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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杏儿熟了的时候 (7、8、9)

作品名称:西山人家      作者:张长工      发布时间:2017-07-26 14:24:28      字数:13884

  7.
  赵大新躺在车把式老六用草包给他精心铺垫的睡铺上,软软的,身子嵌在窝窝里,盖着长款的蓝大衣,暖暖的,也还舒适。一路下来,他都在睡,尽管睡不瓷实。大车下了柏油马路后,就不在走得那么四平八稳,乡间的小路坑坑洼洼,便开始颠簸起来。他就像筛子里的煤球被摇来晃去。把香甜的觉给摇晃没了,梦也做不下去了,甭管是什么梦。老六闷闷地跨坐在车辕子的横木上,脑袋前后摇晃着打着盹。
  他撩开蓝大衣,坐了起来,伸个懒腰打一个哈欠,眼睛半闭半睁,眼神像皮蛋一样暗淡,依然是睡意朦胧。背靠在身后的硬硬的杏儿筐上,筐里装满他和老六从菜地捡来的元白菜——丰台小井那边的菜地里。拉回来,三五分钱一斤卖给社员,捞点儿外快。卖给社员的时候,就说是从菜地里买回的处理菜。
  天蒙蒙亮,一股小凉风轻轻吹来,撩拨中有一点催醒作用。清晨,沁人心脾的清凉让他精神了一些,心情向好。他伸手去裤兜儿里掏烟,烟没有掏出来,结果,巴掌大的一面小圆镜子从裤兜儿里滾了出来。他从草包上拿起小圆镜子,对着脸照,里面那张消瘦的黝黑的脸显得有些陌生,一络头发掩了半个前额;他用另一只手把滑到前额的一络头发向后捋了捋,然后翻过小镜子背面看。小镜子背面夹着魏淑贞的像片,魏淑贞苹果似的圆脸布满了甜甜的笑,她冲着他微笑。他也情不自禁地微笑,慢慢地陷入沉思,发呆似地端详着像片;她的那一张红苹果似的脸,那一双秋水似的眼睛,还有那一对像珍珠一样的酒窝儿,还有……他思念她。
  片刻后,他拱起有些干涩的嘴巴贴到镜面上,深情地给她一个深深的吻。良久,他心里还像是燃着一盆炭火,微微飘荡着几络暖意。他在无法忘却地深深地思念着她。
  他把小圆镜子放回裤兜儿,随即掏出烟盒来,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点燃吸着。又抽出一支递给老六。“六叔抽一根。”老六没有回头,连黄眼珠子的眼睛也没有睁开,一只手懒懒地从腰间伸了过来接过烟。
  黄眼珠子老六问:“大新,今儿这菜什么价?”他的声音像软棉花似的,却软中透着硬。
  赵大新说:“你定价。”
  黄眼珠子老六说:“今儿这菜六分钱一斤。咱俩也不容易,也撅着屁股捡了一个多钟头。”他手里的烟卷掉到地上,他跳下车拾起来,重新叼在嘴上,然后他又连蹿带蹦地跳到大车的横木上坐。
  赵大新没有再吱声。菜卖贵了,社员背地会骂车把式和押车的心黑。大车是生产队的大车,车把式和押车的都挣着生产队的工分,拉菜赚外快;菜还卖得这么贵!他想得出来社员们会怎么想。
  天色越来越白,东边天际褐色的云雾慢慢抹上了一层浓浓的粉红,像姑娘头顶上扎着的崭新的彩带,绚烂靓丽,夺目得很。大山怀抱里恬静的杨家寨静卧在祥和庄重之中。宁静的天空下,卖杏归来的大车像摇篮一样,摇摇晃晃地进了村,进了大车场,尽管太阳还没有露脸,山村清晨的美丽已经渐渐展现开来。
  已经有社员来到大车场等着卖杏的大车回来,买便宜菜了。这些社员都是事先和车把式老六打过招呼,并且是车把式老六答应了的。
  这捡来的菜也像是紧俏商品,抢手得很。社员都和车把式老六套近乎,六叔、六哥叫得亲热。都巴不得他能发票儿发证儿保证供应。村里没有卖菜的。要想吃个鲜菜,只有等外边来卖菜的。到了自己种的萎瓜、豆角、黄瓜下来的时候,吃菜才方便起来。
  大车进场后,赵大新帮助车把式黄眼珠子老六把空筐从大车上卸下来,然后把拉帮套的马缷了套,驾辕的骡子还要盯班。接着二人就开始卖菜。
  车把式黄眼珠子老六从饲料房里拿来一杆盘子称,这称是饲养员给牲口要饲料用的。老六在车下称菜,赵大新坐在车上收钱,阳光洒在笑眯眯的脸上,手里张嘴似的张着一个蓝布书包。一说称菜了,社员霎时间挤成了人疙瘩,把老六死死地给围了起来。
  赵大新对挤成堆的社员说:“排好队,排好队。“社员便立马排好队。回来的路上,老六就跟赵大新合计,菜卖了钱,两个人半对半的分。
  一支长长的队伍蛇一样伸展出去。大家有说有笑,像赶集一样开心。有拿着篓子的,有拿着麻袋的,菜好吃不贵,都想多买一些。眼下自己种的菜还没有下来,见着鲜菜比见着亲人还要亲。
  才称了两三份,一只筐就见了底,人蛇还在抻长。赵大新对黄眼珠子老六说:“六叔,一人一快钱的吧,大伙儿都匀点儿。”
  黄眼珠子老六答应行。
  一个叫兰花的女青年手里拎着篓子匆匆进入大车场,她没有队伍后面去做蛇尾,而是直接到了大车跟前、赵大新眼皮子底下。
  她仰着脸,一脸灿烂温情:“大新哥,我还能要上吗?”声音像心里美萝卜似的,又甜又脆。模样水水灵灵的。
  赵大新眼前一亮,仿佛看到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那双眼睛的明亮一下子就印在了心上。再一仔细端详下去,那模样又像一只久违了的温馨的小猫,重新看到,格外有一种亲切感。
  长队里有人做出判断,然后喊,去,后面排队去。接着,好几个人喊,再接着,好多人都在喊。谁不担心轮不到自己。
  兰花姓胡。她扫一眼长队,然后眼神又收回来。像是有砂粒吹进眼里,只觉得滾,视觉有些朦胧。动人的笑容后面藏着几分失望,企盼的眼睛粘在赵大新的脸上。一道有点难的问答题呈现给他,问他怎么办。
  赵大新望一眼长队,沉重凝眸:“把篓子给我。”他放下手里的书包,跟胡兰花要过篓子,弯腰捡满篓子,让胡兰花背走。
  “多少钱?”
  “回头再说。”
  兰花背着篓子走了。
  一双双冷峻的目光射向兰花的背影,长队里有人骂,“要点破菜还分亲的后的,这叫他妈的什么事儿”。
  赵大新呛话:“愿意要你就要,不愿意要你走,谁又没拦着你!”
  车把式黄眼珠子老六赶忙劝和:“得了,得了,都少说两句,甭管先后,都有份儿,都有份儿。”
  那个骂街的社员拎起篓子就走,车把式黄眼珠子老六赶紧放下手里的称去拉那个社员:“别走别走,都是老街坊,为买点菜闹生分了不好,别走别走。”
  那个社员到底是走了。过了一会儿,他带来兄弟姐妹,还有他的老爹老妈六七口子又来了,冲着大车上面的赵大新吼叫,破口大骂:“你下来!你下来!是小子你下来!”大有要灭赵大新之势。赵大新脸色铁青,对吼叫者怒目而视。吼叫者连蹦带跳,脸红脖子粗,青筋暴起,声嘶力竭。
  买菜的长队一阵风似的围过来,把大车围个水泄不通。一副副琢磨不透的眼神儿也不知道代表着什么心思,看看大车上的赵大新,又看看大车旁边的吼叫者,希望事情闹大把赵大新打一顿还是盼着事态赶快平息下来?“算了吧,算了吧,都少说两句。”也有人劝和。
  过了一会儿,赵家也得到报信儿,赵大新的兄弟,老爹老妈也气冲冲地来了。
  隔着劝说的人,两边对骂,铺天盖地,不可开交。“吃官饭放私骆驼,赚昧心钱”。这样的话都骂出来了。一场群殴酝酿在即。驾辕的大青骡子也被振奋起来,吭!吭!吭!不住地打响鼻儿造势,唯恐不能爆发。
  正在不可收拾的时候,像一缕轻风,何桂花悄然出现了。上身蓝布大襟袄,下身青布甩裆裤,裤腿扎着青布腿带子,道貌岸然。不知道是谁给她送的信儿。神情淡定,和风细雨,她对双方的老两口子说:“哥,嫂,算了吧!都给我点面子。”大伙儿都知道赵大新给她过继,还能再说什么?烈属身份,就是与众不同,受人尊重;并且她平日一直与人和善,谁能不顾及她点面子?!于是,她一语未了,双方休战,老的少的谁都不再吭声。
  大伙儿重新排队,车把式黄眼珠子老六接着要菜。几百斤菜一份一份的“要”,一份一份的收钱。等菜卖完了,已经是太阳当头照,阳光灿烂的时候了。二人紧贴着大车,遮遮掩掩地把钱分了。分得二三十块钱,像是发了一笔小财。黄眼珠子老六的脸长得有点宽,下巴犁尖似的扎下去。瞳孔金黄,面色乳白,隐约见得到弯弯曲曲比头发丝还要细的血丝,有点俄罗斯人。不慌不忙的微笑像是蒙上一层纱,被淡化了,但还是看得出来。把钱捋开,码好,又数,然后打个对折,撩起衣服的下摆,露出连在腰带上的皮夹子,放珍珠似的放了进去,再按上扣儿。
  赵大新却是没有兴致,把钱攥成一团儿,塞进裤兜儿放了。橄榄型的脸还在铁青,眼神迷乱,心里五味杂陈。赚到外快却没有赚到外快的快乐,倒是挠心。造成严重的不良影响,本来一个很体面的自己,却被自己撕破面皮,让人见笑。都怪自己不冷静。事态如果没有被控制下来,其后果……这菜还不如不捡。新衣服濺上了屎星子,腌臜到了心上。
  一人一副心情,一个欢喜,一个忧。
  队长杨长生来了,来得很突然,像从地里钻出来似的,一下子就站到了跟前。两人都有一点心惊,身体打了个激灵。刚才分钱会不会被他看到?!赵大新的眼睛异样地盯在他的脸上。他反问:“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还没等杨长生把话说完,车把式老六就对杨长生说:“长生,这儿还给你留了半麻袋圆白菜,一会儿你把它弄走。”一边说着,一边掀开大车上面的旧棉大衣,大衣下面满满的两麻袋。这是他和赵大新留下自己吃的。一只麻袋倒一半儿在车上,剩下一半儿连麻袋一起给了杨长生。
  杨长生随口问:“多少钱?”
  黄眼珠子老六说:“不要钱,你弄回去吃去吧。”
  杨长生愣了一下神,皮笑肉不笑,其实他心里什么都清楚。他对黄眼珠子老六说:“刚才干架了,以后别往回捎菜了。李家上我家闹去了。”他又对赵大新说,“一会儿吃了饭,你去小队会计室等着,大队会计去帮助重新建账。”
  赵大新沉闷地点迠头,
  “赵大新——赵大新——”
  三人正要走时,一个清亮甜脆的喊声从远处随风飘来,大队团支部书记刘玉莲抄近道儿向大车场款款而至。
  又有什么臭事儿?赵大新冲着飘过来的声音一瞥,紧接着十分反感地把眼神儿拽了回来。他心里还在烦,刚才的阴影不会像阳光下的雪水迅速消融,怎么也要滴水穿石一般持续一段时间,折磨他。
  杨长生挎着半麻袋元白菜赶快走了。车把式黄眼珠子老六对面前的刘玉莲说:“玉莲,把车上的元白菜弄回去。”神情有点无奈。刘玉莲是黄眼珠子老六的亲侄女。“不要。不要。”像杨长生一样挎在肩上,大街上一走,多么不雅,一个女孩儿家。赵大新也不愿意她要,如果要,只能从自己这一麻袋里分些给她。
  去大队开团支部会。刘玉莲上身向左倾,臀部朝右拽,摆着一种舞蹈的身段,说话的声音像熟透了的杏一样甜美。一双丹凤眼,两道吊梢眉,无不充满风情万种。
  赵大新充满睥睨神气的眼睛落在近前那张鸭蛋圆脸上。像看到一个异物,对她有陌生感。当初,村支书李永树启用他的时候,给他摆出了两个职务,一个是大队团支部书记,一个是大队民兵营长,让他选择其中一个职务。他选择了大队团支部书记。当了大队团支部书记后,就要准备入党,入了党以后,就有可能成为党支部书记的接班人。这是中国共产党干部的一种仕途路线图。谁承想,没过几天,党支部书记李永树通知他,让他当大队民兵营长,而刘玉莲却做了团支部书记。后来他又听说,是刘家给李永树送了两瓶“二锅头”,就把团支部书记职务给搞定。在心里,他反复地发问,她有什么工作能力?!
  赵大新除了是民兵营长,还是团支部委员。
  今晚团支部组织活动。受党支部的委托,要召开一个欢送会,欢送应征入伍的青年。刘玉莲要赵大新参加团支委会,商量欢送会的事情。
  赵大新不冷不热地对刘玉莲说:“去不了。刚跟大车回来,还没有吃早饭;再说,生产队还有事情等着我呢!”
  刘玉莲忙陪着笑脸说:“老赵同志,我知道你很辛苦,能者多劳。今天晚上这个欢送会还要由你来主持。咱们开个短会,用不多大一会儿的工夫。”她极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亲昵,里面还充满着浓浓的央求的成份。她知道自己妩媚。工作中,她常常利用自己的优势来排除难点。
  赵大新显得很无奈,说:“那好吧,我也不用回家了,为我家节约几两粮食。”他必须这么答应,不能再推却,并且还要表现得积极。又说是让自己来主持,自己已经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对工作要积极点,为入党创造条件。他知道,入党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黄眼珠子老六在一旁插话:“去吧,开不了多大一会儿。”
  整整一个上午,赵大新都很忙。先是参加团支委会,会上商定,今晚的欢送大会由他组织主持召开。他想,大会要开得热烈欢快,欢送的气氛要强烈,要震撼。欢送会上还应该有文艺节目。团支委会结束后,他又到小队会计室参加重新建账。等把这些事情做完,他才回到家里吃饭,这时已经是中午了。
  他利用下午足足睡了半天觉,养精蓄锐。然后,晚上好去组织欢送大会。
  8.
  欢送新兵的晚会安排在小学校举行。
  学生已经放学,每个教室的门像嘴一样闭上,喧嚣的校园一下子安静下来。桔黄色的太阳有茶盘那么大,慢慢移到了天空偏西的位置上。大殿前四棵顶天立地擎天柱似的古柏的影子,像四把平放在地上的伞,一致倒在东北方向的地面上。离天黑还有两个多钟头,布置会场的工作正在进行。
  刘玉莲草绿色上衣,锐利的尖领,斜插的暗兜儿,女兵服,深蓝色的裤。黑绒方口带绊儿鞋,这是眼下时尚的女孩穿着。她习惯性地摆动着舞蹈身段站在太阳地里,向右后方倾斜着身子,仰着鸭蛋圆的脸,纤纤左手手心朝外举在窄小额头的左上方遮挡太阳,纤纤右手手心朝外顶在右边的腰眼上支撑着。直到看着赵大新、刘瑞在靠里面的两棵柏树之间把“欢送新兵晚会”的红色条幅拴好,她才改变了一下让她感觉有些痛苦的姿势。
  小学校解放前是一座道观。坐北朝南的三间大殿蒙着一层沉重的古老和沧桑。田埂似的瓦垄像一条一条又粗又黑的绳子整齐地排放在那里;垄间几丛干枯的蒿草在微风中抖动。青色布瓦也有滑落,滑落之处裸露着糟朽的土黄色。前脸虽然檐牙高啄,雕梁画栋,却是朱漆斑斑剥落,彩绘面目全非。正殿两边的侧房也只剩下遗址。整个建筑不再气宇轩昂。道家庄重之气尚无存息。然而,正殿前面高大挺拔的站成正方形的四棵古柏摆出一个方阵,却还能让人产生悠远敬重的联想。
  刘玉莲看见赵大新、刘瑞从桌子上跳下来后,便对刘瑞和另外两个扶桌子的青年说:“刘瑞,你们三个把电灯接上。”又招呼赵大新,“老赵。”用“老”字,表示对赵大新的敬重和依赖,说白了,那意思就是离了他不行。用话哄人。“咱俩商量商量文艺节目。”她的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住他的脸不住地闪。
  “这叫什么事儿,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
  “没办法,党支部也是昨天晚上才通知我。”
  “打算出几个节目?”
  “五六个,是那么回事得了。”
  “这样吧,你负责出三个,我负责出三个。”
  听了他的话,她目瞪口呆。
  会场布置完毕,她对几个年轻人说:“现在回家吃饭,吃完饭赶快回来参加欢送会。”
  西边天际,落日的余辉把一层厚重的红铜色涂抹在块块褐色的云朵上,云朵变成了紫光金色;涂抹在长长曲线下面的山峦上,山峦像是被罩上了佛光。连绵起伏的黧黑色的山峦,投影一般贴在古铜色的天光背景上。变大了的桔黄色的太阳在一个U形的凹陷里慢慢沉沦。
  没过多久,便有三三两两的年轻人陆续来到小学校。
  夜幕在不经意间悄悄地垂落。暮色由远及近地发生着浸润似的微妙变化,像幕布一样悄然而落。然后一声不响地将整个村子静静地覆盖起来。夜晚,宁静的山野像一位慈善的母亲,把面前儿子似的小山村温馨地搂进了自己神秘的怀抱里,让它亲亲地偎依着,让它谛听自己心脏的跳动。远处近处,一点灯火,点点灯火,起伏波动,像孩子的眼睛在闪烁。三四支200度的灯光把会场,把主席台照得通亮。小学校正是灯火阑珊处。不过,年轻人还是感到,这夜晚的小学校还是潜伏着一缕阴森。
  也许只有青春的歌声能够排除这道观里潜伏着的阴森。
  参加欢送会的青年按民兵排,一个民兵排一个民兵排地纵队在主席台前面的平地上有序就坐。先是集体唱歌。
  大家齐唱:
  
  我是一个兵,
  来自老百姓,
  革命战争考验了我,
  立场更坚定。
  嘿,嘿……
  
  然后是民兵排之间互相拉歌,由民兵排长刘瑞、李来指挥。
  “革命歌曲大家唱,我们唱完你们唱。一二三排来一个。”
  “四五六排来一个。”
  
  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
  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
  
  “好不好?妙不妙?再来一个要不要?”
  “要——”
  
  说打就打,
  说干就干……
  
  开展活动的时候,唱歌、拉歌是跟解放军学的。村里驻扎着修建京原线的铁道兵。铁道兵集会时就唱歌、拉歌。
  主席台就是长长的一排半旧不新的课桌,课桌上堆放着一小堆一小堆黄杏。刘玉莲焦躁地在主席台前徘徊。到开会的时间了,却还不见主持会议的赵大新,还有明天就要应征入伍的杨大。她把刘瑞拉到一边:“赵大新呢?”
  “他在大门外和胡兰花说事儿。”
  “杨大呢?”
  “大门口等人写临别赠言呢。”
  会场上歌声继续。寂静的山村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弥散着强烈的青春的气息。洪亮的歌声划破宁静的夜空,歌声把夜晚张扬得更加充满生机。哪里有青春,哪里就有歌声,哪里就最美丽,哪里就最有希望,最有活力。
  大门口,伸手不见五指。杨大手里举着一本硬皮笔记本和一只钢笔在耐心地等。
  离大门口六七米远的地方,赵大新和胡兰花站在一处。一个说:“帮帮忙吧,救场如救火。”
  一个说:“不唱《马儿啊,你慢些走》。”
  “为什么?”
  “跟你那个老相好的借这歌片抄抄,怎么都不借给!”
  “啊……”
  “唱《一条大河》《九九艳阳天》《谁不说俺家乡好》。”
  “行,还有谁出节目?”
  “陈秀丽,让她表演一个舞蹈,《红色娘子军》。我也出,快板书,《双枪老太婆下山劫刑车》。”
  二人谈妥,进院子开会。经过杨大跟前的时候,赵大新对他说:“进去吧,没有人了。”
  杨大对胡兰花说:“兰花,你给我写几句。”
  “这黑灯瞎火的怎么写?”
  歌声停下来,欢送新兵晚会马上开始。主席台上亮堂堂的。课桌后面七个青年正襟危坐,旁边还有一个空位,是杨大。台下的民兵排处在昏昏黄黄的朦胧中,夜幕下没有多少灯光能够照亮他们。赵大新双手拱成喇叭筒,放开喉咙,冲着黑暗中的大门口:“杨大!杨大!”这时,杨大手里拿着笔记本和一只手电筒到主席台上就坐了。
  赵大新用洪亮的声音宣布开会。,
  “第一项,欢送新兵晚会现在开始。”
  “第二项,请团支部书记刘玉莲致欢送词。”
  坐在主席台一侧的刘玉莲从座位上站起来,手里拿着讲话稿,扭动着舞蹈的身段走到中间,清了一下喉咙,“嗯,嗯”;又试一下声音,然后抑扬顿挫地念稿子。
  会场一下子像夜空一样安静下来。“我代表团总支、民兵营向应征入队的八位青年表示最热烈的祝贺。”
  “布——”席地而坐的民兵排里有人出虚恭,声音曲折尖利。
  “哈哈、哈哈!”会场里爆发出哄然大笑。
  青春的躁动像身体发痒一样停止不下来。先是小声的嘀嘀咕咕,然后是大声地说话。这个时候,刘玉莲提高声音的分贝,试图把下面的声音压下去:“我希望,八位青年早日把立功的喜报寄回家。”显然这一努力是没有达到目的。相反,下面倒是有说有笑起来。刘玉莲只得暂停下来。
  “别说了,谁要说到上面来说。愿意参加会就参加,不愿意参加你可以走,谁也不拉着你。”赵大新有些看不下去,吼了两嗓子,这才使得会场重新安静下来,让刘玉莲的发言得以继续。
  刘玉莲发言结束后,接下去是应征入伍的新兵表态发言。第一个发言的是杨大。
  杨大四平八稳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白炽的照明下,他犹如一棵电线杆子戳在课桌前。他很有礼貌,先是鞠躬。他手里没有发言稿,会前通知他们写,他不会写。但是这并不是说他就没有做过准备。开会之前,搜肠刮肠地想了好多名词、动词、形容词,特别是形容词,像松鼠存放食物一样存放在嘴边,想等发言时好使用,然后铆足了劲儿大声说道:“尊敬的各位领导、青年朋友们、现在我的心情像猴儿蹦似的非常激动!明天——明天咱们就要永别了。”
  席地而坐的青年们一片哗然,刹时间嘲笑骤起,宁静的星空一下子就被撕裂,笑声和嘘声飘荡而去。面对哗然和嘘声,杨大感觉到自己用错了词汇,立刻笑着纠正:“对不起,对不起,说错了。我们就要分别了,不是永别,还要好好活着。”
  他面前又响起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他小学六年级没有读完就去生产队放羊了。读书读不进去,经常闹出笑话。有一回老师留语文作业,用“飞翔”、“辽阔”造句。第二天在课堂上,老师把他造的句子念给学生听,引得哄堂大笑。他造出下面两个句子:“我的妈妈辽阔”;“生产队长飞翔”。
  他接着说:“别的我也不会说什么,我希望在我们就要分别的时候,好哥们、好姐们抓紧时间,对我们提提要求、提提希望、说说心里话儿,让我们的友谊得到进一步巩固和发展。我就说这么多。”接下来,紧跟着又是一片热烈的掌声。
  他对今晚自己的表现还算是感到满意。在结束发言之前,又乐呵呵地深深鞠躬,然后坐下。
  第一个发言,他很满意。第一,很重要,第一留给人们的印象是深刻的。他是想给女青年留下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以便引导出她们对自己的爱慕。
  下面请刘青林发言。
  八名青年发言后,便是文艺演出。
  “祥云冉冉波罗天,离却了众香国遍历大千,诸世界好一似轻烟过眼,一霎时来到了毕钵岩前……”京剧《天女散花》。
  赵大新怎么也没有想到刘玉莲会把唐玉海找来出一个节目。这个女子也却是不一般,没有难住她,遇到事情还真有办法。
  浓重的河南口音唱京剧,依依呀呀,听不清也听不懂。观众席上张飞捉刺猬,大眼瞪小眼。唐玉海兴致倒是满高,坐一个方櫈,翘着二郎腿,二胡顶着大腿面,胡琴的弓子像一只月亮小船,那头儿挑上去,落下来;又这头儿挑上去,落下来,风云变幻,有板有眼,看得出节奏。
  “下一个节目,女声独唱,电影《柳堡的故事》插曲——《九九艳阳天》。胡兰花演唱。”
  赵大新话音刚落,只见胡兰花像一朵彩云从主席台一侧飘飘而至漫步中间。一张荷包似的脸强光下不很鲜明,却是羞而不媚,雅而不温。上衣桃花碧叶,下身水粉瘦裤。小青年们的眼睛镁光灯似的一闪,眼前像是平地上拱起一道七色彩虹。“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东风呀吹得那个风车转哪,蚕豆花儿香呀麦苗儿鲜,风车呀风车那个依呀呀地唱哪……”已经入眠的布谷鸟忽然布谷、布谷鸣叫起来,鹧鸪也误以为黎明时分,无奈地倾诉光棍好苦,光棍好苦。
  胡兰花的歌声犹如小钢锤敲打青铜——清脆悦耳,夜空里余音袅袅。谁也没有想到这山沟里还栖息着这样一只会唱歌的小夜鹰;谁也没有想到胡兰花还有这样一副悦耳的金嗓子。
  “下面再为大家演唱一首。再为大家演唱一首电影《上甘岭》插曲——《我的祖国》。……姑娘好像花儿一样,小伙心胸多宽广。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
  胡兰花歌罢,从白炽的光照里退出来,窈窕的身影影影绰绰地淡化在若明若暗的舞台后面的空间,顺着左手朝旁边教室的山墙拐过去,她去了教室后面的厕所。从厕所出来,山墙拐角撞上杨大。他特意来这儿等她。“兰花,看在咱们老同学的份上,给我写几句临别赠言。”说着,便将手里的笔记本和钢笔递过去,并亮起手电筒。她扬一下脸,然后打开笔记本,在上面奋笔疾书。忽然,手电筒摔到上,钢笔和笔记本也摔到地上。他一双手攥着她一只手:“兰花,我喜欢你。”
  “啪!”宁静的夜空里一声清脆的山响。他的半拉脸顿时滚烫。眼前黑洞洞的,比夜空还黑,越黑越见眼前无数亮点在迸飞。匆匆的背影瞬间就不翼而飞。他的一只手捂着半拉火辣辣的脸,半天缓不过神来。
  他打算来一个借鉴。前年的时候,邻村有一个男青年参军。男青年,个头不高,脸皮黝黑,长一些浅浅的麻子,他很自知之明,考虑到自己谈恋爱有困难。于是,在新兵登记表上把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漂亮女团支部书记填写上了,说是自己的未婚妻。怕担当破坏军婚的罪责。女方不得已接受了这个事实。
  村里小伙子搞对象是件难事。现在年轻媳妇大多从外省更贫穷的地方引进的,河北省居多,四川也有一些。过去那种好姑娘不出村“自产自销”的遗风被改变了。大多数姑娘不愿意嫁在本村。解决温饱是嫁人的第一考虑;吃饭穿衣决定着她们的人生归宿。甜蜜的爱情在饥饿和贫穷面前变得一钱不值。大多愿意嫁到近郊区,特别是产菜区。卢沟桥、大钟寺,这些地方吃大米白面,不愁没有零花钱。婚姻倒退,人类文明倒退。男人娶媳妇是传宗接代,女人嫁人为吃穿。一股埋葬青春和爱情的恶风越刮越猛,他本想借着欢送会这个时候抓弄个媳妇,谁知道竟弄出这么一个结果。
  杨大回到会场,在主席台睁圆眼睛向前张望,没有胡兰花,文艺演出还在继续。欢笑声掌声潮起潮落,黑夜像纸片一样抖动。下面要加演一个男女声二重唱,《毛主席派人来》。赵大新和胡兰花演唱。找不到胡兰花,也只好作罢。
  胡兰花气冲冲地回家了。母亲一张皮包骨笑脸迎她。她眼睛小,眯成一条线。笑意涂在面颊和顴骨上,昏黄的灯光下,亮汪汪的像一层轻油。村里很少有文艺演出,女儿表演节目,第一次,新鲜加欣喜。杨大在厕所口儿的行为惹恼了她,神情骤变,脸似乌云翻滚。男人胡振中没有拦下她。她认准杨大是耍流氓,怒不可遏地去找治保主任刘志。
  “你坐,你坐。”刘志让女人坐到炕沿上,自己隔着桌子坐到桌子的另一侧。似乎离得越远越好。躺着的两个大一点的孩子拉被子蒙上头。“表嫂,话不可随便说地,是是!明天他就要当兵走了,怎么会那样?是是!小青年,谈恋爱,拉拉手是可以地。是是!”
  “谁和他谈‘乱爱’?!”
  “你说他耍流氓,有证据么?他掏鸡鸡了么?!”他似笑非笑地盯着女人的脸,“算了吧!回去歇着去吧!”
  女人不再吱声,也不走。眼睛闭起来,像根木头楔子楔在那里。
  “你认为这样处理不满意的话,那咱们到大队去,找找李永树,看怎么解决。是是!都是老街坊,低头不见抬头见,是是!为不值当的事情不要伤和气。杨大的妈是个爽快人,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她都跑前跑后,你保证你求不着她?家里有谁有个头痛脑热的,难免要找她扎扎攮攮放个血什么的。是是!”
  女人忽然想起前些日子杨大的妈还给胡振中扎过下翻,于是起身走了,刘志一直跟着她到大门外……
  欢送会上最后一项活动,团员、青年向应征入伍的青年赠送纪念品。赵大新冲着主席台上的几个入伍青年一挥手,席地而坐的男女青年拔地而起,蜂拥而上涌主席台,向应征入伍青年送钢笔、硬皮笔记本,还有送手绢等其它信物。
  没有女青年向杨大赠送纪念品,他只从刘玉莲手里接到一个硬皮笔记本和一支英雄牌金笔。这是李永树委托刘玉莲代表大队党支部赠送给每一个应征入伍青年的纪念品。
  杨大恍恍忽忽地走出有说有笑的人群。像一只被挤出了羊群的羊,孤单与可怜犹如一件外衣罩在他的身上。喝了苏打水似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会前那种热血沸腾的兴奋消失了。今晚的遭遇与开始的初衷大相径庭,他身后的热烈和喧嚣像汽车的尾气一样渐行渐远,说不清楚是他舍弃了他(她)们,还是他(她)们舍弃了他。他无可奈何地苦笑一声,呵!脚掌像是粘了胶,走一步拔一步,迈起步子来沉重。眼前的回家的路一片昏黄,一片暗淡,他只觉得眼睛有些发花,光怪陆离的幻影时隐时现,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没有个清楚的模样。他无奈得很。
  杨大回到家里。虽然天气已经很晚了,案板却还没有睡,在桔黄色的灯光下,她犹如一尊佛像,直挺挺地一直坐在八仙桌子旁边等着儿子回来,渴望儿子在这个欢送会上能有一个意外地收获,给她带回来一个惊喜。
  杨大进门后,隔着桌子在母亲对面坐下来,接着拿过桌子中间的烟盘子,卷了一根烟炮来吸。案板看见杨大的脸挂着一层灶灰一样的颜色,她猜到了,她心里什么都明白了。儿子脸上的忧郁扎着她悬挂着的心,她比儿子甚至还要痛苦。她还是忍不住用低沉的声音问杨大:“儿子,有小姑娘给你送东西么?!”杨大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不理睬她。于是她又说,“你告诉妈说,别让妈着急。”
  杨大把脸扭向案板,强打着笑脸看着妈,无不有些沉重地说:“妈,别人不了解你的儿子,你还不了解你的儿子么?你儿子是那种贪小便宜的人么,我能要那些小女子的东西么?”听了杨大的话,案板的心放了下来,无可奈何的心情一下子写到她那有些风干的脸上,但是她并没有在说什么。她只是在心里暗暗叹息。她知道自己的儿子不会言词,讨不了小姑娘们欢欣,打动不了小姑娘们的心,哪个小姑娘会看得上呢?唉--.她一声叹息后,也只得作罢了。
  杨大掐灭烟炮,迈上炕,挨着父亲杨义仁躺下。和杨义仁一样,他身上只穿一条有些发污的白布大裤衩。屋里蛮燥热的,他还是把棉被子拉开,盖在身上,严严实实地把自己藏了起来。
  看着儿子睡下,案板拉灭电灯,自己摸着黑也上了炕。她在杨义仁的另一侧躺下来,挨着前墙的大窗户。为了方便,想来那个事儿的时候,她往大窗户跟前一挪,一搭手,把杨义仁就拉到了自己身边。她也是下身穿了一条裤衩,与那爷儿俩不同的是,她用脱下来的大襟袿子盖上了腹部,不能让肚脐眼露着,女人是最怕受夜风的。她的两只稍稍有些干瘪的乳房还是在胸前裸露着。
  窗外的蛐蛐儿一直在叫,干涩的叫声越来越大,又像是在屋里。案板侧过身去,背对着杨义仁,大虾一样躬着身子,这样似乎舒服一些。她时不时用手掌拍打一下身子上的某一部位,发出啪啪的让人感到有些疼痛的响声。针对蚊虫的叮咬,她不能不进行毁灭性的报复。
  案板听到杨大那边也有响动,尽管响动不大。她知道儿子也是和自己一样,睡不着。她本想拉亮电灯,对儿子说几句安慰的话,灯绳就在手边,她却没有。半天了,儿子那边悉悉邃邃的响动没有住,她有点不放心。于是,她轻轻地翻转过身子,隔着杨义仁朝儿子那边探望。黑暗中,她影影绰绰地看到杨大也是一个虾形,只是更加肥大,屁股对着杨义仁。儿子屁股在一纵一纵地前后拉动,吭哧吭哧,接着,连着传来几下紧张的响动。儿子是在……忽然她猜想到了什么,她只觉得眼窝里一阵热,她心疼!当妈的最能理解儿子。
  第二天,天不亮,街上就有了喧嚣声,大队部门口响起了沉闷的鞭炮,这鞭炮声即是表示欢送,又是在召唤送行的人们快些前来为新兵送行。送行的人不算少,村里的民兵都要来不说,每个新兵的家属,本家亲戚,都是要来送的。送行的阵势也还算热闹,三个一群,五个一伙,一拉溜儿队伍排得老长老长的。前面的人打着簇动着的火把,敲锣打鼓,挑着写着欢送言语的横幅,说说笑笑的;新兵骑在枣红马上,胸前佩戴大红花,昂首挺胸,大有一番英雄出征的气势。
  9.
  日子较前一、二年已经有些好转,饭桌上菜的一些变化就能印证这一点。过去饭桌中间那盘黄不黄白不白的咸菜条多会儿都是饭桌上的当家菜,没有它吃不下饭,近几日却是有了些变化。麻脸女人给咸菜条焌了辣椒油,吃起来辣辣的,脆脆的,咸咸的,比不焌辣椒油的可口多了。在昏黄的灯光下,咸菜条上闪着亮晶晶的油珠儿,被几滴热油煎得有点胡的几片干辣椒皮儿像落叶似的散落在咸菜条上,红红的,艳艳的,透着一股辣辣的香气,犹如一朵开得正旺的山丹丹花,那诱人的香辣气味飘得满屋里都是。
  围着一盘焌了辣椒油的咸菜条,三个男人香香地喝着晚上这顿棒子糁粥。咸菜条又辣又脆,棒子糁粥还算稠,就着咸菜条,喝起来不时发出短促的冒水泡的声音,也还悦耳。老杨汗在右手,杨结实在左手,门口对着的这一边坐着二结实。论资排辈饭桌上也有体现。似乎这样还不够,在这个家里,还搞一点“男尊女卑”,吃饭都是男人先吃,女人后吃,5个人分两拨儿,因为桌子小。
  三个男人撂下碗筷后,各事其所。老杨汗上了炕,光着肩膀,一条腿盘着,一条腿撑着,手里拿着一根从条帚上折下的棍棍儿剔牙。杨结实总是光着膀子,在炕沿儿的一头傻呆呆地坐。那二结实上街上找小伙伴儿疯闹去了,说是钻干草垛玩藏猫猫。他从不在家做作业和温习功课,天天晚上都是这么一出。
  这时候,麻脸女人走近饭桌,并且扭脸对倚着炕沿站着的儿媳妇田秀淑说:“丫头,该轮着咱娘俩了。”
  田秀淑声音低沉:“妈,你吃,我不想吃。”
  麻脸女人问:“怎么的呢?”她手里捏着筷子,却没有去端碗。侧着身子,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凝聚起眼神,仔细端详着儿媳妇。
  田秀淑说:“心里一阵一阵地往上翻,不舒服,有点恶心。”正说着,这时她又摸着朝门口走,到院子里去作呕,“啊啊啊”地干呕。麻脸女人放下手里的筷子,跟着到了门口,问儿媳妇:“你是不是……”田秀淑还在呕,哪里顾得上吭声。
  老杨汉在炕上搭腔:“闹毛病了?”然后像哄小孩子似对儿媳妇说,“少吃点,吃完了收拾了就歇着去。”
  麻脸女人扭回头,斥责老杨汗:“瞎说什么,眯着你的吧。”
  麻脸女人猜着田秀淑是有喜了,心里不由得几分暗喜;不由得又想起打了杨结实那两记耳光,心又是微微颤抖了一下,一瞬间又感到打耳光的那只手掌还有些稍微发热。心里却又在说:哎,也真是把人气急了,要不打他干什么?想起打杨结实耳光,她心里分明是有许多的后悔。
  那老杨汉的意思是让田秀淑吃了饭收拾完碗筷再走。说不清楚他是心疼老伴麻脸女人,还是嫌儿媳妇偷懒不愿意干活,所以他才那样说。老杨汉哪里懂得女人的那些事情。女人怀孕难免会有些妊娠反应,只不过有的反应得利害一些,有的不明显罢了。如果他要是知道儿媳妇怀孕了,他自然也是要高兴的。当然他没有想到田秀淑会怀孕。用他的话说,“杨结实那个傻骨头,见了媳妇躲得八丈远,还有得了孩子”。
  田秀淑回身摸到桌子跟前,伸手去收拾桌子上的碗筷。
  麻脸女人也转回身,又问她:“你不少吃点?”
  田秀淑回答:“不吃啦。”
  麻脸女人说:“你要是不吃,就回你们屋歇着去,再说我还没吃呢,碗筷我就收拾。走,我送你回你们屋。”说着上来扶着田秀淑就走。
  老杨汉又插话,对麻脸女人说:“你让那个傻骨头跟她过去不得了。”
  麻脸女人又回敬男人一句:“我让你眯着你就眯着,哪儿那么多话,当哑叭卖不了你。”说完,麻脸女人搀扶着田秀淑去了小南屋。
  麻脸女人把田秀淑领到小南屋,又扒问她:“你是不是有喜啦?”
  田秀淑懒懒地说:“我不知道是不是。”
  麻脸女人说:“你要是不舒服呢,妈给你扎扎刮刮。”
  田秀淑不吭声。
  麻脸女人又问:“你多少日子不来例假了?”
  田秀淑:“快俩月了。”
  麻脸女人听罢,一拍大腿面,颇有点兴奋地说:“那就是有喜了!去,炕上躺着去,妈去给你做一口香香的汤来喝。”说着,她扶田秀淑上了炕,安置躺下。且又嘱咐她,“这往后自己要多加小心,走路要慢,沉重的东西不要拿,屋里的活儿也不用你干。妈不攀你,好好地将养孩子,这是你的大事儿。”
  麻脸女人叮嘱完田秀淑,回到北屋,在北屋门口的灶火上烧了一把火,锅里焌了点葱花,给田秀淑做了一碗棒子面疙瘩汤,端了过去,让她喝了,然后去睡。
  安顿好后,她又回到北屋来。站在门槛里面冲着炕头坐着的杨结实说:“打今儿晚上起,你就在这屋睡吧,往后就甭过去小南屋了。”
  听了这话,老杨汉又插话,并且还带点生气,他冲着麻女人嚷:“你这是什么话,还有把两口子分开睡的么?”
  麻脸女人火气比老杨汉火气还冲,她转过脸来冲着自己的男人吼:“知道你不是哑叭?我让你眯着你就眯着,好不好?结实媳妇有喜了,我怕他牲口似的碰了她。”
  老杨汉举起右手,朝右脸腮上轻轻地搧了自己一个嘴巴:“我真是爱多话,对不起,算我多嘴。”“啪”他又扬起左手,在左脸腮上搧了自己一个小嘴巴。
  “你怎么不使点劲儿?”
  杨结实看着老爹傻乐,嘴里还喃喃嘟囔着什么;然后他神情有些诡异地问麻脸女人:“妈,她一个人睡不害怕?!”
  麻脸女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知道傻儿子是在耍小聪明挖苦自己,她反唇相击:“你媳妇不害怕,她比谁的胆儿都大。”
  杨结实歪着脑袋瓜,眨巴着眼睛瞅着他妈,两边嘴角各挂着一绺奸狡的笑,像是幸灾乐祸。他并不在意自己在哪个屋睡觉,他巴不得不去小南屋睡。他心想:不去小南屋睡,还省得跟瞎子干那个事儿!瞎子想让你什么时候干,你就得干,你不干,她掐你,拧你,还说给你告诉妈;说,妈知道了,还不又得抽大嘴巴子?他惧怕他妈。不去小南屋就不去小南屋。老太太不让去小南屋,就在北屋。从这一夜起,直到田秀淑生孩子,杨结实就再没有去过小南屋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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