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家(7、8)
作品名称:西山人家 作者:张长工 发布时间:2017-08-05 19:33:52 字数:4750
7.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冬天。
西北风“呜呜呜”地一刮,跟狼叫似的,刺骨的冻人且瘆人。谁都懒得出屋。除了出工和收工的时候,街上难得看见人,其它的时候连根人毛也见不着。整个村子萧条凋蔽,没有生气,犹如一个病入膏肓的老者无奈地躺在荒凉的沟壑里。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进入冬天,地里的农活儿明显地少了。男社员就是整整地,垒垒地阶子。女社员起起牲口棚,垫垫牛羊圈,倒倒粪什么的。可是,男女老少出工的社员却不见少。都是为了挣那几个工分。这个时候的工分也比较好挣,活儿不累人,就是挣点挨冻的分儿。
天气冷,早上8点多钟才出工,到地里冻得伸不出手,大家在地上捡些柴草堆放在一处,几个人围成一个圆圈儿,点燃烤。等到太阳悬在头上,身上暧洋洋的了,这才开始干活。每天干不了多少活,累不着人,就是熬时候挣工分,忍冬儿。
这天早上8点多钟的时候,赵大新扛着一把镐随着大拨的社员往东走,出工。走到大队部门口的时候,被党支部书记李永树拦下。站在大队部门口,李永树对赵大新说:“今天你就不用去出工了,我跟你说点事儿。”俩人并排一边往大队部院里走一边说,脚步自然就放慢了些。
两个人交谈中,李永树又提到入党的事情:“年轻人要经得起党组织的考验,来日方长。”
不提入党的事情,赵大新心里倒也还平静,一听李永树又说入党的事,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心里说:“你这是要调动我的积极性了,拿发展我入党做诱饵引我上钩。我再看不出你有几根肠子来,我算白活了。”
李永树告诉赵大新,工作组建议党支部要把青年工作抓起来,只有把青年工作搞起来,村子才会有生气。“你和刘玉莲商量一下,怎么样通过团支部和民兵营两大部门把青年工作搞起来;搞一些文娱活动,让村子热闹起来。”最后,李永树告诉赵大新,党支部开会研究,已经把他赵大新列为下一次发展新党员的对象。
两个人的事情说得差不多了,人也进了大队会议室的门口。李永树对赵大新说:“你们民兵营拿出一个计划来,我再找刘玉莲,让他们团支部也拿出一个计划来,然后把你们两个部门的计划拿到党支部会上做决定。”说完,李永树又到大门口去等刘玉莲。
赵大新一头扎进他的民兵营部,去想他的民兵工作计划去了。
屋子还是那间小屋。一铺小方炕,两张已经退了漆色的办公桌拼在一起,还有那两把木头椅子。自从他和胡兰花分手之后,他便不常来这里,他对这间小屋失去了兴趣。睹物思人,胡兰花的影子能够唤醒他对已经尘封了的幸福时光的回味,也能够勾起他倍感凌辱的痛苦的回忆。
和肖淑芹结了婚后,他就更少到这里来了。他忽然分明地感觉到,两个女人给了他两个不同的世界,每一个世界给他的感受又是那样的泾渭分明。由于长时间没有人光顾,小屋里到处都蒙上厚厚的一层深灰色的尘埃。他找到抹布,用力去擦拭炕席、桌子、椅子,还有窗台;随之,他的心有点冷,也变得有些沉重。女人、入党、工作,三个词汇像三架无形的小飞机在他的脑海里“嗡嗡嗡”地盘旋。他不是有意识地要去想一些事情,而是这些事情自己找上门来的。收拾完屋子,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只电炉子,接上电源让它燃烧起来。这个小屋里没有升火,他真的感到身体由里到外的冰冷。过了一会儿,电炉子的螺纹状的炉丝由红变白,他的脸上有了几丝拂面之痒,整个身体有了一种松软的感觉。他坐到了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抽出两张白纸和一支钢笔来。信手在纸上写下了第一行字:民兵工作怎么开展起来?接下去又写下了第二行字:从抓文娱活动入手。他心里似乎很快就有了比较成熟的想法……
小学校操场上要举行篮球比赛了。这消息像风似的立马传遍了全村。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全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潮水般地涌向小学校西边那块空旷的地方。
这地方原来是生产队的打谷场。地面被碌碡轧得平整坚硬。在东西两边安上一副篮球架子,按照规定的尺寸再画出一个长方形的框框,便变成了一个篮球场。村里从来没有过什么热闹,老少爷们娘们除了吃饭干活,结了婚的还有炕上被窝里那点事儿外,就再没有个取乐的地方。一听说有篮球比赛,又是这个村破天荒的第一次,也不管自己懂不懂喜欢不喜欢,有没有这个爱好,人们就疯了似的往球场跟前凑。党支部事先跟各生产队打过招呼,今天可以早收工,回来后去小学校操场看篮球赛。这个招呼肯定是起了推波助澜的兴奋剂作用。篮球场四周围成风雨不透地四面人墙。球场上的那个在空中飞来飞去的篮球,追逐篮球奔跑的年轻人,一次次紧张地传球,一个个漂亮地投球,时不时引来人们潮水般的爆笑和欢快的评论。一直沉睡着的山村一下子凸显出它强大的生命力和活力。这是一场大队民兵营对小学校老师的篮球比赛。山村的寂默和沉寂终于被撞开,不再让人们觉得生活没有诗意和快乐的情怀。
赵大新打的是中锋。他矫健的身影像燕子似的在球场上飞来飞去,人们不断地为他喝彩。这时,看球赛人群里也有两名妇女在诉说着赵大新球场以外的故事。
在人墙外面的一个妇女对另一个妇女说:“你没听说吗?赵大新要和他媳妇离婚哩。”
另一个问:“因为什么?”
那个妇女说:“说他媳妇是个石女儿,不会生育。”
另一个又问:“什么是石女儿?!”
那个妇女又说:“卡巴裆那儿有问题,男的弄不进去。”
站在她们旁边的唐玉海搭话了:“瞎说。前些日子我还听杨家老太太说赵大新媳妇怀孕了呢,怎么会是石女儿?”他两只冒冒眼不错眼珠地瞅着眼前的两个妇女。
两个妇女先是一惊,接下去就不在做声了,继续看球赛。
关于这场篮球赛,后来小学校一个喜欢诗歌的范老师写下了下面这首自由体新诗:
在一个长方形的框框里,
拼命似地奔跑着一伙儿疯狂,
仿佛争抢妩媚的新娘,
一个圆呼呼的,
犹如大地的心脏
在空中跳荡。
腾空而起,
亲吻天上的太阳,
折腰伏地,
聆听大地的心房,
不是厮杀,
胜似厮杀。
太阳般的女神啊,
你是我锲而不舍的辉煌。
我的新娘,
我的太阳,
你不是你,
你是一种追求的希望,
你是永远都不消失的理想。
你要人们不屈不挠
你引导人们拼搏向上。
你跳得高,
我比你跳得更高。
那个圆呼呼的东西,
它是世界的一个奇迹,
它揪着,
一颗颗要跳出胸膛的心,
呼吸瞬间变得紧张。
当它刷的一下,
跳进穿着花裙子的篮筐里,
喝彩和沸腾骤起,
犹如翻天覆地。
啊—!
这个圆呼呼的东西
竟令人这样痴迷和疯狂?
8.
赵大新要和他新婚的媳妇肖淑芹离婚这件事,明面上谁也不说,像根本没有那么一回事儿似的。私下里却是以最开心的话题已经传开了。这事儿自然很快就传到一向消息灵通的案板那里。案板听说这件事后,心里又是烦又是无奈。怎么还传出肖淑芹是个石女儿来了呢?事情真要像传说的那样,自己也就太没面子了,于是也生出一些烦恼来,后悔不该管这桩婚事。
人家老姜保媒拉纤还有个图头,自己图个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得到。她这种人就这点好,她能生出烦恼来,也会化解,自己宽慰自己。她心里说:“管闲事谁也都是愿意管好,是不是石女儿谁敢保?姑娘身上长着的东西儿,别人谁知道?连爹妈有的时候都说不清楚。”横说竖说,她都觉得自己没有什么错儿,自己大可不必太过于自责自己了。但是她还是想把事情搞个清楚。她让人给肖淑芹捎话,让她来她家一趟。
那天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肖淑芹来到案板家。天气有点阴,但不是很冷,太阳偶尔出来晃一会儿就又躲了起来。案板系着围裙正在收拾院子。见肖淑芹来了,便放下了手里的扫帚,跟着肖淑芹上了台阶进了北屋。两个人在八仙桌旁面对面坐定。寒暄几句,然后就直奔了主题。
案板问:“大新你们两个拌嘴啦?”她的眼神沉甸甸的。
肖淑芹不由得一愣,眼神儿立马有些慌乱,莫名的紧张涂上脸,说:“没有啊!”
案板试探着问:“怎么传说你俩要离婚呢?”
肖淑芹稍微松了一口气,解释说:“那是大新说的气话。”
门上的玻璃一亮,这会儿太阳又出来了。
案板低下头,呈思考状片刻,然后问:“你下身有毛病么?!”
肖淑芹不解其意,黝黑的脸神色很诧异,于是反问:“有什么毛病?!”
案板进一步追问:“你俩同房了么?!”
门上的玻璃又暗了下来,那太阳又躲了回去。
一听到“同房”二字,肖淑芹全身不禁抖动了一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强挣扎地回答:“同,同房了。”她的脸绯红,仿佛上了涂料,同时眼睛里立刻布满了一种身临其境的痛苦,随之整个脑袋向下耷拉,好像她刚刚经历了一场恐怖的洗劫。心里是羞涩和恐怖交织在一起。
案板敏感的神经从肖淑芹的眼神里捕捉到了她毫不掩饰而流露出来的痛苦。案板轻声地问:“你们是不是不顺当?!”她像医生门诊似的那么认真,那么仔细。
肖淑芹慢慢抬起头来,脸收缩成一朵要衰老的菊花。她十分委屈而痛苦地说:“要么是插不进去,要么就疼得要命,他还掐,还咬。他一碰我,我就心惊肉跳的。后来我就不让了。”听起来她像是在控诉赵大新,句句血,声声泪。这简直就是“性虐待”。
案板劝慰她:“这种事,两个人商量着来。开始的时候是有点疼,以后日子长了就好了。男人有的时候很自私,只顾自己痛快,难免同房时有些鲁莽,老话说,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是祸害。他掐呀咬的也不算什么,说不定是对你真好呢!”也许她也经历过这些?!
西方人说,真正的爱是畸形的。现在案板心里明白为什么街上会有石女儿之说了。接着,案板又对她说了一些带有威胁性质的话,来劝慰她:“你要快点怀上小孩儿,怀不上孩子,可不就没准闹离婚,要是真的离婚,人家男的那头儿没有什么,离了婚再搞,对女的这头儿来说,那可是寒碜的事儿。该忍着就得忍着点儿。”最后,案板语重心长地对肖淑芹说:“表妹呀,做个女人可是不容易啊!要是有下辈子,下辈子说什么都不再做女人。”
肖淑芹眼睛里噙着泪花,她的眼睛有意识避开案板那张刻着几分严肃的脸,她心里还是有点怕。不知道是委屈,还是这次谈话又勾起她内心深处无法表述的痛苦。她很是有些伤心的。
这时,工作组的老陈来吃派饭了。老陈对案板说:“大嫂,今天我早点吃饭,晚上到公社开会去。”
肖淑芹对案板说:“表姐,我回去了。”
案板说:“你走吧,你走了我正好给老陈做饭。”
案板送走了肖淑芹。
转回身来,案板先是给老陈沏上一壶茶,让他慢慢喝着。接着她拿了一个小盆进到里间屋崴棒子面,又抓了一把榆皮面掺到棒子面里。她端着面走到外屋对老陈说:“今儿我给你吃轧捏根儿。”
老陈说好:“我爱吃。”
老陈并不老,30多岁。中等身材,一张端庄的脸,长得很帅也很文静,头上戴一顶蓝毕矶帽子,身着蓝色中山装,人显得很庄重老成,一身书卷气。
案板一面和面,一面和老陈说话。她问老陈是哪儿的人,
老陈说,就是咱们北京人。老陈是大学教师,在北京航空学院政教处工作。是党员,先进工作者,所以这次被抽调下来到农村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
调回头来老陈问案板:“刚才那个女子是谁家的?”
案板说:“我表妹,赵大新的媳妇。”
“哦!赵大新。”老陈重复了一下赵大新三个字,好像他对这个名字非常熟悉,然后他说,“赵大新这个小伙子挺能干的啊!”
案板接过话茬说:“是啊,小伙子很能干,是生产队的出纳,还是大队民兵营的营长。给他婶子过继,他婶子是烈属,要不,怎么把我表妹介绍他了呢!”她的话语里透着满满的得意。
老陈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一会儿的工夫,锅里的水翻开,案板把一疙瘩面装进圆圆的斗子里,插上杵子就轧。面和硬了,她轧不动,只好请老陈帮忙。一根根绿豆一般粗的圆面条躺进了水里,过一会儿便浮起来,长长的,圆圆的,一根是一根的。稍微又煮一会儿,非常筋道的棒子面面条很快就做好了。
老陈一边吃着长长的圆圆的面条,一边和案板继续拉家常。老陈问案板:“赵大新的婶子20几岁上就守寡,又没有孩子,为什么没有再找一个男人呢?”
案板笑了,对老陈说:“你问的这个事呀,有无数个人问过,没有人能够回答。没想到有学问的人也会问这个事儿?我原来想,有学问的人一定知道为什么,没想到你们也……”
老陈被案板说乐了。他本想向案板问第二个问题,赵大新的婶子为什么要过继赵大新?他又一想,还是别问的好。谁知道案板会不会还是用刚才那种回答方式来回答自己呢?还是不问了吧。老陈心里暗暗承认,这个女人很是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