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集 绝望遁空门

　　离二郎山庄约四五十里，有一个柳家庄，是邻县一家大户，家有良田八百余亩。因柳家是武术世家，庄主柳镜麟更是武功卓绝，把一手八卦掌练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家丁也大多会一些武功，南宋时代的官吏豪强历次圈占田土，都没敢动柳家一分一厘土地。柳家也本是豪强，完全可以利用当时官府颁发的政令，去圈占弱小农户的田土，但却没有去占别人一分一厘的田土。逢上四乡八里的乡亲有过不去的坎，柳家也每每资助。遇有为富不仁者，或以武欺人者，柳镜麟总要打抱不平，因而柳家庄四近的百姓日子倒还过得安稳。因深受百姓爱戴，百姓都尊称柳镜麟为“柳员外”、“柳大侠”，柳家若有什么事，百姓们也都乐于前来效力。
　　因为相隔不远，又志趣相投，柳镜麟与杨靖已经是多年的好友，每年都要互访一两次，在一起切磋武艺，吟诗品酒。两家的交往，比亲戚间的交往还亲密无间。
　　柳镜麟膝下有三子两女，其中大儿子既读书又习武，但老二柳下石，也许因特别眉清目秀，适合考取功名吧，柳镜麟就是不准他习武，只准他读书。
　　每年开春后，柳镜麟都要到二郎山庄待上十天八天，与世交杨靖切磋武功诗酒。从柳下石还是总角童子时起，柳镜麟每次到杨家都要带上他，以致于其他的兄弟姐妹羡慕不已。
　　这柳下石，只比杨靖的独女儿杨红玉大一岁。同龄娃娃到了一起，自然是十分的好玩：猜谜语、过家家、下蹦蹦棋、赌石头剪刀布、放风筝，偶尔也打架哭闹，赌上半天气，一会儿过去，又谁也离不开谁，看得大人们都分外疼爱。
　　一年一年地，两个娃娃都大一点了，小红玉已经开始学武艺，柳下石却学不成。每年开春到了杨家，柳下石就成天缠着红玉教他武艺。于是，两个娃娃每年开春在一起的玩耍内容，就渐渐由纯粹闹着玩转为以学武为主了。
　　到了十三四岁，两人就有点腼腆了，先是杨红玉，一见了下石哥，就不由自主的脸发红，弄得柳下石也有点儿不好意思。一天，练完一路套路，两人坐下来，谁都不好开口说话，好一会儿，杨红玉开口轻声道：“下石哥，如果再等几年，要你到我家来，你来不来呢？”问完这句话，却并不等回答，红着脸蛋，一溜烟就跑了。柳下石开初没弄明白是咋回事，一会儿也傻乎乎地脸红了。
　　这些，两家的大人都看在了眼里。
　　一天，杨、柳二人正在画亭里下棋品酒，一盘棋下来，杨靖说：“柳兄，你可看出，下石和红玉这两个孩子，近年来可不像小时候那么无拘无束了。”
　　“是啊，孩子大了，慢慢就感到男女有别了。”柳镜麟也有同感，捋着胡须应道。
　　“哎，柳兄，你看这两个孩子，作为一对，是不是很般配？”杨靖已不止一次在私下里和许月容商量，意欲招柳下石为上门女婿，就怕柳庄主舍不得，故而一步步进逼道。
　　这个，柳镜麟还真没想过，杨靖这一提，他还真觉得这两个孩子十分般配，于是随口说道：“杨兄，你这一提起，我还真觉得两个娃娃很是般配，他两个又是从小玩到大，可谓是青梅竹马呢！”话说到此，他心里越发喜爱这个红玉了，脱口道，“但柳某不敢奢求，怎好把杨兄的独生女儿娶到柳家去呢？”
　　杨靖担心的就是这一点，柳家家大业大，不是娶不起儿媳的穷苦人家，而下石又这么优秀，他怎肯让下石入赘我杨家呢？但凭我两家多年的交好，我若厚着脸皮提出来，估计他柳兄也不好推辞。于是，倒满两杯酒，递了一杯给柳镜麟：“来，柳兄，我两兄弟干了这一杯！”
　　“干，干！”两人举杯一饮而尽。
　　两人干了杯，放下杯子，杨靖有点口吃地道：“柳兄，想我——我杨靖，也算上天待我不薄，啥都不缺，唯——唯膝下只有一女，还望柳兄允肯，就让——让下石到我家入赘，不知柳兄意下如何？”说完这话，杨靖心里直打鼓，等候着柳镜麟的回答。
　　让下石到杨家？这倒从没有想过。柳镜麟原本早已做好了家事安排，但既然杨兄明明白白地提了出来，还真得考虑考虑。沉吟了片刻，抱拳对杨靖道：“杨兄，我柳某虽不才，但非食古不化之人，既蒙杨兄顾爱犬子，柳某倒无舍不得之意，只是，这等大事，柳某不好独自作主，可容柳某回庄与贱内商量之后，再作答复？”
　　“那是那是，”杨靖心想，没有被当面推辞，就已给足他杨靖的面子了，何况这类大事也应该与家人商量才是，便连忙答道，“那杨某就专候佳音了！”
　　这年开春，杨靖提出了两家的连姻大事，柳家父子就提前回庄了。
　　半个月后，柳家派人给杨家送来了书信，表示同意让柳下石到杨家入赘。
　　杨靖两夫妇自然是兴高采烈，抑不住把这事告诉了女儿。
　　杨红玉听父母亲一说，脸羞得通红，撅着嘴道：“爹妈也真是，人家还小，不嫁人嘛！”说完一趟子跑回自己房里，独自关上门乐。
　　杨靖许月容看着女儿那样子，爱怜地摇摇头。
　　夫妇倆接着商量，应该备上礼品，到柳家去正式商定此事。
　　于是，杨柳两家商定：等到柳下石十六岁、杨红玉十五岁这一年，趁杨靖做四十寿辰之日，当着众宾客，一并举行定亲典礼。
　　再说这柳下石，虽然每年开春只和杨红玉在一起玩了十来天，但自小与杨红玉相处玩耍，对杨红玉早就以兄长自居了。这一年开春在杨家玩，杨红玉问他的那句话，他当时虽没有反应过来，后来却明白了是什么意思，自然就抑不住时常思念红玉了，梦想着有机会能够天天都在一起读书练剑。如今父母明确了他与杨红玉的关系，他也常独自关着房门乐。
　　杨家大宴宾客这一天，柳下石兴奋不已，还不到三更天，就叫醒随行的家丁，早早起了床，胡乱吃过早饭，赶紧收拾停当，带好贺礼，叫上家丁，两人骑着马，急不可待地一路小跑着，往二郎山庄赶来。
　　也许是天命注定，不该柳下石死。
　　这柳家庄，虽然没有二郎山庄的名气大，但柳庄主正直不阿，武功高强，经常打抱不平，在四近百姓中声誉极佳，一直坚持不肯与太玄令合作。其所作和为人，与太玄令格格不入，也是一块卡在陈隆之喉咙里的骨头。另一方面柳家庄与二郎山庄交好，如今又要结为姻亲了，这两家的势力一旦联合起来，在陈隆之看来，岂不是天大的麻烦事一桩？自然，柳家庄也是陈隆之圈定的灭门对象之一。
　　虽然柳镜麟的八卦掌了得，但陈隆之并不忌惮，灭个柳家庄，就如踩死个蚂蚁一般，但单灭柳家庄，势必打草惊蛇，惹恼了二郎山庄，就有大麻烦了；而先单灭二郎山庄，柳家庄来帮忙，也是麻烦事一桩。于是，陈隆之打探到大量情报后，经过长时间的周密谋划，决定在二郎山庄大宴宾客这一天，同时对两个山庄下手，使其不能彼此援助。
　　于是，这一天四更刚过，两个山庄都在同一时间被团团包围了起来。
　　官兵包围柳家庄之时，柳下石刚和家丁出庄不过十来里地，倘若慢上半个时辰，柳下石就出不了庄了，事件的发展就必然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柳下石急于赶到杨家，急于见到杨红玉，催打着心爱的西凉白马，朝着二郎山庄一路小跑，不到半中午，就到了庄外不远的大路口上了。
　　正当柳下石兴致勃勃地赶路之时，冷不防从路边树丛中跳出来二三十个人，有穿官兵服的，有百姓打扮的，一齐拦住柳下石，大声喝道：“干啥子的？今天进了二郎山庄就出不来，若不怕死，爷爷就放你进去！”
　　柳下石先是一愣，接着心念电闪：这么多官军拦路？进不得二郎山庄？心中立即生出了警觉，下马抱拳施礼答道：“小人乃过路商人，实在不知前面有什么山庄，多有冒犯，还求军爷谅解。”
　　柳下石今天头戴儒冠，身穿白绸长衫，骑着白马，又有下人，还驮着几个包袱，倒有几分像个富商。
　　为首的官兵围着柳下石打量一阵，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谅解？爷爷们摊上了守路口的差事，待会儿屠庄，等到爷爷们赶到庄子里，好处都叫围庄的老兄先捞了，看你小子好象很有钱，总得给爷爷们补偿几个酒水钱，才说得过去吧？”
　　嗯？屠庄？柳下石不愧为饱读诗书之人，见了这阵势，听了官兵这话，头脑中的逻辑链就接起来了：二郎山庄有劫难！得赶紧回去向爹报信！心念一转，装出一副乞求相，哀求道：“各位军爷，小人初到此地，没赚到钱，还求军爷们行行好，放我们回去吧！”
　　柳下石嘴里说着没赚到钱，手头却把身上的银两拿了出来，足有十两，双手捧给官兵。
　　“这还差不多！”为首的官兵接过银子，在手上掂了掂，高兴地喝道，“还不快滚开！”
　　柳下石叫上家丁，掉转马头，不疾不徐地往回走，等转过一个山头，官兵看不见了时，便快马加鞭，向家里飞奔而去。
　　接近中午时分，柳下石主仆二人眼看就要赶到柳家庄了，在离庄一里路远时，庄子的景象让柳下石惊呆了：黑压压的官兵，正在屠杀自己的家人和庄丁！他赶紧叫家丁停下，二人躲到离大路远一点的树林里，细看着庄里的变故。
　　按照陈隆之的布置，屠灭柳家庄，务求一个“快”字，以免节外生枝，影响了二郎山庄的屠庄计划。因而，柳下石赶到庄外时，官兵屠庄已接近尾声了。
　　柳下石这时正看到，十几个高手围着爹在打斗，爹已杀红了眼，正在用八卦掌左拍右打，时不时就有官兵死在爹的掌下。他几次想冲上去帮爹的忙，都被家丁拉住了。全庄人都知道他不会武功，冲上去只会送死。柳下石自己也明白，跟着杨红玉学着玩的那点功夫，和常人打架还能有胜算，怎可与高手格斗？只能干着急，不知不觉把嘴唇都咬出了血。
　　不一刻，柳下石见爹渐渐支持不住了，心里越发着急。正焦急间，又见一个官兵头子模样的人，一镖打在爹身上，爹一愣神间，竟被另一个官兵一刀劈在了地下……柳下石不敢看了，闭着眼睛强压着声音，哑哭起来。
　　不一刻，又听见噼噼啪啪一阵爆响，一阵风送来浓浓的糊焦味，柳下石睁眼一看，满庄都燃起了大火！他气急得几乎昏了过去。
　　别说柳下石，连家丁都气得浑身打抖了。
　　突然间，柳下石猛然一惊：我早上出门时，家里还是好好的，这会儿说没有就没有了，二郎山庄这会儿怎样了？
　　反正自己也没有家了，柳下石叫上家丁，仗着路熟，避开大道，躲过官兵的视线，再次朝着二郎山庄跑去。
　　到柳下石再次走到二郎山庄时，天色差不多已黑了，官兵刚刚离开，庄院还在燃烧着。
　　柳下石来到庄外，见到山庄一片火海，一下子从头凉到了脚底，呆在庄外不能动了。
　　见少爷懵住不动了，家丁摇摇柳下石，道：“少爷，官兵已走，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还有活人没有？”
　　柳下石醒转过来，带上家丁，来到广场上，只见整个庄院都在燃烧，有的房屋已快烧完，成了一片焦土，院里是没法进去，看这个样子，里面也不可能还有活人。再看广场上，不由心生恐怖：横七竖八尽是尸体！这时天色已黑，虽有火光闪烁，还是看不清这些尸体谁是谁，总之除了庄中人和宾客外，还夹杂有官兵。
　　柳下石虽出身武术之家，但自小闭门读书，生活优裕，除了每年到杨家玩十天半月外，没出过几次家门，突然见到这么多死尸，心头非常恐惧，忙紧紧拉住家丁，哆索着说：“我——我害怕！”
　　家丁倒还能镇定，对少主人说：“少爷，不要怕，这些遇害的死人大都是自己人，就算有鬼，也不会来吓咱们的。不过，该咋个办呢？”
　　家丁这话点醒了柳下石，他拉上家丁，走出死人堆，退到山庄外的一棵大树下，叫家丁生了堆火，两人坐了下来。
　　柳下石虽聪明绝顶，但毕竟只有十六岁，还是个孩子，从一直养尊处优到突然面对重大变故，怎么说也承受不起。两人在火堆旁一坐下来，柳下石就再也不能自制了，当着家丁嚎啕大哭起来。
　　眼看就要和红玉订亲，杨柳两家又这么交好，到了杨家还能学习太玄功夫，以后还可以跟杨伯伯跑四方学经商……可响当当的两个大庄院，说没就没了啊！自己虽然侥幸逃得一条性命，但两家人都死完了，我一个人咋个活呀？爹爹呀，娘呀……柳下石这会儿的思路方向，不象其他刚烈性子的人那样一心只想有朝一日报仇雪恨，他则是一个劲地往悲处想，而且越想越悲，竟然没有去分析推测杨柳两家何以会在同一天遭劫，只顾一个劲儿地伤心痛哭着。
　　好一会儿过去了，家丁都给火堆添了几次柴了，柳下石还在痛哭着。其实，这次屠庄，家丁的妻儿在庄里做工，同样也没能幸免于难，家丁同样伤心，但他却冷静和镇定得多。见柳下石老是哭，就说：“少爷，老哭也不是办法，你不想想，为什么两家人都会在一天遭劫呢？”
　　这一问，柳下石停住了哭，摇摇头说：“不知道。”
　　家丁又说：“少爷，你不想想，两边来灭庄的，都是官兵，我看八成是你们两家平常都爱除暴安良，都爱替百姓做主，碍着当官的了。依我看，少爷你这次虽然逃脱了，官府没有杀死你，肯定要到处追捕捉拿你呢！”
　　家丁这话，一下点醒了柳下石：看来，这天下虽大，我还真没有立脚之地呀！他沉思起来。
　　这柳下石，只要一冷静下来，头脑是超常灵活的。他知道，凭几招尚未入门的功夫，别说报仇，遇上稍稍有点武功的人，自保都不济，报仇的事根本不可能考虑；重新干点什么谋生的事吧，正如家丁所说，只要在哪里一露面，随时都有被抓捕的危险；若要活下去，剩下的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那就是进空门学和尚！
　　柳下石反复想过日后的打算，下定了决心，抬头看看天，拿过包袱，对家丁说：“大哥，我已没有家，不能再雇用你了，对不起了。”说着取出二十两白银，交给家丁，“官兵不知道你，这些银两你拿去，找处地方置些田土过日子吧！”
　　家丁一见，两眼一下湿了，他何曾见过这么多银子呢？再说，柳家庄就剩下两人了，怎能离开少主人呢？于是赶紧推拒：“使不得，少爷，落到现在这般田地，我怎能丢下少爷您呢？以后是福是祸，我都服侍少爷您！”
　　柳下石听了，心中十分感动，但他主意已定，向家丁详细言明了去向，再次把银子交给家丁：“拿去吧，好好过日子，也许日后还能再相见！”
　　家丁见少爷执意学佛，说什么也只收十两银子：“少爷，此去峨眉山，还有点路程，少不得一路用钱，再说，万一有什么事情，也要用钱，您还是多留一些吧！”
　　为了安全，柳下石决定连夜往峨眉山方向进发，以期早日逃脱追捕。告别了家丁之后，一个人消失在了崇山峻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