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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家(5、6)

作品名称:西山人家      作者:张长工      发布时间:2017-08-05 10:19:19      字数:5608

  5.
  刘志提高了调门:“你找大队书记,是是,你找来公社书记,老太太也给不了你钱,是是。老太太的老伴新近才死了,是是,家里还有一个傻儿子,还有一个瞎儿媳妇,是是,再有就是这个杨义城,是是。你让这家子人哪儿给你找200多块钱去?是是?这家子人都去给你偷也偷不来200多块钱,是是?”
  正说着,大队党支部书记李永树信步从院子进屋里来。挨着麻脸女人坐下。刘志向李永树介绍了情况和处理意见。李永树对那个男人说:“兄弟,这事儿就按我们刘主任说的办吧,我代表老太太他们全家向你赔个不是。大晌午的,辛苦你了。”李永树调过脸来,沉着脸色冲着麻脸女人,“老太太,回去把孩子管紧点。别就只知道下不知道教育。出门在外,别‘三只手’。不是什么体面的事。去,回去吧。”
  麻脸女人从长板凳上站起来,用眼睛狠狠地瞪了那个男人几眼,然后一拍屁股走了,回家去。
  那个外村看青的男人一瞧李永树和刘志是一个态度,于是也就不再坚持罚钱了。他知道再坚持下去,也不会有好的结局,于是,顺着李永树给的台阶将这个事儿不了了之了。
  第二天上午大课间的时候,杨义城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老师坐在椅子上,沉着脸,用手将鼻梁上的黑色宽边眼镜向上推了一下:“你给我站好了。”
  杨义城向上挺了挺胸脯,双手用力地向下垂直,一副立正的样子,耷拉着脑袋瓜儿。
  老师严厉地问:“昨天中午放学后你干什么去了?!”
  “偷苹果去了。”
  看青的那个男人来找学校,要求学校对学生要加强管理和教育。
  班主任老师要杨义城写检查,并且在班里点名批评了杨义城,杨义城一挂劲儿,书不念了。还差几个月,他就中学没毕业回了家。不念就不念吧,反正屋里缺挣工分的。麻脸女人态度很明朗,不在乎杨义城还念不念书,给屋里挣一个工分是一个工分,都靠杨结实一个人,養不了这一大家子人。
  杨义城也是每天早上到街上去蹲街,等着队长派活儿;中午回家吃饭听长篇小说连播;晚上不是听矿石喇叭就是出去和小伙伴儿玩。这便成了辍学后杨义城的生活三部曲。
  这天晌午,生产队收工晚了,杨义城一进屋门,二话不说,直接就奔那矿石喇叭去了。田秀淑抱着孩子正在矿石喇叭跟前听。田秀淑听小说连播也听上了瘾。杨义城心里很着急,至少已经晚听十分钟了。上前冲着田秀淑就喊:“起来,我还听哪!”
  田秀淑有些生气:“你嚷什么?吓着孩子!”田秀淑一边说一边从矿石喇叭跟前挪开,给杨义城让出地方。
  田秀淑挪到靠炉子的地方,眼睛里不禁“巴达巴达”落下眼泪来。对杨义城这般凶样,心里自然是有些委屈。麻脸女人端着一只空盆从门外走进来,看见田秀淑落泪,心里生了同情。她便对杨义城:“二结实二结实,你就不兴对姐姐和气点?”她听到了刚才杨义城那一嗓子喊。
  “我怎么她了?”杨义城正听到紧张处,他妈扰了他,于是吼。
  麻脸女人不再吱声,去做自己手里的活儿。
  那田秀淑心灵和耳朵一样精敏,听得出老太太还是偏向杨义城。于是,抱着小根子去了小南屋,气得晌午饭都不吃了。
  过了一会儿,麻脸女人过到小南屋这边来喊她:“丫头,走,吃饭去。不就因为听一个小喇叭吗?哪天我跟唐玉海说说,叫他找一个给你安在小南屋里,你在小南屋听,省得你们姐儿俩打架。”
  麻脸女人从田秀淑怀里接过小根子,然后带着田秀淑回北屋吃饭。杨义城吃完饭走了,屋里只剩下婆媳俩。麻脸女人把小根子放到炕上。孩子仁义,放到炕上从不哭。田秀淑说他是不是不会哭,麻脸女人说他不爱哭。一人一碗不稀不稠的棒子糁粥,桌子中间一盘咸菜条。
  正吃着,何桂花四平八稳地走了进来。麻脸女人对她说:“在这儿吃。”
  何桂花说:“不吃,刚出份子回来。”
  麻脸女人问:“谁家?”
  何桂花:“刘家。刘瑞结婚。”
  田秀淑听出语声儿,叫一声二姨,便低着脑袋吃自己的饭。
  何桂花在炕沿上坐下,麻脸女人一边吃饭一边和何桂花说话。
  麻脸女人说:“这么多年一个人过惯了,现在添人进口,一下子进两口人,别扭不?”
  何桂花苦笑一下,没有吭声。
  过一会儿,麻脸女人又问:“媳妇怎么样啊?”她问的是肖淑芹。
  何桂花说:“不赖。屋里的活茬儿一样都不让我通手。就是不爱言语,一天价听不见她说个话儿。”
  麻脸女人说:“不爱言语不赖。免得惹闭气,是非出口舌。和和气气地过日子就得了。”
  何桂花说:“是。”
  麻脸女人又说:“你有造化。大新一结婚,你那儿就像个人家了,等这个媳妇再生下个一男半女的,就是一家子人了。”
  “还说呢!”何桂花提高了调门,声音里夹杂着几分兴奋,“你说这才几天?那媳妇闹害口啦。”
  麻脸女人说:“这还不快?碰巧了,一回就怀上。”
  何桂花没有做声,只是因为她自己没有怀过孕,生过孩子。对这种事情有忌口不便多言。
  麻脸女人接着说道:“过去有个说法,叫迈门籽。迈门籽,迈门籽,结婚头一个月就怀上。”
  何桂花搭了一句:“还真没听说过。”
  麻脸女人带着几分羡慕对何桂花说:“行啦,往后你就舒心纳意地过日子,没有什么愁发了。”
  何桂花微笑着:“眼下是瞅着不赖,谁知道往后呢?”
  麻脸女人又问何桂花还给不给刘志哄孩子。
  何桂花说:“不给哄了,怕小两口儿多心,本来大新就和刘志有点不峁。现在只给洗洗涮涮缝缝连连衣服就得了。”
  麻脸女人说:“其实刘志那个人不赖。”她想起那天在大队部刘志给杨义城解决偷苹果的事情。
  何桂花眼睛盯着门口,没再搭茬儿,眼神儿淡淡的。她总觉得姐姐的话还是话里有话,在给自己做暗示。暗示什么?姐姐心里知道,自己心里也清楚。麻脸女人已经不止一次在何桂花面前称道刘志。另外,每每一说到刘志,她的心就要惊悸一下,像是有一点强烈的亮光一闪即逝,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说不清楚自己对刘志是不是有那个想法,只是因为刘志和已故男人有着一层战友的关系,所以就觉得自己和刘志比自己和其他男人就要亲近一些,在外人的眼里,也是关系不同于一般人。
  这世界上,有时候有些事情一时间还真是说不清楚。人们想着这件事情可能是这样,或者应该是这样,然而它就偏偏不是这样。为什么偏偏就不是这样呢?它就偏偏不是这样!何桂花也觉得自己有点怪。起初没有这种感觉,后来日子长了,一双双怪怪的眼神乱箭穿心似的向她射了过来,她才发现真是像人们认为的那样自己有点怪。大多数人都认为她和刘志往一块就合就合最佳,她却偏偏就不往大多数人指的那条道上走。现在赵大新娶了媳妇,媳妇也怀孕了,人们的那种良好的期待似乎已经是归为零。
  谁也说不清楚横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心理学上的问题,还是一个医学上的问题?或者说还是一个社会学上的问题?在科学还不发达并且不普及的年代,了解她的现状的人,都认为她应该是一个综合的复杂的深奥的人生命题。
  这天下午,何桂花在麻脸女人这儿呆了很久,得有好多年没有呆过这么长时间了,感受到了一种和姐姐好久都没有过的亲近感。直到该做晚饭的时候,她才回家去。谁都不相信她在坚守她的政治信仰。
  6.
  这天晌午,唐玉海从地里收工回来,进门不管凉热,好歹吃了点早上剩下的饭,然后从小柜盖上拿起一盘半新不旧的像麻绳粗细的铁丝,还有他那架心爱的耳机去了杨家。
  他真的舍不得把这架伴随自己这么多年的耳机送人情。一想到就要和耳机分手了,心里就像遇到伤心事似的还有点拧过儿,不好受;有点像掉了耳朵。除去吹拉弹唱,他也还喜欢了解点时事。原子弹爆炸成功、解放军打下一架美国U—2型无人侦察机、中共中央九评苏共中央公开信、蒋介石要反攻大陆、国际社会上演的一场反华大合唱……这些时事的来源渠道统统都是这架耳机。舍不得,他真的舍不得把这架朝夕相伴心爱的耳机送人。碍着麻脸女人的面子,让给田秀淑找一个旧矿石喇叭,哪儿那么好找?只好奉献自己的耳机。耳机比矿石喇叭好,更适合田秀淑,不得已而为之。
  不过,一想到是送给田秀淑听,他心里又有了些许平和,心疼减弱了一些,是自己自愿送给她听的。本可以买一只矿石喇叭安上给她听,她不方便,还是决定把矿石耳机送给她。伸手摸着,戴到耳朵上就听。他看到地里任何一棵水灵灵的小苗儿,都会让他联想到那娇小清纯的田秀淑。小苗儿的嫩绿代表着田秀淑的清纯,小苗儿的茁壮代表着田秀淑的坚强,小苗儿在风中的摇摆代表着田秀淑的善良。他把她看得那么深那么透,他简直都把她诗化了。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的时候,似乎是不需要理由的,只是凭一种满满的实实在在的感觉就可以。然而在他心里,他不但有感觉,而且也还有着他自己充分的理由。
  他不想欺骗自己,承认自己喜欢上了田秀淑。他也想到自己要担当一个不好的名声,夺人之爱;然而没有办法,他不想委屈自己的心。有人跟他开玩笑,说杨结实最恼火自己的媳妇,他是借机找“蹭烟”抽。
  麻脸女人已经和他说了七八天了,让他找个旧矿石小喇叭,给田秀淑在小南屋安一个。只是因为手上没有现成的铁丝,所以一直拖了好几天。现在找到铁丝,他决定把自己的心爱的耳机拿去给自己心爱的田秀淑听。
  耳机比那矿石小喇叭强。戴在耳朵上听,跟把耳朵贴在喇叭跟前听,不是一个劲儿,不是一个滋味,不是一个感觉,也不是一个档次,何况田秀淑还常常是抱着孩子听,当然还是带着耳机听方便。他替田秀淑想得非常非常周到。
  他一进门,见队长杨长生坐在方桌子旁,他给他递上一支烟,给点上。自己也点燃一支,自己到炕沿上坐,听杨长生慢条似理地跟麻脸女人说事。
  公社下来了指标木头,李永树批给杨家三分指标,让去木材厂买木头,好还借人家的棺材。批给指标木头是件好事,比买高价木头要省好多钱;麻脸女人的脸却是皱着几道沟,一脸烂白菜似的愁容,愁什么,她自然是不能说出来。
  最后,杨长生又和麻脸女人商量:“婶子,让工作组的老陈在你家吃三天派饭行不?一天三顿饭一斤半粮票,三毛钱。咱们吃什么就给他吃什么,不用给单做。工作组下来的时候,上级有规定,要‘三同’,工作组成员必须到社员家吃派饭。”
  麻脸女人果断地说:“不行,杨结实病着,我哪有心情去伺候他?”
  杨结实像一只生了病的猴子,在炕中间缩成一团蹲着。
  上级向村里派工作组,说是查什么账目。到底干什么,除了村干部,社员谁也说不清楚。后来才听说,是什么“小四清”。
  杨长生说:“不行就算了,我再安排别的家吧。”说完,杨长生就走了。
  这时,一直在听矿石喇叭的杨义城凑到唐玉海跟前,跟唐玉海说:“玉海哥,我拿喇叭跟你换耳机。”一双鼓圆了的眼睛盯着唐玉海。
  麻脸女人立马接过杨义城的话茬儿:“不换。你玉海哥给姐姐安的。省得你们姐儿俩争啊抢的。”
  杨义城一脸的官司,瞥麻脸女人一眼,一扭身,噘着嘴走了。
  麻脸女人还没有吃饭,端起饭碗对唐玉海说:“秀淑在南屋奶孩子哪,你过去安去吧。”
  唐玉海拿起铁丝和耳机去了小南屋。他一推门,只见田秀淑光着下身在地下站着。
  田秀淑机警地问:“谁?”
  唐玉海:“我。”
  田秀淑有些慌张:“哦,唐玉海,你呆会再进来,我先穿上裤子。孩子尿了我了,脱下裤子拧了拧。”
  唐玉海没有出去。看看田秀淑白生生的下身,然后眼神直接就奔她那黑绒绒的地方去了,自己那物件也骤然昂起。他不禁脸上一热,顿时感觉着全身都在发紧,膨胀,像是要裂变。然后他声音发抖地说:“湿了,就别穿了,上炕用被子盖上得了,我给你安耳机子。”
  唐玉海把耳机给安在了炕头的墙上,田秀淑伸手就可以摸到。铁丝的另一头顺出屋外,接在杨义城拉的那根天线上。对上矿石针,耳机的收音效果不错,声音大且清楚。田秀淑侧身躺在被窝里,一只胳膊搂着孩子,小根子咬着她的奶头。唐玉海把耳机套在田秀淑的脑袋上,黑色的圆盒盒对准田秀淑的耳朵。又把田秀淑的裤子给放在炉子旁边晾上。
  “唱评剧哩。”田秀淑很兴奋,“《夺印》,我爱听。”
  唐玉海开门关门走了。
  听到门声,田秀淑像是有些失望,说了一句:“这就走了?!”
  唐玉海回到北屋,在麻脸女人对面坐下来。脸上的余热还未散尽,他点着一支烟吸着。麻脸女人对他说:“玉海,买木头这事还得麻烦你。找一辆大车,你跟着去木材厂得了。”
  唐玉海说:“行,婶子,今儿晚上我就去找大车,明儿就拉去。拉回来立马找木匠做,做了还上得了。省得老惦记着。”
  麻脸女人起身走到炕跟前,掀起炕蓆,从炕里边拿出一个纸包儿,然后又回到桌子旁边。她把纸包递给唐玉海:“这是老杨汗死的时候收的份子钱,80块钱。正好还用在他身上。你拿上,不够你先给垫上,日后我还你。”
  唐玉海接过纸包,从里面拿出20块钱,放到麻脸女人面前:“这20块钱留下,给我结实哥看病用。”
  麻脸女人看着20块钱,感激涕零:“玉海呀玉海,你可是好人,你这么知事,你说你怎么就不是我的儿子呢?”麻脸女人问,“上哪儿给杨结实看病去?”
  唐玉海说:“上大队部北屋的那间小东屋,那儿住着北京下来的医疗队,姓田,一个女的,都管叫小田大夫。说看病看得挺好的。”
  “是吗?”麻脸女人说,“这个我怎么就没听说呢。后半天我带着杨结实看看去。”
  唐玉海看看手腕子上表,说:“到时候了,我该走了。”他要上工。
  唐玉海是村里第一个戴上手表的人,他的手腕子上像是戴的是一颗亮晶晶的星星,令他周围的人傻呆呆地惊喜。他买的还是一块全钢上海牌手表。也是村里唯一一个有手表的人。唐玉海匆匆上工去了。
  下午,麻脸女人领着杨结实去大队部找那个小田大夫。会计室旁边的两间屋子是诊室。一进门口稍稍靠里一点的有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小田大夫。细高个,人长得干净漂亮。二十八九岁,看不出婚否。小田大夫让杨结实在桌子一头的凳子上坐。麻脸女人坐在小田大夫的对面。
  小田大夫的身子稍稍有些向后仰,那样子是有意识地要和杨结实保持一定距离。她仔细观察杨结实的脸,还有眼睛。观察一会后,又向麻脸女人问了一些杨结实的病情。然后对麻脸女人说:“您要带他到去化验一下血,我才能告诉您他得了什么病。”
  麻脸女人问:“上哪儿化验去?”
  小田大夫说:“到公社卫生院,早上去,别吃饭别喝水。”
  于是,麻脸女人盘算起谁跟着杨结实去化验。思来想去,心里说,“让杨义城跟着去吧”。
  第二天,杨结实哥俩和唐玉海去木材厂拉木头的大车顺道,正好搭大车。
  车上还坐着案板。听说大队来了指标木头,案板就去找李永树要指标。李永树不能不批给她,她是军属。案板要到一分指标,说是买回来放着,等儿子杨大复员回来,结婚时打木箱子用。今天正好跟着唐玉海去一块把木头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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