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零九章 雪上加霜
作品名称:撂荒的土地 作者:七寸明月 发布时间:2017-07-26 14:04:26 字数:4839
漆黑的夜,像一个巨大的牢笼。苏娟走在泥泞溜滑的便道上,就像一头失去自由,蒙头乱撞的野兽。
她悲哀地想,也许,我现在连一头困兽都不如。
忍受着女儿失踪的悲痛,去应付同样失去女儿的李远龙,还得连夜赶回医院照看被儿子捅伤的刘军,这样折腾,真不知她能支撑多久。
苏娟心里悲哀,一边又着急想快点到收费站,去晚了怕摩的收工了,又得步行去县城。可这心越急,就越走不好路。快到收费站时,她突然一脚踩空,脚落地时,只觉脚踝一阵钻心的痛。坏了,脚崴了!
崴伤的是右脚。在踉跄前窜,稳住身形的过程中,苏娟的右脚脱离了鞋子,踩进了泥地里,雪白的袜子糊满了泥浆。等她从泥浆里找到鞋子,脱掉袜子准备穿时,才发现脚脖子疼痛异常,一碰触便疼得钻心,穿不了鞋子,也走不了路了。
怎么办?
这黑灯瞎火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能怎么办?只有靠自己,蛮办!
她想她得先穿上袜子。她可管不了袜子上到底糊了多少泥浆,她只知道光脚穿皮鞋太涩,穿的时候费劲,而她的脚却不敢太使劲,一使劲就疼得要命!
穿袜子的过程就是一段受刑的过程。因为不论她如何小心,都必然要碰触右脚。而她的右脚呢,已经到了不能被碰触的地步了。
穿上袜子,她浑身上下都快被汗水给湿透了。夜风一吹,顿觉凉意逼人。时令虽已是五月,白天已见炎热,但到了晚上,犹自觉得有些凉意。苏娟顾不得天冷不冷,咬了牙,硬生生将已经肿了的右脚,强行往鞋子里塞。
那是一种钝刀割肉似的痛!更是一种入骨入髓的痛!
这痛苦不是别人强加给她的,而是她自己加给自己的。自己施加给自己如此残忍的疼痛,需要多大的勇气?
忍受了尖锐的疼痛,好歹把鞋给穿上了。苏娟望了望前方,见收费站灯火阑珊,还有人影晃动,心想得尽快,不然摩的可能就都收工了。就她眼前这境况,如果没了摩的,别说去县城,就是回家,也是万不可能的!
拖着一条使不上力的右腿,苏娟一瘸一拐地前行。她的步子缓慢而沉重。暗夜里,汗水一次又一次湿透她的衣衫,额上的汗水更是出了干,干了出,经风一吹,凉悠悠地,伸手一拂,满手都是盐粒子。
苏娟就像行走在刀山一样,每走一步,脚踝都被生生地割裂着痛。短短一里路程不到,她就走了足有半个小时。不过还好,总算到了收费站,她都担心她到不了这里呢。
秦老二家门外,还停着几辆摩托,摩的师傅躲在麻将馆里围观别人打麻将。苏娟叫了一个熟识的姓邓的师傅,请他送她。邓师傅见苏娟形容狼狈,惊问道:“娟,你这是怎么弄的?脚崴了吧?”
苏娟点了点头,苦笑说:“崴了,痛死我了,快送我去县城医院。”
邓师傅摇头道:“你还是别先急着去县城,先找秦老大给看看脚吧。”
“就怕太晚,耽搁你。”苏娟说。
“耽搁我没关系,别耽搁了你才是正经,我晓得你家这两天不顺,你要是连路都走不了,你家可就更惨了!”
“谢谢理解!”苏娟笑了笑,邓师傅便从麻将馆里叫来秦老大,说:“老大,你帮娟先看看脚,好像都肿了。”
秦老大看了看苏娟的脚,笑话地道:“我在我老二家看打麻将,本是想等你家老太婆的,没想没等来你家老太婆,却等来了你!”
“老太婆没事。”苏娟苦笑道。
“她有高血压,能够没事当然好。——你先把脚洗洗,我一会儿帮你看。”秦老大说着,端来清水让苏娟洗了脚。苏娟又顺手擦了擦脏鞋子,然后躺在椅子上,左脚着地,右脚赤脚搁在一矮凳上,让秦老大检查。
秦老大和秦老二是兄弟俩,一个当村医,一个当村主任。当初建蓥城大道时,大道两旁划出了大片土地做商业宅基地,向社会公开拍卖,秦家两兄弟属于村里的有钱人,合伙买了一百二十多平方米,建了这座有着四个店面的三层小洋楼。当初亮子也想买地建房,苏娟却怕花钱,又嫌离村太远,没同意。
秦老大检查了一会儿,得出结论说:“肿了。我给你用正红花油揉一揉。”秦老大的老婆余兰原本在楼上,听到响动走下来,来不及跟苏娟招呼,便递给秦老大一瓶正红花油。秦老大拧开盖子,倒了些在手里,搓了搓,便为苏娟揉捏了起来。一边揉捏,一边道:“你最好躺下休息,暂时别走路。这么晚了,就住我这里吧,我这里有病床。”
苏娟苦笑道:“我倒是想躺下休息,可没那个福气。你不知道,我还要去县城医院服侍人呢!”
“得了吧,你自己都得要人服侍了,还服侍别人?别开玩笑了!”
“那又怎么办?总不可能叫人来服侍我吧?”
“你既这样说,怎么办就在你了。你是坐邓师傅的车去吧?”
邓师傅道:“对!”
“那请你多费点心。你扶着她走,尽量不要让右脚承力,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这个没问题!”邓师傅道。
秦老大揉捏好了,用一塑料袋装了苏娟的鞋袜,递给她说:“脚肿了,不能穿了!”
苏娟接过鞋袜,看了看,摇摇头苦笑道:“不,穿不进也要穿!”说着,拿起鞋子便强行将脚往里塞。
“你疯了啊?”秦老大吃了一惊,忙来按住苏娟的手,“你就不怕把你这只脚给废了?”
“没办法,只能这样!”苏娟推开秦老大的手,咬着牙,憋着气,脚下猛地一用力,在经历一阵剧烈的疼痛之后,舒了口气,说,“好了,鞋穿好了!”
秦老大苦笑道:“你这样蛮干,坏了脚可别怪我医术差。”
余兰也道:“娟,你真能蛮干,不愧是我们村的铁娘子啊!”
苏娟揩了揩额头上的汗水,无奈地道:“这不都是逼的嘛?没办法。”
秦老大提醒道:“小心你的脚出问题!”
“我管不了这么多了!邓师傅,我们走吧。”苏娟的正事是赶回医院看护病人,小小的脚痛,她已经顾不上了。她伸出一只手,让邓师傅扶着,点着右脚走出秦老大家,在邓师傅的扶持下小心地上了车。正当邓师傅打燃火,准备将车开出去时,苏娟的电话却响了。
电话是赵石匠打来的,带着哭音,很急很惶恐。苏娟刚听得两句,便惊慌地朝邓师傅叫了起来:“邓师傅,别发动了,不好了,我妈晕倒在厕所里了!”
“不会吧?”邓师傅熄了火,却不敢相信。
“邓师傅,快帮我叫秦医生去,我妈有高血压,千万要快!”
秦老大提着电筒,放着小跑着朝苏娟家去了。
苏娟下了车,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要公公别慌,只需在家等医生到来就是。她又给苏芬打了个电话,央求她帮忙叫些乡亲去她家,一则可以宽慰老爷子,二来如果老太婆必须要往医院送,也好有帮手。
等安排好这些,她才强忍着脚痛,挣扎着回家。
余兰见了,劝说道:“娟,你最好不要走动,谨防加重脚伤!”
苏娟摇头哀伤地道:“我得赶回去,不动怎么能行?”
余兰吃惊地道:“开什么玩笑?别说你脚伤成这个样子,就是脚没伤,这么漆黑的天,你能咋个回去?”
苏娟看了看天,知道余兰说的是实情,但她还是倔强地道:“就是一步步摸,一步步爬,我也得回去!”
余兰苦笑道:“你呀,说你是铁娘子,你还以为你真是铁打的啊?得,我找只电筒送送你吧!”说着,余兰去隔壁秦老二家找来了苏娟刚还回去的电筒,要送她回去。
苏娟接过电筒,谢道:“把电筒给我就行了,送就不必了。你还得守门市,不麻烦你了!”说着,苏娟点着脚就走。
余兰见苏娟急着走,一再苦笑道:“娟,你等我会儿啊!我关了门市就送你!”
“不必了!”苏娟说着,早点着脚走了好几步。
“唉!你这人,说你什么好啊?”余兰作势要关门市,但又停下了,“那你小心点走,别又崴着了!”
苏娟冒着冷汗走出几步,停下来,道了谢,又朝前走,没走几步,却又停了下来,这次不是为了道谢,而是歇脚。右脚伤得不轻,着地便痛得钻心,只几步路,便痛得她不得不停下来揩拭额头直冒的冷汗。
苏娟艰难痛苦地往回家的方向走,蓥城大道上,拖着她孤单而纤弱的身影,一瘸一拐地,犹如路面上被风吹着走的树叶,飘摇,孤单,凄迷而哀伤。
蓥城大道路平顺,且干燥洁净,又只有二十来米远。但就这么点路程,却几乎费尽了她全部的力气。还没到岔道口,她便几乎要虚脱了。她心里明白,她的脚已经不容许她再往前走,否则后果很严重。但她更明白,现在她是一家的脊梁,她要不回去,这个家就没了主心骨!
苏娟在岔道口用金鸡独立的姿势站着歇息了一会儿,觉得力气恢复得差不多了,一咬牙,便踏上了泥泞的便道。
便道不仅泥泞,而且坑坑洼洼的,稍微不慎,便可能滑倒在地,糊一身泥浆,抑或泡在水坑里。苏娟只有左脚能正常承受身体重量,因此只能采取一步一挨的方式前进,差不多是拖着右脚往前挪。由于路很滑,每挪动一步,都要付出比平常多十倍、百倍的力量和勇气。稍微不慎,让右脚承受了重量,脚踝便被抽筋似的痛,入骨入髓,彻心彻肺。
一个人摸黑在这种路上一步一歇地痛苦前行,苏娟没有胆怯,也没有怨言,有的只是坚毅和顽强。尽管额头上的冷汗再次出现冒出来又干,干了又冒出来,因而结了厚厚一层盐粒子的现象;尽管两只皮鞋多次踩进泥泞,早已没有一点干爽,犹如打着赤脚;尽管微风轻拂,在吹干她浑身汗水时也带走大量的热量,以至于使她不由自主地颤抖,她都没有想过要停下来。她只有一个念头,回家,回家,回家!因为家人需要她!
她偶尔也停下来歇一歇脚,喘一喘气,也趁这点时间抬头望望回家的方向,甚至听听风拂过秧田,拂过熟透的小麦丛,拂过玉米地的声音,听听如鼓的蛙叫与悠扬的虫鸣。乡间的声息依旧那么亲切,依旧见缝插针地召唤着她这个流浪的女儿,流浪的灵魂。
然而乡野宁静甜美的夜,却围裹着巨大的痛苦。
随着“啊”的一声尖叫,苏娟终于滑倒了。这次比上次更不幸,她不仅再次碰触到了伤脚,还倒霉地倒进了一个没膝深的水坑里!
水坑不大,但足以放进苏娟纤弱的身子;水坑也不深,却足以淹没平躺着的她的前胸后背。五月的夜晚,天依旧有些冷,苏娟在水坑里挣扎了几下,早已浑身水湿,经风一吹,不由寒冷彻骨,浑身颤栗。她挣扎着在坑边坐了起来,由于寒冷,双手不得不紧紧地抱着左右肩,身子尽可能地蜷起来。但这根本抵御不了风过之后的寒冷。
电筒掉进了水中,早已熄灭了亮光。没有什么东西能帮她扒开倒霉的黑幕给她光明,没有谁能帮她驱散寒冷送她回到温暖的家。她想哭,但鼻子却不酸,哭不出来。
既哭不出来,那就站起来重新上路!
苏娟心里念叨着,挣扎着想站起来。她两只脚在水坑里划着水,就像摇着两支橹,搞得水声哗哗,颇有些声势,但就是站不起来。她的右脚已经彻底不能承受身体的重量!
她想起了她的包,那是能防水的包。她的手机在里面。她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向家里求救了。在家人正需要她的时候,她却不得不向他们求救,她不由悲从中来,苍天啊,你要惩罚我到什么时候?
苏娟颤抖地从女士包里摸出手机。手机亮了,蓝色的荧光显得格外珍贵,照得眼前一片幽蓝。她抖抖索索地拨出了家里的号码,静静地等待家里人接听。
可让人气恼的是,电话里却传来了占线的声音。
谁这么不晓得厉害,这时候打什么电话?真是该死!苏娟心里叫喊着,却万般无奈,只得先挂断了,过一会儿再拨。
苏娟在水坑沿上坐等了好一会儿,估计家里电话应该能拨通了,便再次拨出了家里的电话号码。
可是没用,电话依旧占线!
苏娟急得想哭,绝望地四下里望,希望能遇到走夜路的人。可是,四下里除了黑暗,便只有铺天盖地的蛙叫与虫鸣。许是因为出现了幻听吧?她觉得耳中的蛙叫与虫鸣,渐渐像什么鬼物的呜咽,无端地恐怖、惊竦起来。
她闭了眼,努力寻找着鼻子发酸的感觉。她几乎是以一种渴望的心情寻找着眼泪横流的感觉。但她失望了,眼泪对现在的她来说,实在太珍贵,看样子是流不下来的了。
她只好再次试着站起来。但是,失败得很,尽管她几乎咬碎银牙,也没能站将起来!
她不再试图站起来,只是侧身坐在坑沿,再次去拨打电话。
电话依旧占线!
她疑心是不是公公刚才接过电话后没把话筒搁回原位。
她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恐惧,一种堕入死亡深渊的绝望。在四野黑暗的包围之中,在无边的恐怖声音中,她感觉自己正朝苦难的人间地狱走去,走去……
突然,一阵激越的铃声响了起来,电话!她的电话!
苏娟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连来电显示都没来得及看,便赶紧接听!
可惜,等她按键接听时,电话里却没有任何反应。她“喂”了半天,不得不失望地放下,查看来电显示时,才明白来电是个陌生号码,大约是群发的广告电话。
苏娟对于外来救援彻底绝望。
但她却不想就这么放弃努力。她想,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在路上。何况婆婆现在情况怎样了,我还一无所知。我必须得回家,不能走,不还可以爬吗?
爬?
望着无边的黑暗,苏娟不由悲从中来,鼻子陡然一酸,刚才费力地找寻却找寻不着的哭的感觉,一下子朝她奔袭而来,眼泪陡然模糊了她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