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读心问案

　　1
　　方丈对颜真卿说：“既然都说甄诚是内鬼，干脆把他揪出来算啦！”
　　“怀疑归怀疑，没有确凿证据，不能草菅人命。我要亲自审问，叫他自已承认。”
　　方丈找李四只掐算了黄道吉日，又通融郝校尉，特许颜真卿在寺院内断案。匪兵们把颜頵、颜岘等文武随行，从营房里带到寺院接受审讯。郝校尉、陈县尉坐镇监审。闲杂人员和善男信女，一律不许进入寺院，寺院周围加岗加哨加强防卫。
　　颜真卿叫色空熬了一锅汤药，方丈和郝校尉及陈县尉都莫名其妙。颜真卿说：“用医术审案，史书上有记载。为了审案，我潜心研究医术多年，同时，又反复试验成功专医‘心病’的药方，再配合案情调查，做到逢案必结，而且没有一桩冤案。”
　　医术审案是一门技术，也是一门艺术。医术审案的原理就是“攻心术”，或叫“脉象读心术”。嫌疑人的脉象既与常人不同，也与病人不一样，同时，还应参考嫌疑人的年龄、性别、籍贯和审案的时令及地域。河北名医张锡钝，曾用张仲景的《伤寒论》给人治病，结果无效。原因和地域环境有关，《伤寒论》是根据湖南一带的病案，总结的经验方和诊断理论。另外，切脉还要看时辰和嫌疑人的体质、情绪和生活状况。在切脉的过程中，还要结合望闻问的信息，进行综合分析判断。成功的前提是：一要有精湛的切脉本领；二要有一定的身份、地位和名望；三要在调查研究的基础上选准几个问答题。这样才能有力震慑嫌疑人，从而攻破嫌犯的心理防线。
　　颜真卿对随从一一望、闻、问、切，像患者排队看病一样。每看完一个，就让他喝一碗秘方熬制的汤药。等药力作用后，再复诊一次。每人接受两次诊断后，当埸宣布：“把颜岘和甄诚关到二佛殿里去，到明天清晨再放出来！如果佛祖在他俩谁身上写上‘鬼’字，就进一步确认谁就是内鬼啦！”
　　颜岘和甄诚齐喊：“冤枉！”
　　第二天天刚亮，颜真卿、方丈、郝校尉、陈县尉等，迫不及待地打开二佛殿门看结果。甄诚的背上果真写着好几个“鬼”字，有的笔划完整，有的残缺。颜岘身上有土没有字。
　　甄诚哭着大喊:“鹅（我）是冤枉的，颜大人……”
　　颜真卿说：“叔知道你是被逼的。你放心地走吧！你的老娘和妻儿，我会安排我的家人照顾的。”
　　郝校尉吩咐几个士兵，把甄诚捆在塔林附近的一棵枯树上，光着腚，白天一身苍蝇，晚上一身蚊虫，惨烈叫声吓退虎狼。
　　几天后，阵阵腐臭冲鼻子呛嗓子，没人敢接近。一群乌鸦和喜鹊在周围盘旋。两只山鹰如此大胆，一只站在白花花的颅骨后脑勺上，叼着一块肉不吐不咽；另一只站在高高的枯树枝上，一动不动，铁铸一般。胡乱捆绑的上半截身子，多处被啄成肉洞，蠕动的白蛆，时不时地往下掉，苍蝇围绕着“嗡嗡”地飞。两条腿仅剩下筋骨，一根胫骨靠筋连接着，一阵山风吹摆着，就像习武人的二节棍。另一根胫骨连带着脚骨，抛在一丈开外的地方。硕大的山蚂蚁，在白骨上黑压压地爬。远远地站着几只野狗，伸出长长的舌头，馋水一个劲地滴，眼巴巴地看着。
　　几天后。郝校尉趴在铁窗外问：“我弄不明白，甄诚真是‘内鬼’吗？”
　　“确定无疑！望、闻、问、切，的确能够准确把握案犯命脉。不过，读心问案之前，要掌握案情基本线索，根据有关情况，设计几个问题，以便向嫌犯发问，进而找到心理防线的突破口。就甄诚而言，我给他设计了两个问题：一是他在白马寺和小尼姑接头，二是小鱼被害的次日清晨，他第一个去敲我的房门。果然，他对这两个问题反应异常，脉象上反映出强烈的心律波动（如同测谎仪的操作）。”
　　“他喝一碗汤药，为啥没有如实地坦白交代，而是和颜岘一同大叫‘冤枉’？”
　　“那是他受颜岘的诱导作用。当时，如果问他，他肯定在我的诱导下顺着我的思路说出真相的。”
　　“那您为啥把他俩一同关进二佛殿里去？颜岘也值得怀疑吗？他可是您的亲侄子呀？”
　　“我是想趁机试验一下，看看佛祖的法眼和慧根，是不是能辨别真假。”
　　“佛祖真会在他身上写字吗？”郝校尉走近铁窗也问，“既然断定甄诚是内鬼，直接宰了算了，关起来干啥？”
　　“唉！说来说去，我就是不相信这孩子会害我，我怕冤枉他，就把他交给佛祖了。”
　　“不可思议！难道佛祖真的会显灵？”
　　“灵不灵你去问佛祖去吧！”
　　后来，郝校尉收买色空，要给他介绍个对相，比汪妮更漂亮。色空一激动，说出了二佛殿的秘密：“嗨！颜大人忽悠你的！佛祖才不管这破事儿嘞！实不相瞞，颜大人叫我蘸他特制的颜料，在二佛殿里墙上，写了许许多多的‘鬼’字。”
　　“蹊跷！甄诚身上有，颜岘没有。”郝校尉摸着脑门，恍然大悟，“啊！我想起来了，你们事先就安排颜岘别靠墙，对吧？”
　　“不过，千万要保密，颜大人不叫对外人说。”
　　“我也是外人吗？”郝校尉脸一沉。
　　“郝将军当然不是！”他看看周围没人，小声说，“颜大人是利用世人对佛祖神灵的虔诚和作贼者心虚的心理特征。我估计，甄诚这家伙一夜没敢睡，俩手不停抺拉身子，害怕佛祖在他身上写字，累了困了，就靠墙睡一会儿。颜岘心里踏实，困了躺在地上就睡。”他不放心，又叮嘱，“对外啥都别说，就说是佛祖写的。”
　　“你放心，我啥都不说。”
　　“哎！您要是把她约出来，俺俩今儿黑了见个面，我再告诉您个秘密。”
　　“没问题，说吧！”
　　“呵呵！我有一个重大发现，甄诚在阳光下没有影子。听我奶奶说过，在阳光底下没有身影的人，就是灵魂出窍的行尸走肉。所以，颜大人没给他号脉之前，我断定甄诚是‘内鬼’。不过，我不敢说出来，而己。”
　　“你胡说八道！”郝校尉不相信，却又不由自主地看影子，看看他的，又看看自己的，看着看着，自己的影子越来越淡，渐渐地消失了。打圈转着看，惊叫，“啊！我的影子嘞？我的影子哪去啦？”
　　色空也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怕他受不了如此打击，骗他说：“你只顾勾头找影子，太阳钻云彩眼儿里去了，你再看看，我也没有（巧合，这一会儿太阳真的被一片云遮住了）。”
　　他“哈哈”大笑一阵子，说：“吓死我啦！今儿黑了叫你俩见个面！”
　　2
　　范仲淹有句名言：“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但凡儒者，大多数都懂医术。自西汉以来的名医，非儒即道，非道即释，儒、释、道、医，相通相融，是我国独特的文化现象。儒家的仁义忠孝思想，道家的积德行善主张，佛家的慈悲救苦观念，是历代医家治病的精神实质。
　　儒者以仁心为本，仁心以孝为先。孔孟之道，践行忠孝。药品酒食，非孝不备，以此确保双亲康泰，贻养天年。所以，为人子者，不可不知医。仁识礼义，医知损益，礼义不修，唯昧儒教，损益不分，害命之至。
　　西汉的张仲景，既是医圣又是大儒。他把阴阳五行、天人合一，乃至于兵家理论，糅合到医论中，从而决定了中医的基本特征和性质。
　　西汉至今，有五十二个著名的儒医，他们都有丰厚而坚实的儒学基础和背景。例如华佗，游学徐士，兼通数经;皇甫谧，博综典籍，时称朝闻道宁夕死的书淫;陶弘景，读书万卷，且善琴棋，尤工草隶。王叔和，通经史;孙思邈，通晓儒释道。隋唐以来的巢元方、杨上善、王冰、王焘，他们既是朝廷命官，又是悬壶济世的良医。
　　颜真卿是一个典型的医儒，或曰儒医。如果他不入官埸，肯定是个著名的良医。在许州，李希烈腹泻，延名医而无效。颜真卿给他开三白，一剂而愈。
　　颜真卿把精湛的医术，运用到断案问狱方面，屡屡有功。开元年间，他任监察御史到五原、河东等地巡察，就了结了一桩沉冤三十年的命案。
　　刚到五原地界，他的车马就被一个老汉跪拦于道，边磕头，边喊冤。
　　他下车亲自扶他起来，安慰说：“这里不是问案的地方，后天，不！明天，就明天！你到衙门口喊冤。我一定坐堂，此案不结，我不走！”
　　那是一桩通奸命案，案情错综复杂乱如麻，很难理出头绪。再加上，时任郡守是个酒迷瞪，一天到晚糊里糊涂，草草了结此案，草菅了两条人命。喊冤的老汉，当年正年轻气盛，到处告状喊冤，一直喊了三十年。
　　俗话说，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这三十年来，看看换了多少任，没碰见一个清廉而精明的好官。再加上此案原本就难办，时间一长，取证更难。谁愿意拿烫手的山芋？
　　命案的关键证人不到五十岁的郎中，是个慢性肝炎患者，面色黄滞，纳差肋疼。颜真卿望闻问切后，发现他脉弦苔白厚，说：“你七情内伤，六欲外侵，酒色无制，导致肝郁脾虚、气滞血瘀、湿热内蕴，迁延不愈。”遂辨证施治，健脾补气、清热开郁，扶土抑木、攻补兼施。
　　在服药的同时，颜真卿让患者平躺在毡房里，在阳明胃经穴系上，从上到下分别扎了期门、章门、急脉、阴廉、足五里、阴包、中部、蠡沟、中封、太冲、行间和大敦。他试着把银针捻入期门穴，感觉要扎着心包尖时，设法叫他提心吊胆，突然大喝一声：“别动！有条毒蛇在你身旁。”他受到惊吓，心头一紧，银针趁机紧贴心包尖而下两寸。收了十二根银针后，颜真卿笑着说：“刚才吓着你了吧？我怕误伤你的心脏，谎称有毒蛇。抱歉！抱歉！”
　　患者不但毫无怨言，而且十分感激的样子，双膝下跪磕头说：“颜大人是聪明过人的神医，小的不胜感激！小的病迁延不愈多年，求医无数，不乏神医。”
　　“不要相信什么神医！世有妄自尊大的庸医，读方三年，便谓天下无病可治，及治病三年，乃知天下无方可用。”颜真卿拉他起来说，“将为良医，必博极医源，精勤不倦，精益求精，方能治病救人。”
　　在颜真卿的精湛医术的治疗下，患者病情有明显好转，腹水排出去了，肝区不疼了，也有食欲了。
　　颜真卿给他治病的同时，又毫不保留地向他传授医学知识和经验，他无以报答恩师，主动找到颜真卿交代案情。颜真卿抓住证据链的关键，很快破了案。当时，五原一带大旱，草原上的草都枯萎了，更别说庄稼苗啦！沉冤昭雪，大雨骤降，倾盆倾缸地下。百姓欢呼雀跃，送颜真卿一个雅号御史雨。
　　3
　　颜真卿出使河东，再次巧用医术了结了一桩奇案。
　　朔方令郑延祚停母尸案，牵涉到一桩贪腐大案要案。颜真卿刚到朔方地界，就听说了停尸三十年的奇事。
　　他猜想：“不孝之人，为官必恶。”
　　于是，他微服私访，找到了郑延祚的二舅。
　　提起郑延祚，他咬牙切齿地说:“我那外甥狼心狗肺、丧尽天良。当年，就因为我姐骂他贪赃枉法、勾结奸商。他很恼火，骂我姐狗咬老鼠，多管闲事，还扬言断绝母子关系。从此以后，他再也没回去看过我姐。三十年前的一个冬天，我姐要饭，病倒在一间破庙里，连冻带饿，死在那里……”
　　颜真卿顺藤摸瓜，先把正在沙日召庙求佛治病的皮货商皮子厚传唤到下榻的驿馆，对他说：“你有心痹，而且较重。我先给你治病，保证一副药就有明显疗效，一个疗程痊愈。咱以心换心，心诚则灵嘛！见效后再问案，我问啥，你答啥。否则，佛祖不但不保佑你，反而助我勘察你的业瘴。”
　　“是官刁死民。我也当过官，你刁，我也刁。等你给我治好了病，我来个死猪不怕开水烫，一问三不知，又奈我何？”他心里这么想，嘴上那么说，“大人如能治愈小人多年顽疾，您就是小人的再生父母，感恩戴德，没齿不忘。小人敢对佛祖发誓，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默契配合大人办案。”
　　颜真卿看着他的鹰勾鼻和嘴角下撇的相貌，在想：“此人狡猾，不可轻信，只有将计就计。”遂对他望、闻、问、切，辩证施治，对症下药，给他开了方子，熬熬让他喝下去一海碗，确见神效，马上不疼、不闷、不喘了。他感激得五体投地、热泪盈眶。
　　当问他案情时，他却胡编乱造，忽悠颜真卿。
　　颜真卿给他开的笫二副药就变味了，不是治心痹的，而是有助于办案的。他刚喝下去，颜真卿就令随从把他锁在沙日召庙的佛殿里，并明明白白吿诉他：“颜大人说，你做的恶事，佛祖都知道。佛祖会派罗汉在你身上刻上‘业瘴’二字的。你等着瞧吧！”
　　半夜子时，在药力作用下，他浑身开始燥热。但是，他不敢脫衣裳，害怕罗汉在他身上刻字。坚持到鸡叫头遍，浑身火烧火燎一般，不得不脱光。
　　天刚麻麻亮，随从们打开殿门，把他揪出来，发现他身上真有“业瘴”二字，或全或缺，横七竖八地写着，而且都是正楷颜体。
　　他极其恐惧，思想防线彻底崩溃，不但承认了自己的累累罪过，而且拔出萝卜带出泥，把郑延祚父子俩和涉案的所有奸商都咬了出来。他交代：“郑延祚是我们的保护伞，月月收我们们保护费，还年年分红利……”
　　每到冬季，是他们大发横财的时候。畜牧埸主是郑延祚的大儿子，他几乎囤积了朔方县内的所有干草，趁机高价出售。广大牧民买不起，眼睁睁地看着马羊饿死冻死。然后，该轮肉食铺和皮货商发财了。他们以极低的价格，大量收购死马死羊。等到来年开春，冰雪融化时节，郑延祚的儿子又高价出手牲畜给那些散养户，再发一笔横财。如此周而复始，朔方县的牲畜越来越少。于是，他大儿子派心腹到沃野、大城、渠搜、呼道等县，购进大批牲畜，从中赚取差价。
　　郑延祚为了毁灭证据，指使大儿子毒死了收监的皮子厚。这给颜真卿带来不小的麻烦。
　　郑延祚的大儿，是朔方县有名的流氓无赖恶棍，欺行霸市，欺男霸女，草菅人命，无恶不作，人称“北霸天”。他的畜牧埸，就是从别人手里讹买过来的。该畜牧埸水美草丰，是片宝地。正中央有个沙日召湖，湖水深邃清澈如碧玉，鱼儿肥美，味鲜可口。湖北岸的一大片草原，生长着茂盛的毛毛草。此草神奇，羊吃了毛毛草，毛絨稠长，油光发亮，能多剪一倍，而且御寒效果极佳，长在羊身上，几乎冻不死；这种羊皮穿在人身上，如披“火龙单”。当地牧民不惜冒生命危险，偷割毛毛草，或喂羊，或人吃。
　　据史料记载，毛毛草可入药，专治脱发生发。当地民间传说，郑延祚活到耄耋以后，头发胡须依然黑密光亮，零下四十度的风雪天出门，也不戴皮毛帽。
　　颜真卿又把做羊毛生意的大奸商毛长久捉拿归案。为了保护她的安全，派随从保镖日夜轮流看守。这个女人在大量的事实面前没敢抵赖，全招了。于是，把其他几个涉案奸商都投了监。
　　在掌握了大量的外围事实证据的情况下，这才开始查办郑延祚。他百般抵赖，狡辩说：“在下上任以来，曾多次查办这几个不法商贾，他们怀恨在心，趁机报复。请大人明察！”
　　当问他为何不埋葬亲娘时，他自打着嘴巴，痛哭流涕地说：“我不是人！我对不起老娘！我的亲娘啊！我爹坟头上还没长草，您就要改嫁。我劝您，您不听，还给我断绝母子关系。您那个赌博鬼男人始恋终弃。您任仗要饭，也不到县衙里找我。你死要面子活受罪呀！我可怜的亲娘啊！呜呜……”
　　“活着你不管，死了也有理由不埋？”颜真卿等他编下文。
　　“不是不埋，而是情况特殊。当我听说时，我娘的尸首已经腐烂了，根本无法运回家安葬，万般无奈才把老娘安放在她住的那座小庙里，封堵了门窗。我的可怜的亲娘啊！您死要面子，却叫你儿活丢人哪！呜呜……”说完，他又自打了几个嘴巴，结结实实地打，嘴角浸出了血。
　　他的哭诉和他二亲舅说的，根本不是一码事，完全是狡辩，是演戏。
　　颜真卿把他关进死牢，马上上奏，一是弹劾他的县令，二是按律处死。但是……
　　郑延祚是奸相李林甫的义子，年年进贡。因此，李林甫在玄宗面前极力辩护，说：“从颜真卿的奏章看，郑延祚对治域内的商业、畜牧业监管不力，甚至有渎职、失职之嫌。但是，以权谋私、贪赃枉法、官商勾结、牟取暴利等罪行，证据不足，须朝廷派员专案勘察后再定谳。至于不埋娘亲之事，必有个中缘由，也须查个水落石出再说。鉴于郑延祚认罪态度较好，而且举报有功。请皇上从轻法落。”
　　玄宗昏庸，只下旨免罢免了郑延祚的县令，永不录用。
　　颜真卿看了圣旨，气得发抖，半天重复一句话：“祸国殃民的李林甫！祸国殃民的李林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