情的。
小三儿在何桂花怀里睡着了,甜甜的,香香的。刚才孩子哭闹是在闹觉。何桂花慢慢坐到炕沿上去,歪下身子,将孩子卧到炕上。这时,刘志拉过炕里边的一床棉被,轻轻地给小三儿和何桂花搭在身上,盖好。何桂花又是笑着瞪了刘志一眼,并小声地说:“你给我盖干什么?你有毛病?!”
刘志憨憨地看着何桂花,脸上泛出一种醉酒后的红色,眼神也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慌乱。他盘算她愿意不愿意做自己的女人;他扬起他那张干瘦的脸,带着几分醉意地坏坏地笑着。
何桂花慢慢从小三儿身边挪开,然后给孩子盖好被,掖好被。从炕沿上直起身子来,伸了一个懒腰,她问刘志:“还有什么要洗要涮的,拿给我,我回去弄去。”
刘志左手的一支手指头正伸到嘴里舔,然后用另一只手去抠。
何桂花问他:“手怎么啦?!”
刘志说:“像是扎了一个刺儿。”
何桂花说:“你过来,我给你瞧瞧。”
刘志近前,挨着何桂花在炕沿上坐了下来,颤抖地把那只手指头递到何桂花手里。何桂花把那手指头放到嘴边,用门牙齿去刮,然后看,又拿出针扎儿里的一支钢针在那手指肚儿上拨,拨了几下。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
刘志喃喃地说:“我怎么觉得有点疼呢?”他有点不自然地缩回手,心里却是有几分很少有的快活。
何桂花没有言语。
刘志去拿来二女儿的一件夹袄儿,递给了何桂花:“这件衣服有点小了,你看能不能往大了给放一放。”
何桂花看了看那件夹袄,还是什么也没有说,拿起来就往院子里走。刘志出来送她,像猫儿似的蹑手蹑脚地跟在她后面。这会儿,风停了,云也散了去,那太阳也还在。院子里很肃静,几抹桔黄色的阳光像金粉一样抹在院子南面的斜坡上,把院子映得比往常更加有些色彩和明亮,一抹一抹的桔黄色也淡淡地涂在院子里,也涂在刘志和何桂花的身上。冬日的斜阳很美丽,也很温和。圆圆的太阳羞羞达达地在天边山峦凹陷处的露着一张老人似的笑脸,仿佛是在偷笑人间。这时,乳白色的云朵已经洇成桔红色,太阳的余辉变成美丽的迷人的光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