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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阵痛(1、2)

作品名称:西山人家      作者:张长工      发布时间:2017-07-27 13:54:11      字数:5951

  1.
  第二天后半晌两点多的时候,炎炎烈日下,案板一只手额前搭着凉棚,遮挡着天上火球的照射;一只手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墨绿色的糟酸菜,来到麻脸女人家。北屋那两扇老式黑色的板门敝开着,门的表面粗糙,麻麻约约的剌手,材质却好,厚重结实。一方滾烫的斜阳骑着门槛儿,一半撂在了门里,一半撂在了门外,地面上一络络透明的青烟在升腾。白炽的阳光里冒着腾腾腾的蒸馒头似的热气,一团一团的扑进屋里,屋子好似一架灶上的笼屉。
  坐在炕沿上的田秀淑仿佛有些神志迷糊,右手拿着一把蒲扇,蒲扇像张开的五根手指头分了叉,无精打采地慢慢地摇啊摇,却也感觉不到摇出了几络风来。屋里就她自己。她胸襟不掩,酥胸袒露,雪白细腻的胸脯华丽润泽,两只白生生的嫩嫩的奶子,像两个白面大馒头粘在了上面,顶部各嵌着一颗像熟透了的玫瑰紫色的桑葚,圆圆的手指肚大的乳头。她听到脚步声,赶忙用手拉起衣襟掩胸,问:“谁呀?”一声细细甜甜的长音。
  听说田秀淑有喜了,案板过来打听打听,关心一下。酸菜是送给田秀淑吃的,什么酸儿辣女不酸儿辣女的,女人怀孩子就喜欢这口儿。
  案板回话:“我,杨大的妈。”她问田秀淑,“我婶子呢?”
  “出去串门子去了。”田秀淑说,“嫂子,你坐。”一听声音她就知道是案板来了,案板的声音里总是有那么一点特别,透着那么一点撩拨男人心的甜味。她的听觉像猫儿狗儿听觉一样灵敏,是长期生活驯化的结果。
  案板在田秀淑对面坐下,一只胳膊肘儿放到桌子面上,眼睛瞟着门口。她轻声地说:“我给你端来一碗糟酸菜,想着你吃着一定可口儿。”说话间,她的嘴里先溢满酸水。
  “什么?糟酸菜。”田秀淑听到那个酸字,像是注射了吗啡,立刻就来了精神,嘴里顿时满口腔漾着酸水,心迫不及待。“嫂子,你递给我一双筷子,我吃两嘴,就馋这口儿。”
  案板站起,从墙上的筷笼子里拿了一双筷子递给田秀淑,还有端来的酸菜。那田秀淑一手端碗,一手持筷子,像猪吃泔水似的“秃噜秃噜”吃了起来。从没有吃过这么香的食物,好像在吃山珍海味,香死了。
  田秀淑一边吃一边问案板:“嫂子,这酸菜是什么糟的?”
  案板说:“杨柳梢。”
  田秀淑说:“真好吃。杨柳梢是从哪儿弄来的?”
  案板说:“从山上打来的。”
  田秀淑说:“明日叫结实也去打一回,多做些酸菜来吃。”一眨眼的功夫,一大碗糟酸菜让田秀淑给吃下大半碗去。
  案板问她:“这回有了?”
  田秀淑停下筷子,小声地说:“像是有了,谁知道是不是呀?”
  案板从座位上站起,近到田秀淑跟前,用食指的指肚儿挑起她的奶子看了看,那桑葚似的小球球黑得分明发亮。然后她回到座位上,笑道:“就冲你馋这口儿也是有了。”案板接着又说,“好不容易有了,你可要介得点儿,顺顺当当地把孩子生下来,将養起来,将来你好有一个依靠,你俩老了好有人管。”
  田秀淑有些欣喜的回答:“是。”
  忽然一股凉风进得屋来打个照面,让人感到刹那间的爽快。
  案板从田秀淑手里接过碗和筷子,然后又小声地问:“你跟结实你俩还有那事不?”
  田秀淑仍是有着怨气地说:“没有了。你碰他一下,他都恼意死你了,多会儿你不叫他,他不奔你,连摸你一下都不摸。就那么一个傻骨头。要不是他妈抽他那两个嘴巴子,才有不了这个孩子呢。再说,他妈已经不让他跟我一个屋里睡了。”
  案板附合说道:“是。遇上这么个人,谁也是没有办法。不管怎么着吧,总算是怀上了。自己多注意点。现在一个人睡,胆小不?”
  “不胆小。从小我就不知道害怕。白天是我一个人,黑夜还是我一个人,我都习惯了,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我婶子怕结实夜里不老实,碰着了你,所以就不叫结实跟你一个屋里睡了。”
  “我知道我妈是为我们好,我不介意这个。”
  “那就好。”
  说话的当儿,麻脸女人身披着一件蓝布大襟褂子从门外走进来,胸前吊着的两只布袋子似的奶子,随着脚步像钟摆似的不停地晃动着。案板先跟她搭话:“婶子,回来了。”
  麻脸女人坐到炕沿上,说:“我上你二姨儿那儿去了。给我捎了好几回话儿,让我过去。她给刘志喂着那个孩子,腾不开身,出不来。”
  案板问:“有什么事儿?”
  麻脸女人趁机说:“她想着你呢。”
  案板疑惑地问:“想着我什么?”
  麻脸女人说:“让我替她讬你,讬你给赵大新说对象。她说你能说会道。”
  案板脸上渗出淡淡的笑容,眼神搁到院子去,嘴也闭上了。眼前浮现着赵大新平时那种瞧不起人大不叽叽的劲儿;对何桂花说的事情没有多少兴趣。她没有再接麻脸女人的话茬儿。
  麻脸女人冲着案板继续说道:“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赵大新追会计魏淑珍,魏淑珍的爹魏老拧不同意,连会计都不让闺女干了。这不,赶紧地找了个主儿把闺女远远地给嫁了。”
  案板说:“听说了,说两人在小队会计室互相摸裤裆。”
  麻脸女人纠正说:“不是摸裤裆,说是两人互相摸‘生什么器来着’?”
  田秀淑插话:“准是尿尿那儿。”
  麻脸女人连连点头:“对对对,尿尿那儿,尿尿那儿。”
  案板感慨:“丫头小子都算上,到了岁数,家里就赶紧给张罗对象,要不,也像牲口似的,——闹槽子。”
  田秀淑问:“摸尿尿那儿干什么?”
  案板说:“好受呗!”
  田秀淑说:“那就来一回不得了。”
  案板说:“两人是色大胆小,来一回怕来出事儿!”
  接着,麻脸女人长出了一口气,又说道:“赵大新的那个爹赵日生真不是个东西,说是把大新过继给你二姨了,大新的婚事他也就一推六二五——一概不管了,就全推给你二姨儿,这叫什么事儿?!哪有当老家儿的不给儿子张罗媳妇的?一说儿子二十好几了。”
  案板说:“赵日生奸,怕花自己的钱;推给我二姨,就得我二姨出钱。”
  麻脸女人意识到话扯远了,于是,又把话题拉了回来,她像是替她妹妹何桂花求案板似的:“她嫂子,你就给费点心,给赵大新张罗一个。怎么说都是在行善积德。”
  面对麻脸女人的央求,案板感到有些无奈,不答应吧,又不好驳麻脸女人的面子;答应吧,凭心说,真没有那个心思。可又一想,给他说成了,他就再也不能跟我大不叽叽的了。征服各种男人,不管用什么办法,是她从骨子里都想做的事情。没办法,只得勉强答应:“好,我给赵大新张罗一个。”你赵大新也有求着我的时候,哼!
  案板从小坐柜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呆工夫不小了,该回去做晚上饭了。”
  麻脸女人把案板一直送到街上,对案板反复叮嘱那件事情。
  2.
  刘志从一解放就当治保主任,一直到现在,有十多年了。这个职务别人谁都干不上,非他莫属。第一,解放前他就干民兵,在学打枪的时候,右手大拇指还被枪子炸掉一节;他还是解放前入的党。第二,他弟弟解放前就参加了解放军,1948年随大部队南下,打过长江去了。解放后转业留在了南京,在南京安了家。从政治条件来说,治保主任这个职务谁也别想和他争。他对他这个职务也是津津乐道,挺满意的。村里不管大事小事,除去村党支部书记,他都得参与。
  他除去是治保主任,他还是村党支部委员。在一个两千多口人的村子,他觉得自己还真是个人物。其实,真有人看不起他。说他给群众解决事情的时候讲不出个道理,就会瞎拍唬人。他没有文化,开会不会讲话,要讲话的时候,使劲地甩着娘娘腔,拉长声,说几句新学来的政策话,每句话的句尾尖着嗓子压着舌头加上两个字,“是是”。像是把小孩子尿尿,这“是是”就成了他的口头禅,来增加他在老百姓面前的官气,来强化他在老百姓面前当官的派头。客观地说,他履行职务还是滿称职的。上级开会传达,现在国际上有一股反华势力攻击中国,蒋介石叫嚣要反攻大陆,时不时地向大陆派遣小股特务进行破坏活动,形势很紧张。上级要求提高警惕,严密监视陌生人进村,有陌生人进村,必须查明来历。发现情况立即向上级汇报。
  根据上级的指示精神,他每天带上两个民兵在村子的各个道口巡视盘查,挨家挨户走访宣传。把工作做得很细,很小心,生怕出现疏漏,村里进来了坏人不知道。这工作虽然就是走走路说说话,看起来很轻松,其实很累,累在精神上了,一种怕失误的担心总是压在他神经上。在有些人眼里,他就是天天溜溜达达挣工分。
  这天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他对一块的两个民兵做了安排,自己就回家去了。中午的时候,那两个民兵回家吃饭,他没有回家,他现在才回家去吃饭。
  他的独门小院在街心路南面。紧贴着坡跟,终日很少见到太阳,夏天蛮凉快,冬天却是冻得人筛糠。刘志用钥匙打开临街的门,走进院子。街门对面的石坡上是几丛低矮的茎叶稀疏的灌木和蒿草,像病人一样,蔫蔫的。小院中间横躺着一把铁锹,旁边还有一只变了形的水筲;西南角堆放着一堆烧灶火的柴草,街门的右手是垃圾堆,屁股大的一个院子却是很零乱。他进门后,先是把那把铁锹立到一个不碍人的地方,然后又把水筲放到房檐下。半坡上的灌木落叶像纸片,时不时地向下飘飞,半黄的叶片点缀似的散落在院子里。他去拿扫帚扫。屋里没有个女人,没有人收拾,哪儿还像是个家?他心里有些感伤,也有几分凄凉。他把垃圾扫到一处,用土簸箕撮了倒在街门那边旮旯的垃圾堆上。
  收拾完院子,刘志进到屋里。屋门是从来都不上锁的。哪个小偷敢到治保主任家来偷?话又说回来,他屋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房子不大,那铺土炕也就不大。炕上的两床脏兮兮的棉被还没有叠,像两堆烂布似的在炕上堆着。他便又上炕去叠被。然后,又扫扫屋地。屋子收拾完了,他才去吃中午这顿饭。从和土炕对着的两屉里拿出一只碗,一双筷子,端出一只小盘子,盘子里躺着三五根咸菜条。他把盘子放在炕沿上,到门口边上的柴灶上的锅里去盛棒子糁粥。回到屋里,跨在炕沿上正要吃,临街的门响了,从门外走进一个人来。那人不言不语,接着推开屋门径直进到屋里来。
  刘志一边嚼着咸菜条儿,一边和进来的人打着招呼:“大叔儿,一块吃点。”
  “你吃吧,你忙吃吧。”
  进来的这个人是村党支部书记李永树。李永树跟刘志相比,看上去年岁上下差不了个一两岁,都是四十左右岁,个头上也差不多。四方脸,比刘志的脸白一点,慈眉善目,门牙的上牙正中间镶了两颗金牙套儿,留着个小背头。李永树的脸上挂着几分紧张的神色。他对刘志说:“你一边吃着,一边听我跟你说一件事。这事还挺急。”
  刘志放慢了咀嚼的速度,认真听李永树讲述。
  李永树紧张地说:“田老二要活埋他的闺女。”
  刘志一听这话,顿时脑袋就大了。刘志吃惊地问:“为什么呀?”
  “他那个大闺女叫白伍德的儿子把肚子给弄大了。他脸上挂不住了。”
  刘志颇有些气愤地说:“那他就敢活埋人,是自己的亲闺女也不行啊。”说着,刘志就把手中的碗筷放在炕沿上,“他也是电线杆子插鸡毛,胆儿也太大了点吧。”
  李永树说:“你吃点饭,吃完了就赶紧去田老二家,劝说他,真要是劝说不下来,那咱们就得报告派出所了。”
  这时,刘志又把放到炕上的碗筷重新拿起来,三口并做两口,把碗里的棒子糁粥扒拉到嘴里,然后起身就跟李永树出了家门。两人分手的时候,李永树叮嘱刘志:“我在大队部等着,一会我叫两个民兵过去找你,有什么新情况,你立马派人到大队部告诉我。”
  党支部书记李永树去了大队部,那刘志火急火燎地就奔了村子西边,奔了田老二家。
  田老二家在村子西边的山岭后头,山岭后头有那么七八十户人家,形成一个小小的自然村,村里的人都称它为西村,距离村里有三四里路远。爬坡上岭,刘志紧走慢走,走了半个多钟头,才算到了田老二家。
  老农家贫在山住,耕种山田三四亩。田老二的院场没有那么大,他家在西村的东头半坡上。三间座北朝南的石板房,房子的东西两边都盖了小棚子,屋上春鸠鸣。院子很宽畅,四周用大拇指粗的棍子綑搭成篱笆墙,院子里栽着几棵果树,杏树,梨树,柿子树,靠边沿的地方还有几棵枣树。树叶婆娑,绿阴满院,榆柳荫后椋,院里扭动着几只刨食吃的小鳮。
  刘志走到篱笆墙的篱笆门口前,他没有马上推开篱笆门就进到院子里去,而是顺着篱笆墙蹑手蹑脚地朝房后边走去,像猫,脚步声轻得很,一直绕到房子后面。在离房后墙不远的地方果真有一个新挖的土坑,土坑四边的新土冒着潮气。刘志到土坑边站了一会,看了一会,然后才回到篱笆墙门口前,打开篱笆门,走进田老二屋里。
  屋地像是很久没有收拾过了。择掉的烂菜叶,烟头,碎纸片散落一地;迎面的八仙桌子上已经用过的碗筷摆了一片,盛着咸菜条的菜盘被包围在中间,八仙桌子后面的仓柜盖上已经隐隐约约看得见一层褐色的尘埃。屋里就田老二自己,坐在靠大窗户这头的炕沿上,身边放着一个用铁片做成的烟盘子。
  “来,你坐。”田老二对刚进门的刘志说。
  刘志在八仙桌旁的小柜上坐了。田老二从炕沿上站起来,把自己身边的铁烟盘子拿到八仙桌子上。烟盘子里除了碎烟叶外,还有一达卷烟用的白纸条。
  “抽烟。”说完,田老二又回到炕沿那边坐了。
  刘志从烟盘里撕下一张小纸条,又捏了一小撮碎烟叶,慢慢卷着大烟炮。刘志本来不大会抽烟,又有点笨,卷了半天才卷好。他叼上,点燃,这一连串的动作都显得很迟笨。刘志对田老二说:“我来上门做做宣传,是是。现在国际上有一股反华势力攻击咱们中国,是是。蒋介石要反攻大陆,是是,你要是发现生人,马上向大队报告,是是,我们提高警惕,是是。”
  田老二淡定地回答说:“知道了。”
  刘志又问田老二:“孩子们呢?”
  提到孩子,田老二定定了神,他冷峻的眼神带着几分恼怒看着刘志的脸,随口甩出一句:“出去了。”
  田老二有四个孩子,头大的是闺女,第二个是个小子,老三又是个闺女,第四个又是个小子。在生这第四个孩子的时候,田老二的媳妇得月子病,没救过来,撒手人寰。他跟刘志一样,又当爹又当妈,尿一把屎一把的,拉扯着四个孩子一起过,日子也是过得不容易。
  刘志又问:“还有几窝蜂?”刘志知道田老二一直在養蜜蜂。
  田老二回答:“没有几窝了。”
  刘志再问……
  下面刘志再问什么田老二都不再理睬,有点烦刘志的意思,屋里一下子陷入僵局。刘志本想再找一个话题,做奔向主题的切入点,现在出现这种局面,显然交谈是无法继续下去了,田老二不给切入主题的机会。于是两个人就只好闷坐着。刘志坐了有个把钟头,他从小坐柜上站起来走了,田老二没有送他,连起身都没有。也没有说一句话。
  刘志从田老二屋里出来,没走几步,就碰上了赵大新带着两个民兵向田老二家这个方向走来。赵大新不但是生产队的出纳,团支部副书记,他还兼着大队民兵营的营长。村里一有重大情况,他就要被派出来执行任务。田老二家这事涉及到人命关天的大事,自然少不了他亲自出马。刘志迎上去,把赵大新叫到一边,对赵大新说:“现在田老二的情绪非常不好,是是,跟他谈话他根本听不进去,是是。屋里就他一个人,孩子都没有在屋,是是。现在,我们不但保护田老二大闺女的人身安全,是是,我们还要保证田老二的安全,是是。现在屋里就他一个人,是是,很苦闷,是是,他有可能一时想不开,上了吊,是是,是有这种可能的,是是。你们必须严密监视田老二屋里的动静,一旦发现有什么异常,就得马上就冲进去,给予制止,是是。你们还要再增加几个民兵,分两拨,前半宿一拨,后半宿一拨,不能错眼珠儿,人命关天的大事,是是。”
  刘志对赵大新吩咐完了,这时天就擦黑了。但是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回大队。他想多了解点情况,又向田老二房后头的那家人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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