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哥辍学
作品名称:紫云菊 作者:紫云菊 发布时间:2017-08-03 10:00:25 字数:3949
九、二哥辍学
母亲的脚崴了,几次想站都没能站起来,她真怪自己没用。后来,多亏一个上山放牛的好心人见了,用牛把她驮回了家。
母亲出了这个意外,二哥抵死不再上学了。姐姐和三哥也要学二哥的样,二哥劝阻说:“有我就够了,大妹你一个女孩子能有多大力气?三弟你学习这么好,人又小,不好好上学做什么?你吃苦在学习上,将来考上大学,妈的病准保就好了。要是你们俩也退学,那不要了妈的命?你们还不知道妈的心吗?”
母亲足足有一个月不理睬二哥。二哥不管这些,每天照样早起晚睡,家里的、地里的,什么活都干。农活他不懂,就看着四邻的叔叔伯伯们,他们犁田他犁田,他们撒秧他撒秧。别看他年纪小,做事有板有眼,像模像样。母亲无法,叹口气说:“也难得他有这份孝心!”
正因为有这份孝心,看到母亲的辛苦,二哥早就不安心在学校里坐着读书了。他关心的是四时田地的耕种,农作物的生长。他聪明,能吃苦,边学边做。很快,田地里的农活就没有他不会的,包括犁田耙地这样的强劳动。母亲的脚伤因休养得好,恢复得很快,但田地里的农活再不要母亲插手。四邻的叔伯婶娘、大哥大嫂见了都不由得要称赞:“这个洪家老二,别看他年纪小,不简单,骨头硬着呢!”说完还不免要加上一句,“不愧是他妈的儿子!”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明白:孩子身子骨还未长足,肩膀还嫩着呢!要担这么重的担子,不容易呀!
他们也都像帮母亲一样帮儿子,教他男子汉的活。见他犁田就教他怎样使牛、扶犁;见他栽秧割谷,就教他秧要怎么栽,秧苗不会倒;谷要怎样割,镰刀才不会割了腿,手掌才不会磨起泡……常常是教他犁田就帮他犁了半块田,教他栽秧就帮他栽下数十行秧。
母亲常对二哥说:“黑二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报的时候哟。”因为二哥长得黑,母亲总爱这样亲昵地叫他“黑二”。二哥的回答总是很简单:“妈,你放心。”好像胸中自有成竹,一切都在自然之中。
二哥退学回家种田,好像反倒没有了心事,每天干完活回来,还笑话不断。一天,他从地里回来已近黄昏,母亲和姐姐在灶房里,晚饭还没有熟,三哥坐在天井边看书。小哥哥端了一盆热水给二哥洗脸洗脚。我见二哥回来了,连忙端了个小板凳坐到二哥身边。二哥不忙着洗脸洗脚,却笑嘻嘻地开口就讲:
从前,有一个教书先生,早上出门前妻子对他说:“你下学后打一瓶菜油回家。”教书先生记住妻子的话,下学后打了一瓶菜油回来。进了灶房见妻子正忙着切菜,就自己把油瓶挂到墙上的钉子上。谁知,教书先生还没转过身,就听“咵嗒”一声脆响,油瓶掉到地上打碎了,地上油汪汪地流了一大片。
教书先生实在想不通:“嘿,我明明挂在钉子上的嘛,怎么就掉地上了呢?”
妻子说:“你看看,钉子在哪里呢?那是一只苍蝇!”
教书先生看看墙上,果然什么都没有。懊悔得不得了,怪自己不该太粗心。
第二天,教书先生不等妻子交代,下学后又打了一瓶菜油回家,进了灶房把油瓶交到妻子手里。一转身,看见墙上又有一只苍蝇,心里一股火冒上来,伸手就是狠狠的一巴掌,一边说:“看你还敢骗人,害得我……”
话还没说完,捧着手就“哎哟,哎哟”地叫起来。妻子着了慌,连忙捧过教书先生的手来一看,因用力过猛,掌心刮了一个洞,满手都是血。她又好气,又好笑,又心疼,埋怨说:“你看看,那是苍蝇吗?那是我怕你又把油瓶挂到地上去,今天刚钉上的一颗钉子!”
我早就“咯咯咯”地笑得喘不过气来,双手拽着二哥的胳膊晃来晃去。小哥哥放开声地“哈哈哈”,笑得弯下了腰,身子还扭来扭去的。三哥早合上了书本,抿着嘴笑,眼睛看着别处,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二哥讲得绘声绘色,不管小弟小妹笑得多么可笑,自己却不笑。这时故事讲完了,也大笑起来,眼睛却瞟着三哥。
姐姐从灶房里跑出来莫名其妙地笑着,问:“你们笑什么呀?你们在笑什么呀?妈叫你们吃饭了!”
我追问二哥:“为什么呀?教书先生的眼睛为什么这么瞎呀?”
“读书用功把眼睛弄近视了呗!”小哥哥说。
“他为什么不配眼镜呢?”
“他为什么不配眼镜?他眼镜的镜片都跟瓶底一样厚啦!”
小哥哥嚷着说:“我不上学啦!”
我也跟着说:“我也不上学!”
二哥放低声音说;“你们这样说,妈该骂我了。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母亲从灶房出来了,笑嘻嘻地说;“你们二哥这个谜语呀,你们三哥会猜。”
三哥在一旁一直不说话。姐姐看了三哥一眼,神秘地说:“二哥这谜语呀,我也会猜。吃饭吧,二哥的肚子早饿得前胸贴后背啦!”
小哥哥忙说:“不忙,等我把二哥的洗脚水倒了。”
二哥在穿鞋,忙说:“我自己会倒,四弟,你快去吃饭!”
小哥哥固执地一定要帮二哥倒洗脚水,还笑着说:“我不去倒,妈又该说我有前手没有后手了!”
母亲也笑着说:“就我的兔四儿勤快!”
小哥哥长得正好和二哥相反,皮肤出奇的白,像只小白兔。母亲有时就戏称他“兔四儿”。
二哥一上饭桌就不说话了,只顾吃饭。母亲端着饭碗却一口也咽不下去,看着他饿得狼吞虎咽的样子,又想起他坐下就站不起来,走路腿像有千斤重,每天晚上头一挨枕头就呼呼入睡的疲劳,心都在痛。一切都瞒不过母亲的眼睛,老二还没成人啊!表面看着他说说笑笑,好像很轻松,其实那都是做给自己看的,怕为他担忧。他越是这样,母亲心里越是难受。
这是春耕栽插的季节,别人家的水田早已犁耙完毕,而自家的,二哥紧赶慢赶,起早贪黑,还剩着个尾巴。这时天正下着毛毛细雨,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点缀山野的缤纷野花早已散落,各种果木满身红红白白的花朵,早已了无踪影;一个个胡豆米大的青涩的果孩儿深藏在新绿的枝叶间,也不肯出来。只有冲里一串串平整的梯田寂寞地泛着水的白光。四下里空旷无人。
母亲倚在家门口,阴郁的目光凝望着远处,始终没有离开泛着白光的一串梯田中的一个小黑点。只有母亲才看得出那是她的老二峻杰还在犁田。水田很深,她清清楚楚地看见儿子每拔出一只脚往前行一步,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身子总是歪歪扭扭的,犁也扶不稳。牛也慢吞吞地往前挪着步子,一定是在等待着,随和着它的主人。
“牛儿啊牛儿啊,你真是通人性啊!”母亲在心里感激地说。
“哎呀!”母亲看见儿子一步没站稳,身子往前扑下去,不由得惊惶失措地叫了一声。还好,儿子终于把持住了,还算没有扑进田里。
我和小哥哥什么也看不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母亲指着远处说:“看你们的二哥犁田,只露出个头来。”
这时我才看见远处泛着白光的水田中,有个黑点在晃动,知道那是我们的二哥。水田很深,淹了二哥半个身子,又戴了斗笠,披了蓑衣,远远看去,真像只露出一个头来。
我觉着好玩,笑嘻嘻地指着二哥说:“嘿,是二哥,真是二哥!”母亲不再出声,眼睛却红了。
天傍黑时,二哥犁田回来了。真像个泥巴人,连脸上都抹了些泥巴,浑身黑灰黑灰的。我见了,又觉得好玩,嘻嘻哈哈地喊:“泥巴人!”二哥也嘻嘻哈哈地说:“是呀,泥巴人,好玩吧?”说着,伸手要往我脸上抹。我却立即闭了嘴,不作声了。因为我看见母亲悄悄瞪了我一眼。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知道母亲不高兴了。
小哥哥知道母亲心里难受,不敢多出声。帮着母亲把早已烧好的热水舀进大木盆里,又帮着二哥冲洗身上。
等二哥换好干净的衣服,母亲就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红糖鸡蛋给二哥。二哥见了,脸上的笑意立即没影了,我一看,原来是跑到母亲的脸上去了。母亲的脸上堆满了笑意,一定要二哥把红糖鸡蛋吃了,说是暖暖身子。二哥坚决不吃,决断地说该吃的是母亲而不是自己。结果两个人都不吃。我给他们当裁判,说该二哥吃,又被二哥瞪了一眼。还说:“妈白养你这么大,太不懂事!”
我不明白二哥为什么一改往日的温和,要这样严厉地责备自己。
二哥和母亲都很固执,谁也不肯让步。连小哥哥实在忍不住,出的一个最好的主意“一人吃一个”也不行。最后,两个人都很生气,然后两个人都很难过,再然后,两个人都各自悄悄落了泪。
夜里,母子俩坐在菜油灯下。
母亲把纳鞋底的针在油灯上烧红了,给儿子挑手掌上磨起的血泡。一边挑,一边说:“黑二,不痛,忍着点。”
儿子一手的血泡,母亲挑一个烧一次针,并不断地用草纸吸干流出的血水。母亲不时地抬头看看儿子的脸,儿子的脸总是微笑着。
母亲不断地问:“痛不痛?”
儿子不断地回答:“妈,一点都不痛。”
血泡挑完了,吸干了血水。母亲又用手指蘸上灯油,抹在已经干瘪了下去的一个个血泡上。挑完左手挑右手,儿子不让。
“伸出手来!”母亲轻声地,但很严厉地说。
“我不,这只手好好的。”儿子也轻声地说,但很倔强,带着哭腔。
母亲站起来,去捉儿子藏在身后的手。儿子不断地扭动身子挣扎着要护住自己的那只手。耷拉着眼皮的睫毛含着泪水,闪着亮光。母亲拗不过,要说话,又咳起来。急了,在儿子的肩膀上轻轻地,也是有力地拍了一下。儿子最不愿听母亲咳嗽,不情愿地伸出了手,两滴眼泪掉了下来,落在母亲的手背上。母亲看见这只手的血泡比那只手的还多、还大,亮汪汪的。
母亲的眼睛又红了,说:“儿子,挖地、割谷,都要把把握紧,不要让手在把上滑来滑去,就不会磨起泡来了,扶犁也是一样。”叹了口气,又说,“说到底还是年纪太小,肉皮嫩,不起泡才怪呢!”说完又摇摇头,叹一口气。
儿子安慰母亲说:“妈,人都要长大,你着什么急嘛!再说,我现在都比你还高了。才刚刚干活,磨起几个泡有什么关系嘛,等磨起老茧就不怕了。”
“等把路费攒够了,我就带你们去昆明,把你们兄妹几个交给你们的爸,我就不管了。”
一听母亲说“我就不管了”,儿子睁大了眼睛问:“妈,找到爸你就不管我们了?”
母亲笑了,说:“傻儿子。”
儿子也笑了,问:“妈,我们攒了多少钱了?”
母亲装着神秘地悄声对儿子说:“多得房子都快装不下了!”
这时儿子笑得很好看。
这一夜,儿子睡得比往常晚,母子俩说着悄悄话。母亲催了几次,儿子才不舍地躺下。随即便传来了“呼呼”的鼾声。
母亲没有睡意,还在菜油灯下纳鞋底。细微的、悠扬的“唰唰”声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没有人听到,而母亲的思绪却随着这动听的“唰唰”声,飞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