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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家(9、10)

作品名称:西山人家      作者:张长工      发布时间:2017-08-06 11:25:59      字数:4571

  9.
  灯光昏黄,屋顶还是黑锅底一般漆黑。于是屋子仍是处于一种半明半暗的状态,被一种说不清楚的朦胧笼罩着,让人眼前有些恍惚。屋里的每一个物件,你看得见它,却又不是能够看得十分清楚。似是而非,让人心里产生一种莫明其妙的不舒坦和压抑。甚至到了让人感到呼吸有点困难的地步。但是,每个人的身体轮廓还是非常清楚的。每个人面部的沉重的表情也还是可以看得分明的。四个人都像是按照一种什么要求被固定在他现在所坐的这个位置上,想改变一下恐怕都很困难。在一个严肃的问题被摆出来之后,每一张本来平和的脸一下子涂上了一层浓重的寒霜,心理上的骤变便每一张脸立刻变得冷峻起来。那昏黄的灯光给屋里凝重的氛围增加了更加沉重的色彩。好像一场巨大的无法摆脱的灾难就要来临。凝重的氛围像是重雾,压得人心头沉重。
  在今天晚上的这个场合里,杨义城成了主角。他的一言一行都在向他的母亲和兄长表明,他已经长大了,他要主宰这个日子非常艰难的家庭。但是他还是看到他要承担起一个历史重任时像一座大山一样横亘在他面前的无法绕开的阻力,那就是他的母亲——麻脸女人。
  通过血液检查,杨结实被确诊为患上急性肝炎。这种病被列为传染性很强的疾病,医生建议患者去北京传染病医院住院进行隔离治疗。由于患者家里支付不起住院治疗所需费用,患者只好回家进行隔离保守治疗。
  杨结实的碗筷已经专用了。
  回家后要隔离。坐在八仙桌旁小坐柜上的杨义城反复向麻脸女人强调对杨结实实行隔离的必要性和重要性。按照杨义城的意思,对杨结实必须坚决实行隔离。
  麻脸女人在炕沿的一头儿侧身坐着。宽大的肩头耷拉下去了,两只如柴的手无力地在小腹前搭在一起,一张布满浅皮麻子的脸木然,一双苍老的眼睛里注满了无奈和恐惧。但是她的嘴却还在颤抖,发出的声音是撕裂的声音。麻脸女人央求杨义城:“儿子,隔离是应该的,可是办不到啊。单独把你哥安置到哪儿去?咱家没有地方。去借一间房子,谁家也不会借,自己家都怕传染,何况别人家?”
  杨义城大声地严肃地对麻脸女人:“如果不隔离,把咱们每一个人都传染上,那就全完了。”他表现出一种巨人要力挽狂澜的历史感。
  麻脸女人显得很无奈,她对杨义城器重的情绪在老杨汗一死就已经在与日俱增。这个家就应该他是核心。她只得对杨义城这样说:“要是这样的话,义城,你去外面找一间房子自己住吧。”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尖锐的讨论嘎然而止。
  杨结实还是那个老姿势,像猴子一样缩成一团,并蹲在炕的中间,然而,他那佝偻的样子加重了麻脸女人对他的怜惜和无奈。他只听得明白二结实要不让自己住在这个家里,要自己搬出去。别的他就什么都听不懂了。他见母亲和弟弟停止了在他看来很严历的讨论后,他的眼神里却是出现了惊慌,他以为他(他)们达成的某种协议。他害怕让自己搬出去,离开母亲,离开这个家。他只想知道他们两个人谁输了谁赢了。这个输赢牵连着他。现在,他看不出谁输谁赢。他把他那惊慌的眼神定格在他的母亲——麻脸女人身上,脸上。只有她,她才能拯救苦命的他。突然,麻脸女人和杨义城都莫明其妙地听到杨结实喊了一声:“妈——”这一微弱可怜的喊声带来了一种令人发毛的凄凉。
  田秀淑也是斜坐在炕沿上,和婆婆之间隔着那盘土炉子。她双手摆放的位置和姿势跟婆婆的一模一样。她当然也不赞成让杨结实搬出去。让他搬出去,他得不到照顾,这不是等于看着他死吗?她心里开始有点恨杨义城了:“亏你想得出来这个主意?!”她那张白嫩的四方脸让人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却有着圣母般的平静。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线,像是不愿意看到什么。被隔绝了的世界好像不是她的世界。她的世界真的是另外的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在她的心里。但是仔细观察,你却可以发现她的细腻的面皮时不时在抽动,那张樱桃似的小嘴时不时也在嗫嚅。她的内心并不平静。然而,复杂的思考和情感的波动仅仅只是做出这样一种不容易被人察觉的细微的流露。其实,她的心里还是装的是这个真实的世界。
  杨义城在想,如果要是自己搬出去,倒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可是搬到哪儿去呢?想来想去,只有唐玉海那儿可以试试。于是,他对麻脸女人说:“妈,你去跟我玉海哥说说,我搬到他那儿睡去。”
  听了杨义城的话,麻脸女人思忖了一会,然后果断地对杨义城说:“义城,不行。从我这儿说就不行。你不能上唐玉海那儿睡去。你哥没检查血之前,他已经病了好多日子,谁说得准你被传染上还是没被传染上?万一你再把唐玉海给传染了,他一个人过日子,你让他怎么办?谁管他?谁去照顾他?咱们做人不能太自私了。”
  一听麻脸女人是这个话,杨义城傻了眼。他知道,他连最后的退路也没有了。他冷冷地对麻脸女人说:“什么时候选家庭英雄模范的时候,我一定投你一票,选你当英雄模范。”
  麻脸女人毫不示弱:“杨义城,你少挖苦我。我是你妈!”
  这个事情没有什么进展,也不会有什么进展。有的时候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你想怎么怎么样,结果就不能怎么怎么样。很让人无奈。麻脸女人心想,你杨义城是儿子,杨结实傻也是儿子,唐玉海不是儿子胜似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都不能舍。麻脸女人让杨义城的打算一次接一次地落空,这使得杨义城非常的意外,也颇有些狼狈。然而细想起来,麻脸女人的作法又是在情理之中。杨义城像一只被堵在风箱里的耗子,麻脸女人的大仁大义让他无计可施。现在只有听麻脸女人的安排了。
  就在这个晚上该睡觉的时候,麻脸女人让杨结实睡在挨着北墙的北炕头儿,自己睡在中间,她的另一侧,一直到前墙的大窗户下,空出来的一大部份归杨义城睡。以后每天睡觉的时候都是这样划分和利用炕的区域的。杨义城没有办法,也只好就接受了这个他非得接受的现实。
  麻脸女人没有让杨结实去小南屋睡,她是怕杨结实把病传染给田秀淑和小根子。当然,最终也还是为了她那个宝贝孙子。
  10.
  夜幕降临后,杨家寨迎来了又一个没有月亮只有星星的寂静的夜晚。天上银河迢迢,地下万籁俱寂,古老的山村慢慢开始沉睡了。天上晚望秋高夜,微明欲曙河。人间连枝愿为比翼,问因甚寒城独自花。天上人间各有梦,谁知梦多少。多少年来人们都是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然而,却也还有夜晚山村的一个亮点在闪烁着,那就是大队部东面靠北头的几间房子里。此时这里正是鼓乐嘈杂,灯火通明时。
  党支部副书记王林像一条幽灵似的在院子里出现,从黑暗里走向东面的灯火阑珊处。在门口,他冲着正在对几个年轻人说着什么的赵大新招了一下手,那赵大新看见他后,便离开了面前的年轻人,顺着他的手势向他走了过来。
  两个人向院子的黑暗里走着,边走边说着话。身后的嘈杂声骤然更大更乱了,人声鼎沸,屋顶像要被掀翻。
  王林笑着说:“你的工作开展得不错。”那口吻是十足的领导派头。
  赵大新说:“领导还算满意?!”他的话里无不带有一种嘲弄,他丝毫不掩饰他的耿耿于怀。
  王林听得出来,他的嘲弄和不满是冲着李永树的,自己并不在意。
  文体活动的开展像注射兴奋剂一般,一下子焕发出年青人处于冬眠状态的活力,有了歌声,有了笑声,让这个一直都处在沉寂状态的山村突然惊醒而变得年青活泼起来;年轻人的朝气蓬勃是古老山村的生命,是古老山村的华章。没有年轻人的朝气蓬勃,这个世界不可想象。隔三差五民兵营就组织一次篮球比赛,或是民兵连跟民兵连自己比赛,或是民兵营跟小学校的老师比赛。团支部成立了村里的第一支文艺宣传队,把会吹拉弹唱的年青人作为骨干组织起来,再通过他们把有文艺爱好的小青年吸引进来。当然还有不少青年人把这里作为绝好的谈恋爱的场所,利用这里来找寻他(她)们的心仪之人。他们是带着自己的想法和目的而来的。每天晚上聚集到大队院内,学唱歌跳舞,学演奏乐器。大队花一笔钱添置一批乐器。大鼓,铜锣,小钹,大镲,还京胡,板胡,二胡,笛子,唢呐等。一到晚上,大队的院子东面的房子就像一个演出团体的排练场,各种不同的乐器声,各种调门的发声,演唱声汇聚在一起,乱糟糟,好热闹。
  王林又说:“每天晚上不要搞得太晚,不要扰民。”
  赵大新说:“是。”
  王林还指示说:“你们应该尽快排练出一台文艺节目来,演给社员们看,这是在宣传你自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赵大新回答:“明白!”
  赵大新是这里的主角。好几样乐器他都会一点,他能给刚入门的小青年做指导。作为学习乐器的入门老师他是绝对受到年青人的欢迎的。他还把唐玉海也拉了进来,唐玉海早就过了退团的年龄,他也从来没有入过团。因为他会吹箫,会吹口琴,会拉二胡。他让他来当老师。他称唐玉海是老共青团员。他看过一本长篇小说,叫《老共青团员》,小说的主人公叫何有。他记得非常清楚。所以他戏称唐玉海是老共青团员。本来,共青团这块应该是以团支部书记刘玉莲为主,刘玉莲五音不全,韵律不通,在赵大新面前自叹不如,且又做出恳求于赵大新的娇美样子,团支部的这一块工作,也就推给他一并来抓。这样,也让赵大新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也确实有能力,有才干。于是他就当仁不让,把个共青团工作,民兵营工作同时抓了起来。搞得轰轰烈烈。
  每天晚上,大队院内的排练天天如此,如火如荼。在排练的人群中,鼓乐声和啊啊啊的吊嗓子声还是从身后传过来,影响着他们的交谈。王林拉了赵大新一把,两个人又向黑暗的深处走了几步,他们到一个不容易被人看得清楚的阴暗里停了下来。王林告对赵大新说:“党支部考虑到当前工作的需要,也是由于赵大新近一个时期在抓青年工作所取得的显著成绩,党支部决定发展他入党。”
  赵大新在入党这个问题上,变得老练多了。他并没有表现出听到这个消息后应该有的那种兴奋和激动;相反,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又在耍他。他仍是没有信心地问王林:“这一回不会再出什么差错了吧?”
  王林笑道:“我想这一回不会了。是李永树亲自让我找你谈话的。”
  赵大新耿耿于怀:“上一次不也是李永树亲自让你找我谈话的吗?”
  王林笑道:“咱们就别再提上一次了。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你用你所做出的成绩堵住了持反对意见人的嘴,这不是最能说明问题吗?现在好了,支委会上你全票通过,发展你入党。另外,你还要写一份像样的入党申请书,准备在支部大会上念,好在支部大会通过。”
  “行。”赵大新痛快地答应着。
  “另外,”王林说:“李永树特别要我问你一件事。”
  赵大新问:“什么事?!”他又有了一点紧张。声音都有些异样,在颤抖,像是有些慌乱。
  王林说:“听说你要和你媳妇离婚,说是因为你媳妇是石女儿。”
  赵大新立刻反问:“这个和我入党也有关系吗?”
  王林一时语塞。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赵大新。
  赵大新见王林不做声,心想,不打算发展我,干脆就别来找我。
  在黑暗中,好半天王林总算从一种措手不及的尴尬中缓解过来。他偷偷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对赵大新说,那个事是你自己的私生活,倒不至于影响你入党。李永树是怕因为这个事勾起你以前跟某个人的事情来,怕是这么着影响你入党。
  赵大新愤愤不平:“我以前怎么啦?说我有作风问题,放屁。我有什么作风问题?我谈恋爱有什么不对吗?!”
  王林劝道:“人家李永树是好意,说如果你媳妇真的是石女儿,你真的要离婚,等过了这一阵子,你入了党,再离。这不是为你好么?”
  听王林这么一说,赵大新的气消了许多。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对王林说:“王哥,我那话是瞎说的,跟媳妇闹着玩的玩笑话。你不知道,我媳妇有的时候她不让弄,我才那么说。我也没真想离婚。”赵大新也怕因为这件事影响了他入党。他还想不明白,肖淑芹把被窝里的话也往出说?!
  王林笑了。他非常小声地说:“你媳妇不让你弄,我怎么知道?”
  “哈哈哈哈。”
  两个人在黑暗中一起放声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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