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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杏儿熟了的时候 (5、6)

作品名称:西山人家      作者:张长工      发布时间:2017-07-26 10:40:29      字数:8401

  5.
  起晌后,地面上滚烫滚烫的。一个黄黄的大火球悬在头顶上,太阳像燃烧到白热化程度的煤质,释放着不可遏制的强大热量。天上在下火,脚上的鞋形同虚设,脚板就像踩在灶火上的饼铛,脚趾头挠地,脚掌不敢落实。
  怕小三儿断顿儿,刘志头顶着火辣辣的大火球去供销社买了两袋代乳粉和一斤白糖,另外还有一嘟噜黄杏儿,给何桂花送过去。
  他走得很快,心里那颗也不逊色的太阳让他加大了步伐。他盘算着现在去何桂花那儿肯定是碰不上赵大新。因为他知道下午赵大新要押杏车进城。从他发现赵大新和魏淑贞在小队会计室调情后,他再去何桂花那儿心里就有点发怵,怵碰上赵大新。二人相遇后所发生的那种莫名其妙的尴尬,成了他心里的一种不可触碰的痛。
  何桂花的院子在村口路北边,一块很平坦的地方,早先这里是一个打谷场,离大道又不远,站在院门口就可以看到大道,原本很敞亮的。后来,又有几户人家在她房前房后房左房右盖了房,她的房便被围在了中间。各家各户的院子里都栽了树,多为柿子树、枣树,枝叶繁茂,树冠婆娑。她的院子也栽了这些树,情形也是这样。她的院落虽然比别人家的大得多,也还是变得隐蔽了,像是个林中小居。
  走着走着,他的脚步却又不知不觉地放慢下来。光秃秃的头顶被太阳灼的火辣辣的疼。他把一只手上的东西放到地上,用手去手掻几下头顶,然后拿起东西又走。他突然又觉得,现在也有点怕见到何桂花,很快要见到心里却是有了些不自在。一是因为何桂花白给自己伺候孩子有些不落忍,二是心里怪怪的,像生了虫子在爬。如果二人能够往一块凑合凑合,怎么可能的呢……总之不好意思说出口的。
  刘志七拐八绕拐弯抹角地来到何桂花的院子,轻轻地用身子推开了虚掩着的板门,那份谨慎到了蹑手蹑脚的地步。他不想惊动左邻右舍,过多地给留下联想。天天都想来这里看儿子,但是他还是劝自己不要来得太勤。除了赵大新这个因素,他还怕让左邻右舍说什么闲话,让人家何桂花受了累不算,再让人家背自己的黑锅。那就太对不住人家了。他想得极是,常言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更何况自己又是一个丧妇之夫。所以他每次去看儿子的时候都是速战速决,看上孩子几眼,和何桂花说上三几句话,然后一步三回头地恋恋离去。真的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孩子已经七八个月了,洋娃娃似的可爱。何桂花伺候孩子,如同己出,孩子像发苗儿的庄稼,一天一个样儿。小脸胖呼呼红扑扑,小手小脚肉嘟嘟,像个小佛爷。不知道底细的人,谁也不会相信这是一个没有娘、不吃奶的孩子。
  先前没有给刘志带孩子的时候,何桂花经常是把门锁上,出去串门。现在给刘志带孩子了,她也就很少出去串门子了。
  屋门是畅开着的,屋里好凉快。
  刘志一只脚刚迈进门槛儿,眼前的一幕便让他惊诧起来。瞬间,他心跳出现了间歇,呼吸发生了暂停,他的身子定格在门槛儿上,那诧异的眼神儿却是粘在了何桂花的胸脯上。这时,炕上盘腿坐着的何桂花神情上带着一点慌张,一只手赶忙将畅开着的衣襟往一块拉了拉,白净光滑的、迷人的一块玉绝大部份立马被遮掩了起来,只剩下那颗桑椹旁边还露着一点点的白。小三儿横卧在她的怀里,奶子在小三儿嘴里衔着。这对刘志来说,简直就是看到了天下奇观。一个没有生养过孩子的女人也能给孩子喂奶?对刘志来说,这简直也是一个梦。
  何桂花说:“孩子闹觉,奶着孩子睡觉。”
  听着何桂花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解释,刘志如梦初醒。满脸堆笑地喊了一声何桂花:“嫂子。”他的眼神仍粘在那颗桑椹旁边的一点点白上。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转身在桌子旁边的小柜上坐了下来。他发自脏腑地对何桂花说:“小三儿跟着你一点委屈也受不着。”
  丰满充盈的那美丽的地方,是年轻女人的天使之花。它无比纯洁的色泽,散不尽的芳香,是它永远都具有强大魅力之所在。刘志看着何桂花那个地方,情不自禁嘴里溢满了馋馋的口水,身子一时热热的。他对何桂花说:“你真是小三儿的大恩人,我都想不出什么法子来感谢你。”他知道自己好久都没有过这种幸福的感觉了。心里对眼前这个女人生出一种男人的欲望,心在“怦怦怦”地蹦跳,蹿得老高老高的。眼睛也异常地明亮起来,放射着有穿透力的蓝光,有着融化一切的力量。眼球被它后面的一股什么力量向前挤推着,几乎要从眼眶里被推了出来。他紧张得很,鼻梁上渗出细小的汗珠。他不敢再把像太阳一样灼人的眼神投向何桂花,他怕何桂花看透自己的心思。
  何桂花轻轻地摇动着孩子,完全是《摇篮曲》的节奏,只是没有音乐。孩子甜甜地睡着。
  何桂花也感觉到心跳得利害。孩子衔上乳头后开始本能地吸吮,小舌头和口腔上壁把乳头夹在中间,吸吮得她感到生疼,她忍受着;刘志的突然出现,让她的心一下一下地都蹿到了嗓子眼儿,脸也火盆一样发烫。她只是想用这个方法哄孩子睡觉,没有想得很多。这个方法很灵的,孩子衔上乳头后很快就入睡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让刘志给撞见,让刘志给撞见,这才让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没有生过孩子,做了生过孩子女人做的事情,她自己也觉得不妥起来。好像不是为哄孩子睡觉,而是自己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墙柜上的马蹄表“滴答滴答”声音极响,极有穿透力,像小木槌一样敲打着两个人的心弦。
  沉寂片刻后,刘志找到一个打破沉寂的话题。他对何桂花说:“真是很对不住你,是是。赵大新对象的事情我没有给办成。两个人挺什么的,姑娘的爹妈不同意,你就没有办法;还把魏淑贞给说跑了,是是!”他的眼睛看着地面。
  何桂花说:“有什么对住对不住的。姑娘爹妈做主儿,人家爹妈不同意,你有什么办法?闺女又不是你的。”
  刘志又说:“我托杨大的妈去魏家提亲,本想完成你交给我的任务,是是。把魏淑珍给赵大新说成,是是。结果,还把魏淑贞给说跑了,是是。”
  何桂花说:“两人还是没有缘分。”
  刘志说:“不是两人没有缘分,是阻力太大,爹妈杀死不同意。我原想,要是能给赵大新把这门亲事说成,就让赵大新搬过来住。现在,他在他爹妈那边吃,那边住,天天过来给你干点活儿,一家不一家,两家不两家。他要是娶了媳妇过来住,就是个家了。是是。”
  何桂花没有再吭声,一双有些呆滞的眼睛只是静静地看着怀里的孩子。她心里说:你想得不错,哪儿有那么多天随人愿的事情?她何尝不想有一个像样的家?现在屋里,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再加上一个孩子,这便使她联想到家。她曾经渴望、现在也还在想有一个完整的家。
  刘志安慰她:“你别着急,我再想想办法。”
  又是一片沉寂。在沉寂中,刘志不由得联想起自己的女人,如果她还活着,就不会这么累人家何桂花了。屋里好歹也是该有个女人,少了女人不行。其实他何尝不想再娶一个女人。四十岁的一个男人,拖着几个孩子过日子,又当爹又当妈,方方面面都有不少的难处。洗洗涮涮,缝缝连连,伺候孩子,刷家伙洗碗,从哪个方面说屋里都需要一个帮手。然而想想自己的境况,缺吃少穿,孩子多,又没有钱,哪儿还敢再想娶女人的事情;还有另外的一个原因,那就是也没有合适的女人。所以他就干脆就打消了再找女人的念头。
  他看着孩子在何桂花怀里睡得怪好的,像一只胖胖的小狗狗。孩子满脸恬静地感受着来自非母亲怀里的心跳,来自心灵深处的圣洁的母爱。哪一个婴儿都高兴这样躺在母亲的怀里。
  他对何桂花说:“小三儿可是累着他二妈了。”动情的话语里饱含着无尽的感激。看着孩子壮壮实实的,他自然打心眼儿里高兴,打心眼儿里感谢她;同时也对她生出几分感慨,这么一个喜欢孩子的女人,怎么就不再往前走呢?真是的!
  几络凉风顺着门口吹进屋里,嗡嗡的蝉鸣声也入屋。蝉声无一添烦恼,自是愁人在断肠。两个人不声不响地坐着,两张脸木然。
  刘志忽然说:“我去挑两回水吧,是是。大新押杏车进城了,没有时间挑水。”他站起身来朝门口走。
  何桂花稍稍有些急促:“用得着你去挑水么?大新早上已经挑过水。坐着你的。”
  门口外面树上的蝉鸣声比刚才更吵了,声音变成了热风,一团一团地扑到屋里来,有些烦人,也给人增添了沉闷。
  孩子在何桂花怀里悄悄睁开了眼睛,一双宝石一样晶莹剔透的眼睛神采奕奕地看着何桂花的脸。当何桂花发现他醒来的时候,他回报给她一个甜甜的笑。何桂花看一眼刘志,又看一眼孩子,然后对孩子说:“三儿,去,让你爹抱抱你。”
  刘志从小柜上站起来,走到炕前,弯着腰,一只手伸到何桂花的腹部,一只手从何桂花的胸前插下去。在往下插的进时候,他心里暗暗叮嘱自己,千万不要碰到她。但是,他还是碰到她了,感觉到她乳房的细腻和温热,一股电流蹿到了身上。心里不好意思起来。但他又一想,这不算什么,也许她心里还愿意呢!
  何桂花也是觉得身体有些异样。先是感觉到一种粗糙从皮肤上划过,然后,自己身体突然升腾起来的一种热度将那粗糙划过感给吞噬了。那种粗糙为身体升腾起来的热度增添了新的能量。让她有一种被火炙烤的感觉。
  刘志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孩子却不住地朝何桂花这边扭头,使劲朝这边伸着两只小胳膊,做着最努力的挣扎,他要从刘志怀里挣脱出来,并且嘶叫起来。孩子不让刘志抱,他坚决要求回到何桂花的怀抱里。
  何桂花接过孩子。双手架住孩子的两个腋下,孩子的一双小脚丫踩在炕席上,像猴儿蹦似的,一纵一纵地跳跃起来。刘志看着孩子欢蹦乱跳,脸上乐,心里乐。
  孩子跳累了,歇了一会儿。何桂花说:“三儿,给你爹爬一个。”
  她把小三儿平放在炕上。小三儿一翻身,趴在炕上了。她随手从炕上拿起小拨浪鼓,摇得“梆梆”做响,引诱小三儿朝前爬。刘志低着头看。小孩子七爬八不爬。小三儿七个多月了,因为胖,不愿意爬。他手脚不着炕,四肢来回乱动,像一只小蛤蟆,就是不往前爬。刘志和何桂花,边看边互相递眼神会心地笑。过了一会儿,何桂花把小三儿从炕上抱起,搂在怀里。
  “不爬不爬吧。”刘志找不出一个新话题来。他又不像往常,坐一会儿就走,今儿屁股发沉,像是被粘住,不愿意走。公鸡眼不停地眨巴,心里像是做着什么盘算,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反正今天碰不上赵大新,他想多呆一会儿。他漫不经心环视着屋子。
  何桂花闪着几丝慌乱的眼神儿像阳光一样,完全移到怀里孩子的身上。在孩子红润的脸上、圆呼呼的身上移来移去,像是打量,实则是在避讳着和刘志的目光碰撞。过去不是这样,一起说笑自然流畅,现在反倒是别扭了。她知道自己无话可说,只是觉得心里有些异样的膨胀,她把眼睛搁到不相干的地方,有意识地在回避。
  她觉察到他开始在发呆,在想心思。
  为了打破沉寂,她随便问了刘志一句:“今儿下午大队没有什么事儿?”
  刘志有点惊慌地回答说:“是,是没什么事儿。”
  正在这个时候,案板带着一股凉风踉踉跄跄地闯了进来,冲着何桂花叫了一声:“二姨儿。”然后立马对刘志说,“治保主任,我是到处把你找,总算把你找着。有点急事儿我要跟你请示请示。”
  刘志先是不自然地皱了一下眉头,这个时候怎么冒出她来?心里瞬间对她产生反感。但仍强打着笑对案板说:“有什么事儿,你就说吧。”
  案板说:“街上有一个要饭的妇女,带着三个孩子,咱们把她留下,给唐玉海说说,你看这事能做不能做?”案板站在屋子中间。
  刘志听罢,并不被案板急切热情的情绪所感染,他显得波澜不惊地说:“我当是火烧房子的事情啊,就这么个事儿,还值得你这么风风火火的。你愿意给唐玉海介绍,你就给介绍介绍,好事嘛,说成了,又少一个光棍儿,是是?”
  案板反击道:“我不先跟你这个治保主任打个招呼,我留下四口人,你这个大主任还不找我的茬儿呀?”
  刘志带有几分嘲讽地说:“你在做好事,我找你什么茬儿?我应该表扬你,是是。”
  先前有过两三起这样的事情,刘志都是要过问的,因为台湾往大陆派遣特务,不能放松警惕。
  案板朝刘志“呸”了一口:“我不缺少。”转身匆匆地走了。
  刘志望着案板的背影,阴阳怪气地对何桂花说:“这是个大忙人哩!”
  然后,他在何桂花这里又闷坐了一会儿,也是觉得再坐下去没有什么意思了,便带着一种无奈离开了这里。
  6.
  却说案板匆匆离开何桂花家后,便又匆匆来到麻脸女人家,一路走得磕磕绊绊。谁知道唐玉海愿意不愿意?事情是好事情。如果成了,又是媳妇又是孩儿。叫麻脸女人叫去她家帮忙,她知道,给唐玉海张罗媳妇,也是麻脸女人的一个心愿,她是会大力支持的;另外,她所以来叫麻脸女人,是请她去帮助给那女人和她的三个孩子张罗晚饭,同时给唐玉海和那女人往一块撮合。
  麻脸女人听说是给唐玉海张罗媳妇,自然是顶力相助,决不怠慢。她匆匆来到案板家,刚进院子,案板就从小东屋迎出来,说那娘儿几个在东屋。接着二人进了小东屋。小东屋破旧不堪,几十年来的风雨剥蚀已经把它折磨得像一个苟延残喘的老人。墙皮脱落,石头墙到处呲牙裂嘴,已是坐以苟延残喘。新盖的北房还没安置好,不能待客,只好这里将就。
  案板安排麻脸女人陪着乞讨女人说话,自己又风风火火地去找唐玉海。
  案板来到唐玉海小屋,恰巧唐玉海背着篓子刚到门口。唐玉海混头巴脑一身灰尘,额头、脸颊上蚯蚓似的爬着几条汗渍。案板问:“你这是干什么去了?”
  唐玉海:“我去罢点杏儿。”
  二人站在门口搭话。唐玉海放下篓子,从篓子里捧出两捧熟透了的杏儿放在身后的碾盘上:“嫂子,吃杏儿。”案板随手拿起一个杏儿,送到嘴边咬了一口,然后说:“老唐,给你说个媳妇,你要不要?是个‘大碗’。”
  何以把带着孩子再婚女人称之为“大碗”?村里的男人对此有两种解释,一是说生过孩子再婚女人的那地方肯定肥大松弛,不像黄花闺女的那样紧身,便称之为“大碗”;二是把带着孩子再嫁的女人称之为“大碗”,有一种牵强附会的解释。说是碗大盛的多,指饭量大,吃得多。那意思是指男方家一下子要增加好几个吃饭的人,这也被称之为“大碗”。
  眼下还是低指标,瓜菜代,糠菜半年粮,每个人一年150斤的口粮指标。谁能不顾及现实?!
  唐玉海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十分谨慎地说:“嫂子,你不是在拿兄弟我开涮吧?”
  案板笑说:“不是。我把那妇女和孩子们都领家去了。”接着,案板把那女子的情况粗略地向唐玉海述说了一遍。然后问唐玉海是什么意见。
  唐玉海想想说:“见着面再说。”
  案板说:“你洗把脸,换上一身干净衣裳就过去。我那儿饭菜都预备下了,你什么都不用准备。”然后案板又问,“你有现成的衣裳么?要是没有,我把你大哥的衣裳给你拿过一身儿来。”
  唐玉海回答说:“有。”
  案板前脚刚走,唐玉海洗把脸跟着就到了案板家。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蓝布劳动布工作服。衣服硬挺,穿着特显精神。
  唐玉海一进小东屋门就和那女子打了个照面,神经紧张地突然面对,让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打了一个激灵,互觉生疏的电弧般的目光猛烈碰撞一下,随即又迅速避开。
  唐玉海在门口旁边的一只凳子坐下,和那女子,还有三个孩子斜对面。他的眼睛故意去看门口,又时不时地瞥女人一眼。女人有三十三四岁,侧着身子跨坐在炕沿上。一张长方脸,面色青黄,胆囊鼻,细鼻梁儿,黑碳眉下一双无奈的风流眼,眼神几分呆滞,却仍不缺少顾影自怜的生动;凸胸蜂腰,犹如河边垂柳,一款好身条。人还是颇有几分姿色。
  瞬间,唐玉海嘴里漾满有丝丝甜意的口水。他原封不动地将口水吞咽回去,心里说:从模样上看,人还可以,是一棵好庄稼,比案板要强许多。夜里,怀里搂着这样的女人,颠鸾倒凤,一定会是一种神仙的感觉。他对这个女人动了心仪。重女色是男人的天性,俗话说,男人有抖糠之力,就有好色之心。他从衣兜里摸出一支烟来,点燃吸。一面吸烟一面听着麻脸女人和那女子交谈。
  三个孩子半包围贴着那女子,像没有断奶的小羔羊围着大母羊。一男两女,孩子个头一个比一个矮,一个比一个瘦。个个目光迷散,流露着在陌生地方的生疏和紧张,神情胆胆怯怯的。
  麻脸女人用手一个挨一个地去抚摸三个孩子的头,像喇嘛给信徒赐福。她心里说:真是怪可怜的。同情生爱怜,她爱怜的眼神久久地驻留在那女子清瘦的脸上。
  通过攀谈,她了解到,这个女人新近病死了男人;公公、婆婆跟着小叔子过;自己拖着三个孩子,日子艰难,实在过不下去了,便带着孩子出来要饭,总得活下去。
  是,总得活下去,她很坚强,麻脸女人心想。她和那女子又扯了一些屋里的事情,然后便又问:“如果你要是嫁人,公公、婆婆同意吗?”
  那女子回答:“他们不管,事情都是自己拿主意。”
  麻脸女人的眼神从女子的脸上移开,移到唐玉海那张还带着朝气的脸上。她对那女子说:“他就是打算给你介绍的男人,你俩说说话儿。”她是想把接下来的时间是让给唐玉海和那女子,让他们单独谈谈。说完,她便起身。
  临出门的时候,麻脸女人对那女子身边的三个孩子说:“你们仨跟奶奶出去玩玩去,去不?”三个孩子像粘在他们母亲身上似的,紧紧地依附着他们的母亲,不肯跟着出去,盯着唐玉海野兽似的模样,眼睛里充满了紧张和恐惧。
  麻脸女人从小东屋出来,去了北屋。
  那女子瞟了唐玉海一眼,然后慢慢地腼腆地将脸勾下去,看自己的脚,看屋地。她的两颊泛起了淡淡的胭脂红。
  北屋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传了进来,屋里极安静的。
  他这个人很邋遢,看得出来脸是刚刚洗过,也刚刚刮过;他两鬓铁青,一定是满脸的络腮胡子;再看他的两只眼睛,两只牛蛋子儿似的大眼珠子充满了呆滞和冷峻,没有一点温和和友善。猪拱嘴,她在他的身上尽是看到她不想看到的东西。
  她想一下子看到他的心。此时此刻她渴望从他的面部表情上寻找到温馨和抚慰,一个处在极度困境中的生灵期待的是及时雨般的关爱和亲切的抚慰,然而她却没有得到这样的信息,让她失望。相反,倒是让她和她的孩子们一样,对他有着几分恐惧。尽管他留给她的第一印象不是很好,但是她对他仍然还是存在着一种期待,这当然完全是出于一种求生的本能。
  那女子的一只纤瘦的手摸在最小孩子的头上,她在想:他嫌不嫌弃孩子?她的爱怜的眼神在三个孩子的头顶上轻轻地抚摸着。她没有想过他看上看不上自己这个问题,她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只要他不嫌弃孩子……
  唐玉海不好意思正眼去看那女子。越是不好意思看便越想看,越千方百计地要看。他的眼神像小偷一样潜伏在与那女子最近的地方——三个孩子的身上。表面上是在看孩子,只要眼皮向上一挑,就能看到那女子微微泛红的脸。他心里在暗暗地发笑。同时,他也在想:要是真的和这女子成了,那么还要找一处大房子来住。自己那间小房子,那铺小炕,怎么睡得下5个人?不要说自己还要和那女子随波逐浪,颠鸾倒凤,要是她只有一个孩子多好。
  女子两次偷偷地瞟了唐玉海一眼,然后迅速地把视线转移到一边去。她想:有的男人其貌不扬,心眼儿却是好,也许他是属于这种人。刚才那个婶子不是说他人挺好的吗?他怎么不说话?这时,她想听他说几句话。听听他说话,也许能够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她现在希望他说几句话,听听他表达他怎样的心声,他却是不开口。这就再次让她感到失望。
  案板端着一大盆冒着腾腾热气的面条汤进到屋里来;麻脸女人手里拿着碗、筷子,还有一把铁勺子跟在后面。案板把汤盆放在炕的一边儿,对那女子和孩子们说:“娘儿几个从家出来大半天了,早就饿了。来,吃点面条汤。”汤里一半是从地里打回来的野菜。里面放了一点盐。
  三个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爬上炕,在汤盆旁边围坐下来。麻脸女人逐一地给三个孩子盛上汤,三个孩子可怜而又乖巧地吃起来。
  麻脸女人给那女子盛上一碗:“你也去吃。”
  那女子回复麻脸女人一个感谢的微笑便罢,她没有去端碗。
  唐玉海看着三个孩子香香地吃着面条汤,不禁自己也产生了食欲,他又一次把涌上来的口水吞咽了回去。此刻,他心里不由得冒出一段犹豫:添人进口要吃喝,一进门就是四口人,粮食有没有不要说,就是锅碗瓢盆也还要买。
  唐玉海习惯性地再一次从衣兜儿里摸出一只烟卷,叼在嘴上,将其点燃,然后心事很重地一口接一口地吸起来。他像一只陷入惊恐状态之中的老乌鸦,他困惑了。对面前这件该他做出决定的事情,他却感到无能为力,不知所措。从他嘴里喷出的蓝色的烟圈一个接一个地在眼前飞舞,一会儿的工夫便汇聚成可以把他遮掩起来的一团乌云,甚至可以让那女子产生一种错觉,以为他已经消失。
  三个孩子像饥饿的狼一样,很快就把一盆汤面吃光。最后还不住地用舌尖舔吸着嘴唇上的残羹。原本蜡黄的面色,一时间露出了几丝淡淡的红晕,神态上比刚才精神许多。
  唐玉海看着三个精神起来的孩子,心里有了一丝宽慰。然后,他鼓起勇气,正眼去看那女子。心里说:要娶你真的不容易,真的不容易。养不起,真的养不起。我渴望把你搂进怀里,可是我没有那么神奇。怎么娶你?怎么娶你?我没有那个能力。想要娶你真的没有那么容易!不是我不想娶你为妻。
  麻脸女人收拾炕上的碗筷、汤盆。案板对唐玉海使一个眼色,然后三人去了北屋。各自坐了之后,案板问唐玉海怎么个意思?
  唐玉海苦笑一下,心想,她要是只带一个孩子。然后很无奈地说“还是算了吧!”
  到了晚上,唐玉海从自己那边拿过一些面,还有菜籽油、葱之类的调味品,让案板多烙几张葱花饼,几张让那母子四人当晚食用,几张让娘儿四人次日带走,路上食用。
  母子四人当晚就在案板家的小东屋住了。
  唐玉海回到自己的小屋。蹲在小炕上,单人守孤灯,望着头上的电灯发呆。心里作起了顺口溜:电灯的插座是你,电灯的插销是我,咱俩人组合,亮光照着你,亮光照着我。不是没有缘,是老天不助我。
  第二天一大早儿,唐玉海又过到案板这边来,给了最小那个小男孩十块钱。把娘儿四人打发走了。
  这样一场不期而遇,唐玉海竟然没有和那女子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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