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家(3、4)
作品名称:西山人家 作者:张长工 发布时间:2017-08-04 13:17:54 字数:5243
3.
再说一日中午,田秀淑伺候小叔子杨义城吃过饭,便端起一簸箕棒子就要去推碾子。孩子,由麻脸女人哄。小叔子是玩是耍,搁下碗筷就不见了踪影。别看她双目失明,屋里这些老熟套子家务活,除了缝补衣服差点事,其它都是轻车熟路,小菜一碟。熟人走熟道,她自然又是去推唐玉海房前那盘小碾子。
一进西沟口,她就听到了深沉凄婉的萧声,声音莫名其妙让她有点揪心。唐玉海吃过饭又在吹箫。她知道,只要唐玉海心情好高兴,他就吹,不管是晌午还是晚上。唐玉海吹的是《走西口》,背井离乡的苍凉总是在萦绕着他。不管唐玉海吹什么曲子她都能够听得出来。他吹的曲子她听熟了,就像熟悉他这个人似的。况且,唐玉海吹来吹去就是那么几支曲子,《苏武牧羊》《走西口》《阳关三叠》《苏武牧羊》和《我家有个胖娃娃》好像还是一个曲调。
田秀淑来到碾子跟前,她就闻到了唐玉海的气息。她问坐在门口的唐玉海:“今天没去干活?”
唐玉海说没有,说是去赶集了。
田秀淑说:“你又去赶集了?集集不落?”
唐玉海说:“出去散散心。一天价老是干活,干腻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呕?!”
田秀淑把棒子倒在了碾盘上,试着用手去摊开,准备推。这时,唐玉海上前,把田秀淑扶自家门口让她坐了:“你歇着,我来推。刚生过孩子,还没有恢复元气。”
唐玉海进到屋里,拿出一个热水瓶和一只玻璃杯,倒上多半杯水,递到田秀淑的手上,然后又回到屋里拿出两个油饼来塞到田秀淑的另一只手上:“这是我从集上买回来的,你吃吧,一边吃一边喝。”
田秀淑乐了,也不说话,悄悄地吃起来。
唐玉海慢慢推起碾子,对田秀淑说:“月子里想去看你,我一个大老爷们,又不好去。有心想给你买嘴吃的,也没法给你送过去。心里觉着挺对不住你的。”碾子的轴缺少润滑的油。“吱吜吱吜”的尖叫,尖叫声刺得人心里怪不好受的,几乎能让人落泪。
田秀淑吃完了油饼,又喝了两杯水,嘴里油饼儿的余香犹存,肚子有了从未有过的满足,心里有了从未有过的幸福。那油饼一个才八分钱,但是她从来没有吃过,不知道人世间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同时,她心里生出一个怪怪的念头,这唐玉海就是那好吃的油饼。她异样地喊了一声:“玉海。”声音动听、深情、缠绵,女人那种心仪起伏的柔情完全带了出来,表达着一种求偶的亲昵。过去都是喊“老唐”,这一次换了一个叫法。她本要说什么,也许她还要想做什么,她却又把到嗓子眼儿的话咽回到肚子里。
唐玉海是一个已经非常成熟的男人,对田秀淑唤叫有一种特殊的心灵感应。他不由得愣了一下,那沉重的碾子随之停了下来。他见田秀淑没有说什么,于是,又推那碾子转了起来。碾轴依然“吱吜吱吜”地尖叫,表达着一种摆脱不了的渴望,叫得让人有些挠心。除了这尖叫,一下子这地方静得倒像没有了人似的。说白了,推碾子就是在推人生,转碾道就是在长年轮,农村人和城里人一样,要一天一天的活下去,一天一天的长大、变老;人总得有相当一部份时间都是用来推碾子,因为要吃饭,为了活着,祖祖辈辈都是这样。
过了一会儿,案板来了,她手里拿着一封信。见田秀淑坐在门口,唐玉海在推碾子,心里便猜到唐玉海是在帮田秀淑。她先和田秀淑打招呼:“她婶,推棒子糁?”
田秀淑反问:“嫂子,你也要推碾子?”
案板回答:“我不推,来拿碱面,前半天让玉海给捎一包碱面。这才从大队拿信回来。杨大从部队来信了。”
田秀淑问:“我大兄弟在部队干什么工作?”
案板回答:“家里几次去信问,他说部队上让保密,不让告诉。”
田秀淑说:“我大兄弟一定干的是重要工作,重要工作才保密呢!”
唐玉海插话:“部队的纪律严哩,泄了密要关禁闭的,还要开除。”
吓得田秀淑不敢再问,生怕自己这么问也是在给杨大泄密。
“碱面呢?”案板问。说着从田秀淑身边挤过,进到屋里去。
唐玉海说:“柜盖上。”
案板拿起碱面,另一只手随手掀起柜盖,看见柜子里面有几只油饼。于是说:“连晚上饭都预备出来了。”
唐玉海连忙在外面搭话:“嫂子,我从集上带回来的油饼,你吃。”
案板说:“我还真是馋了。”于是拿了一个油饼出来,撕了半拉给递给田秀淑:“来,咱们姐俩解解馋。”
田秀淑又不好不接受,她怕让案板猜出自己已经吃了。吃就吃吧。反正唐玉海也不在乎。她听婆婆说过,说案板和唐玉海两人不清楚,有一腿;还有,案板跟唐玉海借钱,从来不讲究还的。
说话的工夫,唐玉海把棒子糁推好,从碾子上扫了下来。唐玉海对田秀淑说:“我送你回去?”
田秀淑心想,还是我自己回去吧。我嫂子这时候来,是来送“货”上门的,我虽说什么都看不见,呆在这儿也是碍眼。于是说:“不用,我自己回去。”她又对案板:“嫂子,我先回去了。”说完,田秀淑端着一簸箕棒子糁走了。
案板把门口的热水瓶和那只水杯拿到屋里去了。唐玉海跟着也进了屋。案板说:“我还想再吃一个油饼,刚才那半拉没解过馋来。”
唐玉海说:“就是给你预备的,吃吧!自己拿。”
案板又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油饼香香吃了起来。吃罢,再喝水。喝完,她问唐玉海:“你想不?”
唐玉海挨着案板跟前坐着,没回答,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
案板逼问:“你到底来不来?你要不来,我就走了。我可没有工夫。家里还熬着猪食呢。”
唐玉海说:“来。”
案板说:“站着来吧。”
唐玉海有些纳闷,心说:“站着怎么来?都穿着衣服。”案板转过身去,退下裤子,哈下一点腰。她让唐玉海从后边。
唐玉海闭上了眼睛,第一次采用这种姿势他有些不好意思。他按着案板说的话试着去做,心砰砰跳,还真是有点紧张。这时,一种九头牛都拉不回的劲儿都集中到一个点上。哎!他觉得感觉不错。比从前面好。
案板也说这么着好,插得深,好受。干完后,案板和唐玉海说话儿。
案板问:“你和田秀淑是不是也有这个事儿?”
唐玉海说:“没有。”
案板说:“别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脚踩两只船。”
唐玉海没有吱声。
案板又说:“你要是和田秀淑也有这事儿,让我知道了,我饶不了你。”
当初,她发现唐玉海和麻脸女人走得近乎时,心里就像吃了苍蝇似的别扭,非常后悔没有早点和唐玉海拉扯上,让麻脸女人得了先手。她真的还有一点争风吃醋。
俩人说完话,案板这才回家去。
案板走后,唐玉海将脚上的两只鞋朝地上一甩,便向那床被子上一仰,睡了去,一直睡到天黑。一个人的日子就是这么着,想怎么过就怎么过,不受别人管制。
4.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一过上午11点钟,太阳就像一个烧红了的大火球,炙烤人像炭火上炙烤羊肉串,把人热得脚都不能挨地火急火燎的,连狗都躲到窄窄的阴凉的房沟里纳凉去了。麻脸女人从八仙桌到门口来回量步,像是有些心神不安。她索性把上身的大襟袄脱了去,光着肩膀,晃动着乳头锈迹斑斑米袋子似的两只乳房,手里摇着一把分了叉儿的破蒲扇。已经过了12点半钟,却也不见杨义城回来,往日他早就在桌前端上饭碗了。她真的在有些心神不安。她对儿媳妇田秀淑说:“今儿是怎么了,什么时候了,二结实还不回来?!”
由于杨义城还没有回来,田秀淑怀里抱住孩子,乳头塞进孩子的小嘴里,站在小喇叭跟前听长篇小说连播《烈火金刚》。田秀淑一边听一边说:“不定是上哪个同学家玩去了。”
田秀淑的话说得很轻松。
这屋里往后全指望他呢!麻脸女人把杨义城当成未来屋里的顶梁柱,所以对他处处都多留着心。她知道,杨义城再有多半年初中就要毕业了。他和家里人心里都明镜似的,考高中连个影子也没有。一来是学习不行,平时测验,在班里老是倒数三、四名。二来邻村中学教学水平也差,这几年了,年年一个四十多人的初三毕业班,就有一个学生考上县立高中,据说还是照顾名额。村里96~7%学生这书念到初中毕业也就算是念到头了,接下来就是回家种地。况且,近一段时间他又迷上听矿石喇叭,学习的事就之字不提。每天中午12点。甭管吃完吃不完饭,就往炕沿上一跨,耳朵往挂在后墙上的矿石小喇叭上一贴。这一贴就是半个钟头。
他听什么呢?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长篇小说连播节目。眼下中央人民电台正在播出长篇小说《烈火金刚》。史更新的故事,丁尚武的故事,肖飞的故事,可是抓人了,能让他饭可以不吃,水可以不喝,这小说连播不能不听。
麻脸女人却是有点心忙倒乱的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儿媳妇田秀淑听的:“要不我上学校找找他去。”
田秀淑接过话茬儿说:“上学校找不着他,大中午的,学生都回家了,他一个人不在学校里呆着。叫我说呀,就甭找去。他又不是小了,十五六了,还丢得了?”
婆媳俩正叨唠着,刘瑞从门外走了进来。冲着麻脸女人说:“大奶奶,刘志叫您上大队去一趟。”
麻脸女人本要问问刘瑞有什么事,那刘瑞说完转身就走了。她听说是刘志叫上大队,心顿时提了起来,提到嗓子眼,脸上的表情也有些变色儿。这刘志是大队治保主任,刘志找,没有什么好事。她全身开始抖动:“这小王八蛋儿一定是惹了什么事儿。”从没有经过见官面的事,她怎么能不紧张?心想,是不是二结实犯了什么错儿了?他刘志找得着我吗?!这错儿一定还犯得不小!她拿来带支架的长方形镜子,对着镜子用手巾干擦了一把脸,用梳子梳了几下头,然后又用手抚平大襟袄的前襟,便提心吊胆地去了大队。
大队部的会议室里,空间像是突然变大了似的,气氛颇有些严肃紧张,连空气都不流动了。杨义城双手垂直,靠着门口站着。眼睛呆滞,瘦长脸上的那张嘴猪嘴似的向前拱着,神情愣愣的,像是犯了什么大罪似的。刘志在长方形会议桌的上首坐,脸色铁青,眼神怒怒的。只要李永树不在,他肯定也是要坐这个位置。他也喜欢这个位置,第一把手的位置。桌子北面坐着一个40左右岁的男人,戴着一顶半新不旧的小草帽,那男人一脸的火气。会议桌中间放着一只装滿了小苹果的书包。苹果里夹杂着几片绿叶几根枝头。
麻脸女人一看这情景,就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杨义城一定是到苹果园里偷苹果被逮住了。麻脸女人走到杨义城跟前,用眼睛使劲儿瞪了杨义城一眼,恨不得把他瞪一个跟头,然后又骂了杨义城一句:“不争气的东西。”她便在那男人的对面坐了下来。
麻脸女人主动和那个男人搭话:“大晌午的,够辛苦的。”
那男人不理睬。
麻脸女人的脸转向刘志:“刘治保,你说这事怎么办吧?”
刘志听了这话,情不自禁地有些恼火。他对麻脸女人:“你儿子犯了事,你还问我怎么办?这叫什么话?是是。”
麻脸女人急忙辩解:“我一个大老粗儿,不会说话,你别挑我的字眼。现在出了这个事儿,咱们商量商量怎么办?行不?”
刘志还了麻脸女人一句:“这还像句话,是是。”
那男人是邻村苹果园看青的。中午放了学,杨义城和班里人几个男生拿着书包去苹果园偷苹果,被他给逮住。另外几个男生是他们本村的,教育几句就都给放了。这杨义城一来是外村人,二来他摘得最多,一下子摘了40多个。那男人把杨义城送到大队,要求大队配合他们村的规定,罚杨义城钱。按照他们大队的规定,一个苹果5块钱,杨义城要被罚200多块。麻脸女见此情景傻了眼,顿时泪如泉涌。转过身去冲着杨义城嚎啕大哭起来:“我的儿呀,你可是要妈的命人哪,我上哪儿去给人家找200多块呀?就是把妈卖了也卖不出200多块钱呀!”麻脸女人这一嚎,把个杨义城吓得已是有些魂不附体。
刘志厉声制止她:“老太太,别嚎了。让过路的听到,还以为谁怎么着你了似的。是是。该说事说事,瞎嚎有什么用?是是。”
麻脸女人停止了哭,冲着对面的那个男人说:“你要罚钱没有钱,要命有一条。”
对面的男人回击:“我跟你说不着,找你们大队干部。”
刘志不看麻脸女人,也不看那个外村看青的男人,他将身子转向杨义城。尖着嗓子问他:“你叫杨义城,是是?”
杨义城低着脑袋小声地回答:“是。”
“中学生,是是?”
“是。”
“多大了?”
“15。”
“15岁都可以入团了,是是?怎么能去偷呢?偷是可耻地,是是。一个中学生,是是,到学校学习,应该学知识,是是?学道德是是?你去偷,给逮着了,这是要给你记入档案地,是是。长大了你去当解放军都不要你,是是?你档案里有污点,是是。”
杨义城抬起头,瞪圆了眼睛盯着刘志。心里说,这回可完了,长大了当解放军都不要了,后悔得肠子都绿了。老师说过,一个人的档案要跟这个人一辈子。
刘志继续尖着嗓子问杨义城:“你认识到你偷是不对的了吗?是是。”
杨义城又低下脑袋回答:“认识到了。”
刘志:“以后还去不去偷?是是。”
杨义城回答:“不偷了。”
刘志:“这个事情怎么处理,是是,罚多少钱,是是,跟你家长说,你先回去吧,是是。”
杨义城愣了,简直有点不相信刘志的话,他看看刘志,又看看自己的妈,站在那儿还不敢动身。麻脸女人冲杨义城骂道:“小王八蛋儿,让你走,你还不快滚蛋?还在这儿现什么眼?”
杨义城这才蔫蔫地走了。
杨义城走后,刘志转向那个看青的男人:“兄弟,你看这个就甭罚了,是是。”
那个男人抢过话去:“不罚不行!我回去没法跟社员交待。”
刘志提高了嗓门:“你听我把话说完,是是。要不你先说。是是。”
那个男人赶紧闭紧了嘴,不敢再吱声,倒像是自己犯了什么错误。
刘志接着说道:“老太太家穷得叮噹烂响,是是。”他手指着麻脸女人,“你说你罚她几百几百,是是,她拿什么给你?是是。我看就算了吧,是是。”
那个男人坚持说:“不行。我找李永树。”
刘志瞪大了眼睛问那个男人,公鸡嗓更尖了:“你找谁?!”
那个男人崩紧脸,意志十分坚定地说:“找你们大队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