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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银白色的月光(7、8)

作品名称:西山人家      作者:张长工      发布时间:2017-08-02 11:21:47      字数:4383

  7.
  晚上吃过饭后,赵大新没有像往常那样,放下碗筷就火急火燎地去大队民兵营部。那个地方突然间一下子就对他失去了吸引力,因为那里一下子就没有了他一日不可或缺的情情爱爱,卿卿我我。对年轻人来说,甜蜜的爱情就是充饥的饼啊!
  胡兰花和他分手了不说,前两天王林还通知他,党支部做出了一个新的决定,那就是夜间巡逻不再让女民兵参加,出于对女孩子安全方面的考虑。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私下里突然失去心爱的女孩子,特别是鲜花一般的女孩子的甜蜜接触;他闻不到了情窦初开女孩儿那散发着青春奶香的气息,这就好像是抽掉了他魂,他崩溃似的疲软下来。像患了痨病一样打不起精神。
  放下碗筷后,他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那样,进到里头屋,上炕倚着他那床孤单的被子垛歪着去了,勾缩着身子。在人们的印象里,光棍儿男人的被子都是在褥子上面叠成被卷儿后,然后再用褥子一卷,靠到墙根,倚靠起来方便,软软的,也很舒适。他嘴上叼着烟卷,斜眉吊眼,一侧脸抽缩成一团,像是一个小丑,说不尽的无奈和痛苦绞着他的心。
  忽然,只听得窗外一阵山呼海啸般的骤响扑打而来,刹那间,赵大新只觉得一瓢冷水从头上浇了下来,瞬间第一次体验到透心凉的滋味。他嚯地一下,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跳将起来,转过身。待他一看,天窗上的纱布被暴雨和冰雹撞开,雨水和冰雹像打排子枪一般,冲过窗口,倾泻而入。他弯腰抱起炕上的被褥,跳到地上,躲了雨水和冰雹;他再侧身一看外屋,爹与兄弟和他一样,在外屋炕上,同雨水冰雹争夺被褥,也是一番好折腾。数伏的天气就是这么怪,说来风就来风,说来雨就来雨。
  有那么十来分钟,风雨来势渐渐减弱,像个性格多变的女人,说温和便又慢慢温和起来,屋檐下的雨水淅淅沥沥,去了刚才的野性,转而变得窃窃私语。他从地上拿了一把笤帚,将炕上窗下的雨水扫到地上。然后找来破布将炕席擦干,重新将被子抱回炕头儿,还好,只是褥子打湿了一点,被子没有湿。
  一阵忙乱之后,他靠着隔断墙坐在炕沿上,又点上一只烟吸。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忽然他有了一点感悟,这人生犹如这天气,风雨难测。冷风凄雨仍在他的心上留下余悸,身上感到有点冷。他怎么都放不下没有被发展为新党员这件事情。
  在他入党这件事情上,是谁在从中做梗。七个支委里,他首先排除了王林,根据逻辑推理,他又排除了李永树,别看他是党支部书记。剩下的五个支委里面,可能刁难自己的就是刘志,刘志刁难自己的可能性最大。他断定是因为刘志看见了自己和魏淑贞的事情。所以……
  “大哥、嫂子,大新呢?”
  外屋传来一个熟悉而又让赵大新意外的说话声。他欠起身子探头朝外屋看,是婶子何桂花站在屋中间,她手里拎着一把油纸伞,一双胶鞋湿漉漉的。一双严肃的眼睛盯着炕上歪着的赵大新的爹和跨着炕沿坐着的赵大新的妈。
  赵大新从里屋出来,问何桂花:“下着雨还过来,有事儿?!”他怎么也想不出来何桂花这个时候冒着雨来会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他中止了自己大脑里的种种猜测和推断。把疑惑的目光投在何桂花的脸上,眼神里无不有些诧异。话语里流露着几分不安。虽然已经两天没有过去了,婶子总不至于是为了说挑水的事情来的吧?!除了这类事情,他真的想不出来这大晚上的,她为什么还要到这边来。
  何桂花冲着赵大新点了一下头,认可赵大新的猜测;她在炕沿边跨着半拉身子坐了下来,把眼神递到赵大新的父亲赵日生的脸上,她肯定是要对他说什么。她的脸永远都是圣母玛丽亚那样一种淡定的神情,从她的眼神里,你无论如何也看不到她的心灵深处。她对有些木然的大伯子说:“大哥、大新、嫂子你们三口子现在过去。”她是说要他(她)们一起到她那边去。
  虽然灯光有些昏暗,但是何桂花还是看得清楚老两口子都在凝神等她的下文。何桂花慢条似理地说:“托杨义仁家的给大新領来一个对象,你们过去,咱们商量商量这事。”
  听说是给赵大新介绍对象,赵大新的父母立马精神了许多,两张干瘦的脸挂上了几丝笑意。老两口子,还有赵大新,摸着黑儿跟着何桂花过去了。这时雨已经住了,但是,赵日生还是说:“怎么赶这么个天?!”
  何桂花家,屋子里已经坐了几个人,麻脸女人何桂兰、案板,还有一个年老的妇人和一个年青的妇人。进屋后,赵大新的父母笑眯眯地和屋里的人招呼搭话,然后,赵大新的父亲脱去鞋子上了炕,像猴子似的蹲在炕里。屋子窄小,站不下人。赵大新的妈挨着麻脸女人何桂兰在炕沿的外边坐了,何桂花靠在门框一侧站定。八仙桌子的右边坐着那个年老的妇人,那个年青的妇人挨着她站,左边坐着案板。
  赵大新一进门,就认出来这两个女人就是白天向自己打听案板家的那两个。
  何桂花看看案板,向案板递过一个笑。案板清了清嗓子,像生产队长给社员开会似的说道:“我先说几句,说好说不好,等我说完了,你们再给我提出来。我姨儿,”她指的是何桂花,跟麻脸女人那儿论的,“我姨儿托我婶子,”这个婶子指的是麻脸女人何桂兰,“我婶子又讬我,让给大新介绍一个对象。这不,我就把我表婶和表妹接来了。”
  通过案板的介绍,赵大新知道那个年青的妇人有二十五六岁,在生产队当妇女队长,是党员。贴着墙站着的赵大新正好和年老妇人身边的那年青妇人斜对面。他坦然地打量起那个年青的妇人。一般人,不丑也不俊,黑性子,身体壮实,看得出,这个年青妇人一定有牛一样的力气。这些印象在他脑子里像闪电一闪而过;在昏暗的灯光下,他虽然看不清她的细模样,但是,他觉得和他所接触过的女孩儿相比,这个年轻妇人的形象实在有点不堪入目,没有一点让他能够兴奋的姿色。
  8.
  此刻的案板,神情庄重严肃,横宽的身膀微微向上纵一纵,整个身体像是长高了;在昏暗的灯光下,她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给人的印象是,她突然间变得有了身份和地位似的,用一种深沉而又带一点恐怖的语调对两个年轻人说:“大新、淑芹,如果你们俩有意,就到院子里说会儿话去。”接着,她把一种无可置疑的眼神又投向赵大新的父母、何桂花等人,她对他(她)们说,“你们都发表发表意见。”她俨然是一个很老道的媒婆,比媒婆老姜还老道。
  赵大新没有马上带着那个叫淑芹的姑娘去院子里,他的神情比案板神情似乎还要深沉,脸上没有笑容,眼睛一副深思状态,含有很厚重的审视成份。对于一个自己不感兴趣的女人,男人往往是不屑一顾的,即便是要做一些掩饰,也不可能不留有痕迹。他对面前的这个女子有一种拿不定主意的心态,是胡兰花的绝情把他推到了这个地步。想想自己爱过的女人,再看看自己面前的这个女人,自己面前的这个女人就像一根鸡肋,食这无味,弃之可惜。此刻,他是一种进退两难的情绪。他很认真地问案板:“嫂子,她们是哪儿的人?”
  案板回答:“她们是大码村的。”
  大码村距离杨家寨有30多里地。
  赵大新为什么要问这个,这里有个说法。村里差不多二分之一的年轻媳妇来自河北省,大多都是河北省XX县的娘家。在青年小伙子里流传着一种像是突然冒出的一个邪说似的说法:谁要是娶河北省的姑娘做媳妇,而娶不上本地的姑娘,这小伙子就是没能耐。有不少年轻人信奉这个说法,他在小伙伴里发过誓,坚决不娶河北省的姑娘,坚决不要河北省XX县的媳妇。
  这种婚姻上的地域岐视是怎么形成的?为什么?原来嫁到杨家寨来的XX姑娘大多没有上过学,是文盲。不少上了年纪的人为此而叹息。怎么啦?!定兴的姑娘能干,能吃苦,知道心疼男人。多好。
  赵大新迈着沉重脚步先走出屋,到黑黑的院子里去了。院子里又稀稀沥沥地下起小雨。案板喊那年青妇人淑芹,向她呶呶嘴,做一个暗示。叫淑芹的年青人望着赵大新背影也跟着出了屋子。外面又起了风,有风声传到屋里。
  随着两个年青人走出屋子,屋里也随之而安静了下来,甚至是屏住了呼吸,像是没有人聚在一起一样。屋的每一张面孔神情上都在发生着变化,变得严肃,变得深沉,变得捉摸不定,变得郁郁寡欢。同时,心也慢慢地提到喉咙的位置。电灯闪了一下,那桔子皮色似的灯光明显地比刚才暗淡了一些。这对年青人的初次接触会是怎样的一个结果?是否会不辜负希望他们喜结良缘的人们的期待。不难看出,每个人都把内心生出的忧虑无一不写在这张变得凝重的脸上;他(她)们猜想,一定是其中有一个是不喜欢另一个。
  没有一袋烟的工夫,两个年青人拉开距离地从外面回到屋里来。两个人的头发明显地被风吹乱,头发上面都闪着几滴亮晶晶的水珠。肩头上也洇湿了一片儿,他(她)肯定是在低矮的屋檐下接触。赵大新在前,那个叫淑芹的在后,两个人又各自回到他(她)们原来的位置站。
  案板眼巴巴地看看赵大新,又看看那个叫淑芹的女子。眼神里充满期待和渴望。她的两只鼓得圆圆的眼睛,像被弹射的五光十色的玻璃球,在赵大新和淑芹的脸上蹦,蹦来蹦去。她只想尽快地了解到这两个年青人初次接触的印象。
  赵大新的神情和屋里所有的人一样,分明严肃。眼前发生的事情对他来说来得太快,来的太突然了。他没有心理准备,连思考一下的时间都没有,就像刚才下的那场暴雨一样。对于面前的这个女人,他很淡漠。(他十分不愿意把她称之为女孩儿,因为他觉得她长得比她妈还要老。)他的心里还完好地保存着先前那些恋爱时候的一些难以磨灭的记忆。魏淑贞、胡兰花的清晳的影子突然就出现在眼前,像忘不了正在发作伤痛的自己一样他忘不了她们。他也不由自主地去拿先前那两个女子来和眼前的这个女子进行比较。眼前的这个女子就在他的眼前,他却在脑海里勾勒不出她的轮廓来,回想不出她的声调来。她在他的眼睛里是那么的模糊,她在他心房里是那么地不占有空间。没有爱的萌动,他怎么去爱她?像从海绵里挤水一样挤出一点来?!
  他刚才在院子里和她说了些什么,他忘了,他记不起来了,当时说的话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过脑子。也许是初次接触的缘故,他对她几乎是没有什么好的印象的。这会儿他的脑海里有点乱。现在,他的耳畔回响起李永树说过的话,你赶紧把个人问题解决了。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是个人问题,就是娶个媳妇。娶媳妇不娶媳妇和入党有关系么?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子没有给自己带来兴奋点。就是因为她是党员,自己就要爱她娶她么?
  他进屋后,一言不发;那叫淑芹的女子也是一言不发。
  屋里的气氛变得凝固了,那昏黄的电灯像是奄奄一息似的,有亮无光,为它让人有些绝望。
  案板是个急脾气,三声叫狗狗不来,她就要趴下自己去吃屎。案板等不下去了。她问赵大新:“大新,你是怎么个想法?”
  赵大新淡定地回答:“让我再考虑考虑。”
  案板问那个叫淑芹的:“淑芹,你什么意见?”
  那个叫淑女芹的年轻女子在屋里第一次开口说话了:“我和我妈商量商量再给你们回话。”她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的脸,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
  屋里,再一次陷入异样的安静,又是像没有人在聚焦一样。
  案板打起闷雷,从两个年轻人的表态来看,凭她老练的直觉,她想这次相亲是不可能成功了。过了一会儿,她镇定地对何桂花说:“二姨儿,今儿咱们就到这儿吧,让两个青年人都好好想想,这是终身大事,急不得。咱们明天再碰头,您看好不好?”
  何桂花轻轻地点点头儿:“说,就这么着吧。”
  人们在沉闷中陆续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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