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母亲养鸡

　　六、母亲养鸡
　　 
　　这件事就这样搁下来，但始终是母亲的一件心事，只盼着三姐那里能有什么好消息。虽然李大娘没再提起，但母亲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在等。每当母亲遇到李大娘那探寻的目光、渴求的眼神，总觉得是亏欠她的，感到很内疚。
　　皇天不负好心人。林姐夫的一个女病人，丢下五个未成年的女儿，走了，孩子的父亲有意要把最小的女儿送给一个合适的人家。三姐知道后立即从中牵线搭桥，双方都很喜欢。后来，李大娘的妹妹又把自己的一个儿子过继给他们当儿子。这样，李大娘夫妻倒有了一双儿女。从此，家里充满了欢声笑语，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天空真的变蓝了，大地明亮起来。母亲心里的歉疚感也逐渐消失，变得坦然起来。那个可恶又可怕的堰塘，李大娘是想到做到，早就让李大伯栅起来了。
　　母亲天天都在喝药，但咳嗽还是不断根。二哥说，母亲是累的，大哥不在家，自己就是大的，下田种地的事该由自己担当，决定退学回家。李大伯等乡邻也劝：“洪大哥不在家，你一个女人带着这一窝孩子过活，够苦的。老二懂事有孝心，你就答应了吧！”可母亲不这样想：老二峻杰正是上学读书的年纪，怎么能让他退学回家干农活？以后见了他爸我怎么交代？
　　二哥拗不过母亲，只好一边上学，一边力所能及地多为母亲分担一些。每天放学，带着弟弟妹妹找猪草、担水、洗衣、做饭。星期天和母亲一起下地干活。
　　小哥哥人虽小，也是个勤快人。现在又多了一件事：担水。其实，他哪有那力气，担着空桶，腿都打晃晃，因为个子矮，桶还在地上磕磕碰碰的。姐姐和三哥都说：“你年纪还小，别管担水的事。等你长大了，有你担的时候，那时别躲懒，现在别图新鲜。”他觉得很委屈：自己哪里是图新鲜呢？！
　　还是二哥最理解小弟的心：看见妈妈一天比一天瘦，很想帮帮妈妈。特意找了一个木匠，给弟弟订做了一副小水桶。小哥哥高兴得跳起来，搂着二哥的脖子，两条小腿盘在二哥的腰上，一个劲地说：“二哥真好！二哥真好!”
　　从此，小哥哥自以为担了家里的大责任，时时想着担水的事。家里人都知道，小弟担水只是担个“心”，帮不了什么大忙。地也扫不干净，三哥笑他是“猫盖屎”。做饭正要火的时候，火着不起来，闷得一屋子的烟；不要火的时候，火烧得旺旺的，不是饭煳了，就是菜煳了。
　　三哥说：“煳的不能吃，真是浪费！”
　　母亲说：“锅巴打食，我正肚子胀，我来吃。”要把焦煳的饭或菜舀进自己碗里。
　　二哥从母亲手里抢过锅铲，笑着说：“一碗锅巴抵三碗饭。妈，你让我吃吧，经饿。”
　　小哥哥见母亲和二哥争着吃煳锅巴，还真以为那是好东西呢！又邀功似的说：“下次我再把火烧大点。”
　　惹得大家都笑起来，姐姐说：“妈不骂你，给你个台阶下，你还得意了呢！”
　　母亲笑着，不说话，心里很快乐，感到很欣慰：连小儿子都知道体谅母亲了，更别说几个大的。
　　兄妹几个总是说：“妈，你歇会儿吧，别累着了！”
　　母亲也总是说：“我累什么？我不累。”
　　母亲好像真的不累，比以前更闲不住了，现在又养起了鸡。她养鸡的办法最简单，她孵了一窝又一窝的小鸡，小鸡长成了大鸡。她没有粮食喂它们，就把房前房后竹林、树林里的空地挖松，撒些菜籽进去。鸡圈里的粪全往上铺，鸡粪肥菜也养虫子。她把空地栅成几块，菜长好了，轮流把鸡放进去。这块地吃光了，吃那块。还没等轮完，吃光了的菜地里又长起来了。鸡在菜地里既能啄菜吃又能刨虫子吃。只只鸡都吃得油光水滑，公鸡雄赳赳，走路都“咚咚咚”地响；母鸡腰圆背厚，争先恐后地下双黄蛋。
　　家里的鸡多了，蛋多了，隔壁邻居老人生病没蛋了，来找她借两个；表姐弟媳生孩子，送人情蛋不够了，来找她添两个，她从来不要人家还，说：“家家老人都一样，活几十岁不容易，吃几个蛋算不了什么。”“家里添人进口，是个天大的喜事，家家都该贺喜的。”
　　家里有这样一群大大小小的鸡，我又多了一件乐事：常常观察它们在做些什么。有一天，我发现了一件奇怪而有趣的事。一只老母鸡带着它的一窝小鸡在院坝边找食吃，老母鸡不停地“咯——咯——咯”地呼唤着。小鸡们刚刚长出小翅膀，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跟随着妈妈。妈妈找到一条小虫子，哪怕是一只小红蚁，“咯咯”声就叫得更欢了。这时小鸡们便飞快地一窝蜂似的奔到妈妈跟前，而每次总是那一两只身手快的啄而食之。等动作慢的到了妈妈跟前，已吃了一口美味的兄弟或姐妹已若无其事地走开了。鸡妈妈也不责怪那些贪吃的不讲手足情义的孩子，又“咯——咯——咯”地呼唤着带着孩子们找食了。这时的“咯咯”声似乎是在安慰没吃到美味的孩子：“好孩子，别着急，妈妈再找好吃的给你。”可每次的情形却都差不多。
　　我常常被这些有趣的鸡们吸引了。这时，我又看见一只调皮的小鸡，扇着一对还未长成的小翅膀，离开了妈妈。跑跑停停，停停跑跑，大概是在追赶一只苍蝇吧。它离鸡妈妈越来越远了，跑到了一群大鸡那里。一只反毛鸡，快步走出鸡群，照准小鸡的头啄了一口。小鸡返身飞快地跑回自己的队伍，回到妈妈身边。突然，只见鸡妈妈一反常态，折返身向大鸡群飞奔而去，直扑反毛鸡，爬上它的背脊，将它按趴在地，也在它的头上狠狠地啄了一口。然后没事似的又回去带它的鸡孩子们了。那一时刻，其动作之敏捷和凶狠，出乎意料。反毛鸡也不反抗，大概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欺负了别人的宝贝，甘心受罚吧。
　　我看到这有趣的一幕，惊讶不已：鸡妈妈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孩子受了欺负的？还认准是反毛鸡？
　　母亲说：“是鸡孩子告嘴了呗。”
　　我更奇怪了，张大了嘴：“鸡会说话？没听见它们说话呀！”
　　“你能听见它们说话，你不也成了鸡啦！”
　　母亲给我讲了一个关于鸡的故事。
　　家里曾养过一只大公鸡，很漂亮。长长的脖子，红大的鸡冠，粗壮的脚杆，壮实的身子，浑身披挂着厚厚的油光闪亮的棕红色羽毛。奇特的是它高高翘起的尾巴，就像闪着绿光的黑色锦缎。无论走到哪里，身后总有一群邻家的公鸡、母鸡尾随着。它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后有一个庞大的队伍。目空一切地迈着四方步，大摇大摆地昂着头，一副高傲自得的样子。虽目不斜视，却能眼观八方，一旦哪只鸡刨出了一条虫子或逮住了一只苍蝇，都逃不过它的眼睛，它毫不客气，一个箭步冲上去，虫子或苍蝇瞬间便到了它的嘴里。尽管如此，那些公鸡母鸡们仍然心甘情愿地尾随着它。
　　过生日时，亲戚送了一只母鸡。一摸，肚子里有蛋，舍不得杀。开初还担心两只鸡关在一个鸡圈里，大公鸡会欺负小母鸡，哪知，却相安无事。更令人吃惊的是，主人喂食时，大公鸡一改往日的蛮横霸道，竟装作没看见，谦让、宽厚地把头扭朝一边，像个绅士。等小母鸡吃饱了，心满意足地走开了，不管剩多剩少，它才吃。次次如此，天天如此。小母鸡也心安理得，就像一个得宠的、撒娇的妻子。
　　一天，家里老人生病了，公鸡被主人捉去，要被杀了。母鸡一反往日的温良，拼死命地要迸出圈去，看那架势，大有要和公鸡一起去赴死的决心。当然，它无能为力，公鸡被杀了。从此，母鸡再也没有进过食，终因绝食而死。
　　我从此知道：鸡也有一个世界，鸡也有快乐和烦恼。由此，也更增添了一份我对鸡们的好奇和情感。
　　家里养了这么大的一群鸡，不光我喜欢，哥哥姐姐也喜欢。心想：母亲虽然劳累，但也可以有蛋有鸡加强营养了。哪知，母亲对他人慷慨，自己却是舍不得吃的。每到赶场天都要背着两只鸡，挎着一篮蛋到镇上去卖。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二哥清早上学时先把鸡和蛋带到三姐家。这样母亲就可以空身赶到镇上去了。
　　三姐见母亲一天比一天凸出的颧骨，一天比一天深陷的眼窝，很是心疼，就对母亲说：“妈，你要是放心呀，就不要这么来回地跑了。我去街上帮你卖，卖多卖少我把钱交给峻杰带回去给你就是了。”
　　母亲笑着说：“我有什么不放心，有些亲生女儿还不如你呢！我要不是看你孩子多，‘背一个抱一个，屋里还有十二个’，事情一大堆，林姐夫又脾气怪难服侍，我帮不了你，也不能再给你多事，早就要麻烦你了。”
　　三姐也笑着说：“妈这不是给我多事添麻烦，我心里喜欢得很呢!以后我的一窝孩子就不愁没有鸡蛋吃了。”
　　“你要真能这样我倒喜欢了。只怕明明送给你吃，你都不肯，我想心疼你，你都不让。”
　　“好好好，以后你送来的鸡和蛋我使劲吃就是了，你放心。”
　　母女俩在一起说说笑笑，心里都荡漾着无限的温情。
　　我和小哥哥见母亲和三姐在一起总是那么高兴，有说不完的话。三姐每次来家，洗衣、做饭，样样事都做，还忘不了给我们带好吃的。好奇地问：
　　“妈，我们家哪来的一个这么好的三姐呀？”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你们的三姐命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