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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银白色的月光(5、6)

作品名称:西山人家      作者:张长工      发布时间:2017-08-02 09:42:22      字数:4352

  5.
  一天下午,大队部会议室亮亮堂堂的,也是静悄悄的,却是显得有些沉闷压抑,每个人的心上像是压了一块石头。几个党支委神情默默地围坐在半张条形会议桌前等着开会。这种场合这种氛围已经许多次地重复。在了解到会议议题的前提下,接下去就是单调枯燥地等会,打发时间,任时间像河水一样随它流逝。
  党支部即刻召开支委会。李永树,这个长着一张老婆婆脸的农村党支部书记提前让身后小会计室里的会计、出纳都躲了出去,回避开会。这次支委会讨论发展新党员的问题,会议内容在一定时间内有保密性质。七个支委到会六个,还差刘志这个重量级人物没有到会。
  李永树坐在代表着他的身份、权力的、他十分看重的专座上,两只手照例是无聊地绞在一起,来回折叠着一张卷烟纸。一双平和的眼神落在手上,像为大家揭谜底一样。他慢条似理地有些突然地对其他5个支委说:“等等刘志,他去王家解决打架的事儿去了,一会儿就到。”
  其他5个支委显得有些木然,没有做出什么回应,只是吸烟,静坐,等……等了有个把钟头,刘志才怒气未消地出现在会场。李永树问他:“解决完了么?”
  刘志没有好脸色地说:“没有,一头儿不摘鞍,一头儿不下马,都有理,就我没有理。”显然,他胸中充满怨气。
  李永树咳嗽一下,清了清嗓子,然后掀动着人中凹陷下去的嘴唇对众人说:“现在咱们开会。今天会议的内容呢,一会儿由王林给大伙儿传达。”
  紧接着,王林庄重地提出三名发展对象,他们是团支部书记刘玉莲,民兵营长赵大新,第四生产队队长赵玉河,提交大家讨论。支部付书记王林第一个发表意见。他同意发展上述三名同志为中共预备党员。其理由就是支部书记李永树表达过的意思。
  农村村干部开会,一边倒,大多如此;主要领导干部的意思就代表了大伙儿,很少出现反对意见。大多数人是一半开会一半道具。另外四名支委也先后发言表态,同意发展上述三名同志。除了李永树没有表态之外,再就是治保主任刘志没有表态。李永树对刘志说:“老刘,你还没有发言,你说说。”
  刘志没有吱声,他那张脸从一进会议室就一直是阴云覆盖。他向李永树递了个眼色,然后,李永树跟着刘志走出会议室,到院子里私语。
  三五分钟后,李永树、刘志两人重新回到会议室。李永树在他专用的位置上坐定,然后非常严肃地说:“那么,那么现在我说说我的意见。”“那么”是他的口头禅,“这次发展新党员先发展刘玉莲,赵玉河两位同志。对于赵大新同志,放到下一次再发展,党支部还要再考验考验他,我也希望他能够经得起考验。”
  和李永树斜对面坐着的王林,听李永树突然这么一说,如晴天霹雳,他深感意外,大吃一惊。不知不觉地瞪大了眼睛,一直平静的脸慢慢沉了下来。他替赵大新不平:“民兵营长是一个多么重要的职务,担负这么重要职务的人不是党员不太合适吧?”他的一时变得冷酷的眼神盯在刘志的脸上,显而易见,是刘志在作梗。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另外,他事先已经向赵大新透过风,现在出现这样一个结果,实在是让他感到太狼狈了,简直有点无地自容。他想为赵大新翻盘。他义正辞严地说:“我提个建议,咱们举手表决,别一个人说了算,毁了一个年轻人的政治生命。”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王林把恼怒变成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剑,直刺刘志。
  刘志也不示弱,以针尖对麦王的态度反目王林。两个人的目光像两把雪亮的利剑,不可开交地绞杀在一起,进行着没有回合的心的厮杀。
  “表决什么?!”李永树对王林的这种斧底抽薪的做法十分反感,他愤怒了。“一个年轻轻的小伙子就有严重的作风问题,党支部不应该再观察观察他吗?不应该再考验考验他吗?不应该再帮助帮助他吗?我们要对党负责的。”刘志把赵大新和魏淑贞胡来的事情,还有胡兰花的妈三更半夜吆喝胡兰花的事情都告诉了李永树。李永树最后声色俱厉地说:“今天的会议内容要绝对保密,谁要是给透露出去,我就给他按违反党的组织纪律处理,我开除他的党籍,我撸掉他的党票。”
  包括王林在内,听说赵大新有作风问题,在场的五个支委都傻眼了。作风问题对党员干部来说,那是最忌讳的大问题。人民群众最反感党员、干部有男女作风问题,对男女作风问题的深恶痛绝不亚于对待眼前拼杀的敌人;你人还没有入党,就有作风问题,你要是入了党,那还了得?!会有多少女孩儿要遭殃?
  最后,李永树让支委们对上述三人进行举手表决,刘玉莲,赵玉河全票通过,对赵大新都投了反对票。这一次赵大新自然没有能够被发展入党。
  王林内心的懊悔只有他自己知道。
  
  赵大新得知自己没有被发展的消息后,他有些绝望了。他心里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这是一件撞击他的灵魂撞击他的性格的一件事情。比抽他一记耳光还要让他心痛。太残酷了。他知道,一个希望在仕途上有所进取的年轻人不入党,不领到一张党票儿,目标是不能实现的。愿望只能是空想。圣•西门,空想社会主义。本来已经是稳操胜券的事情却又翻盘,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他想不通。他私下里找王林,问为什么?王林有些不好意思地对赵大新说:“你去问李永树吧,他会告诉你为什么?”王林不敢把支委会的内容对赵大新和盘托出,他怕李永树真的惩罚他。
  赵大新一连数日耿耿于怀。一天下午,赵大新把李永树堵在大队会议室里。他管李永树叫大叔:“大叔,这次发展怎么又没有我?”
  李永树说:“我正要准备找你谈话呢,正好今天碰上,咱们就谈谈吧。经过支委会讨论研究,决定再考验你一个时期,希望你能够经得起考验,这是一点。再有,赶快把你个人问题解决了,赶紧地找个对象,也好伺候你婶子。你婶子是革命烈属,我们都有义务要照顾好她。”
  李永树的话把赵大新说得一头雾水。他好像听懂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听明白。
  赵大新懊恼极了。
  6.
  七月下旬的某一天下午,而不是在7月1日这一天,杨家寨村党支部召开支部大会,党员和党的积极份子都参加了会议。两间会议室和小会计室,人挤得满满的;说说笑笑,一派洋洋喜气。那氛围就像这七月流火的天气一样,热火朝天的。今天是发展新党员大会,为新党员举行入党仪式,新党员要在鲜红的党旗下进行庄严的入党宣誓。
  长方形的会议室里摩肩接踵,风雨不透。抢到座位的就坐,没的抢到座位的就站。会场是经过简单的布置的。会议室东面和小会计室的隔断墙上贴着一面宽阔为三比二的鲜红的党旗。金黄色的镰刀和锤子交叉的图案凸显着一种革命意志的果断和坚强,一种为真理而斗争的神圣和庄严。它是一面伟大信仰的旗帜,它以它无比强大的号召力和感染力凝聚着千千万万追随者,它是一面最有魅力的旗帜。不管是这面旗帜的红色,还是金黄色,它的颜色都是光艳夺目的,因为它浓缩着一部还没有写完而且正在写的历史。在960万平方公里广袤的土地上,它是一面最庄重的旗帜,因为它承载着中华民族的未来和广大人民的福祉。
  斜射的橙色的阳光铺在窗户纸上,映照到屋子里,会场里格外明亮。今天会场的气氛显然也与其它会议会场的气氛截然不同。今天的会议由党支部副书记王林主持。当王林宣布会议开始,会场立刻变得鸦雀无声,安静得让人感到神奇。即严肃而又不乏有几分紧张,一种深刻的内涵力量很自然地就把人们带到一种庄严的境界里。
  王林宣布了会议内容,公布了新党员刘玉莲、赵玉河的名字。这时,会场在经历一场无形的紧张后,又迎来一种还带有余悸的轻松。李永树面露微笑,瘪着嘴巴,像一位慈祥的老婆婆;王林也面带微笑,因为李永树在微笑。除刘志以外,其他几个支委也是笑眯眯的。刘志和平时一样,脸崩着,崩着的脸更显一种菜青色,不免有些难看。平时人们也是很少看得到他笑,特别是在公众场合。但是,见到和他投脾气的女人他也会笑,那脸也笑得像朵菊花似的。
  刘玉莲、赵玉河满面春风地站到庄严的党旗下,他(她)们庄严地举起了自己的拳头,牢记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他(她)们口中朗诵着誓词,全身热血澎湃,心如潮涌,大有浴火重生的感觉。
  除去笑容,还有小声的议论和猜测并存。有人在小声说,作风问题,乱搞男女关系。对于赵大新这次发展新党员没有出线,自然要引起人们的议论和猜测。在村里,他堂堂的民兵营长,也是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
  赵大新早早来到会场,自己还是要做党的积极份子。他特意早点来,趁着人少的时候来,尽可能地减少人们对自己的关注。他把自己藏到一个旮旯里,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像是没拼接好,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感觉。他像老鼠怕见到猫一样回避着人们。他怕看到任何一个人的任何一种眼神,在他看来都是一种嘲笑鄙视的眼神,都带有芒刺。尽管人们都表现得很淡定,但是,谁知道那淡定后面隐含着什么,这都是很难说的事情。
  他没有被发展的消息像风一样很快扩散开来。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不被世人所关注,于是他躲到一个角落里,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他怕看到别人脸上的表情,在他看来都是千篇一律的冰冷的表情。但他却又用那双带着慌乱神色的眼睛去偷窥李永树的脸,去偷窥王林的脸,去偷窥刘志的脸,去偷窥那几个支委的脸。张张笑脸背后都藏着刀,什么叫笑里藏刀,这就是笑里藏刀。他心里这么说。他觉得自己陷入了风刀霜剑之中,他承受不了那无形芒刺的刺射。他“嚯”地一下从隐蔽的角落里站了起来,像地里钻出来的一根竹子,他走出会议室,在众目睽睽之下,他退场了。他后悔自己刚才就不应该来。一双淡定的眼睛跟踪他到院子里。
  赵大新带着一种落荒而逃的狼狈来到街上,长长的街上竟然一个人也没有。这也让他很沮丧,哪怕随便有一个人和自己随便搭上一两句话也好,也不会让自己感到这样孤独。他莫明其妙地感到了孤单。他看见眼前有一块拳头大小的鹅卵石,他抬起右脚向那块鹅卵石狠狠地飞去,只见那石头流星一般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形,然后远远落在了他看不清楚的地方。他心里说,我也许就像那块石头,被人家远远地踢开了。他没有目的向街里走去。是回家还是去其它什么地方?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走到街中心,街中心这里有一座娘娘庙,中等规模。解放前这座娘娘庙的香火还挺旺,方圆几十里的不生小孩的妇女都到这里来烧香求子。解放后,庙被改造做了供销社,卖油盐酱醋日用百货。庙宇的神气不减当年,一种阴森和神秘犹存。赵大新走进供销社,买一盒绿叶牌烟卷和火柴出来。坐在庙的正门口一侧的石狮子上,吸着烟卷,扬着脸对着蓝天吐着一个接一个深蓝色的烟圈,装得很有情致地欣赏着。陶醉之中,他没有看见离他三米远的地方站着两个妇人,一个年老,一个年青。她们都很瘦,脸色菜青。从长相上看,年青的脸上有着年老的一些痕迹。初步推断,年老的可能是年青的妈。
  年老的妇人问赵大新:“小伙子,跟你打听个人。”
  赵大新问打听谁。
  年老的妇人说:“杨义仁家。”
  赵大新朝她一挥手:“顺着街筒子一直往西走,等看见右手有一眼井,向北一拐就到了。”
  那年青的妇人在一旁一声不吭,两只眼睛在赵大新的脸上身上跳来跳去。赵大新也不经意地看了那年青妇人一眼,然后便接着去吐他的烟圈。年老的妇人带着那年青的妇人向街里去了。
  赵大新万万没有想到,到了晚上的时候,他又见到了那位年老的妇人和那位年青的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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