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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隐忍的精神(1)

作品名称:零距离接触图瓦人      作者:大路白杨      发布时间:2017-07-24 18:26:52      字数:4095

  (一)
  图瓦人,在渐渐失去自己,它们到了现代社会的大门前,留下的只是一个仅有语言而失去了文字的民族了。
  从一个民族的发展史来看,有语言的就一定会有文字的存在。当这个民族在消亡的过程中,首先失去的是文字,然后再是语言,最后把自己的文化消逝殆尽。
  我觉得在他们的生活里,一定有着某种精神的力量在支持着他们。他们在等待着,是等待着生命的重新轮回还是等待时光的又一次开始,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是,我可以感觉得到图瓦人仍旧在等,像他们等待过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一样的,继续着他们永远而没有回音的等待。
  在村子里曾经流行过的萨满教中,许多不被人们想起来的事情和人物,重新以隐忍的角色,重新出现在生命的每一个过程之中,包括对祖先的祭祀,包括对大自然的敬奉,包括对生命的平等对待。在每年一度的点灯节里,我就发现,每一家的油灯里都有几株代表家人数量的灯芯,这一晚是不允许熄灯的,让灯一直亮着,半夜起床要给灯盏的碗里注上新鲜的酥油或清油,以此来祈求上苍对家人的眷顾,对诞生于黑色之中苦苦追求生命意义的又一次照亮。
  在有蒙古人居住的地方,你会发现这样的现象,在一些路口、一些树林的枝条上、甚至是一些泉水边的某些地方,都会有大小不一的白色布条子。这些祈求福祉的引导物,这些遍地是神灵的想法,都隐藏于萨满教的每一缕阳光之中。几千年来,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的图瓦人,对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山岭、每一棵大树,甚至是每一个泉源,都有着自己独特的解释和敬重之处。他们觉得,世界是由不同神灵来主宰和推动的,人只是神灵们试验法术、检查灵验的一种物质标本。许多神灵是自由的、是不受时间与肉身约束的类似于人眼看不见的空气那样,它们在村子的上空来来往往地飘荡着。
  我在一个深山的牧业点,见过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女,在为自己的家人祈求保佑。堆起一个小小的祭祀台,摆上了新鲜的奶酪、牛奶、面食和茶水,她跪坐在绿茵的草地上,用尚未燃着的松枝,双手平摊在面前,念念有词地祈求着,我看到她希望能通过浓浓的烟雾,凭借着这条柔软的小路,达到一个自己无法升腾的空间,去与保佑自己家人的那个神灵沟通。也许她意识中传承而来的神灵,在爱好、心软、喜听好话与贪财方面,和人世间的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
  她生病的孩子,一只手里拿着一块奶酪,一只手的食指用力地伸进鼻孔里抠动着,目光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手舞足蹈的母亲。
  (二)
  死亡对于没有具体宗教信仰的汉族人来说,可能是一件十分恐惧的事情。因为,汉族人把灵魂与肉体是合而为一的,就是信仰佛教,也是抱着十分功利的目的参加的,没事时不求神佛,有事的时候才会带着重礼来求神灵加以指点或加以保佑。我曾在中原大地上见过这样的人,他们一般是烧上高香,五体投地、跪求于万能的神灵面前。也就是在五台山的敬佛仪式中,我才知道原来高香是那样的一件祭祀。
  一般而言,图瓦人并不把人的死亡当成一件重要和悲伤的事情来处理。在禾木村生活一年,真正意义上来说,我是没有见过处理死人的事情。
  记得有一次,村里的一位男人在夜里死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就主动要求和乡里的民政干部一起去那家死者家里进行祭祀。到了那家,除了祭祀台外,基本上没有像汉族人那样的灵堂。我四处查看一遍,才发现所有到来的人没有一个人在哭泣,也没有人的脸上会流露出十分悲伤的表情,乡干部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哈达,双手转敬给死者的年老亲人,最后才能敬献在摆满食品、挂满哈达的祭祀台上。
  进入死者的卧室里,床上并没有死者。正在我私下用目光搜巡之际,一位年纪大些的老人走进门来,他熟练地把木门往后推一推,我才发现在门后有一个白布缝制的袋子。难道这就是死者?
  事后,我才明白,图瓦人把人的死亡,并没有认为是一种永久的失去,而是当成一次生命的轮回。而门后的大白布袋子里,装得就是老者。按照当地流传多年的老规矩,死者在咽气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由自己的亲的动手,趁着身体柔软之际,把尸体折叠成双手抱头、双膝顶胸的蜷缩状态,这种样子非常类似于婴儿出生。
  在图瓦人的轮回观念里,在天地之间,人的灵魂是不死的物质,需要一次次地来到人间,承受人间的苦难与幸福。把尸体折叠成婴儿的形状,就是要表达人怎么样来的,就得怎么样回去的观念,因为,只有这样做,死去者才能在重新托生或轮回的过程中快一些,才能尽快地以另外一个人、另外一种物质、别外的生命样子,通过新近诞生的形式重新回到村子里。天、地、人的观念始终是他们摆正生命关系的骨架,不论是祭祀台上的香火、还是死者头前的明灯,不论是坟地前的三根木桩,都隐含着这种坚定的信仰和观念。
  对于哭泣,图瓦人不太喜欢,因为他们认为哭泣会让死者离开世界时,变得很慢,变得伤心,甚至会影响着他们轮回的。所以,不会有人用哭泣声来送别亲人的。事后,也有朋友提出反面意见,认为这是蒙古人的一种大男子主义观念,在死亡仪式上的具体表现。蒙古人自远古时代流传下来的习俗里,是非常反对哭泣的,因为不论谁在哭泣,包括女人们,都会被视为一种软弱无能的样子,不是蒙古大汗真正后人的标志。
  图瓦人对于死亡表现出非常平淡的态度,整个过程不许亲人哭泣,不许亲人落泪,因为亲人的哭泣声音和泪水会影响死者升天的路程,会延长死者再次回来的时间。对于亲人的离去,如同死者是时间稍长地外出办事一样,办完事不久就会以另外一个面孔重新回到这个世界,这种平静对待生死的态度,也许来源于他们信奉的宗教或萨满教里人生轮回的观念。因此,整个丧礼期间,除了平静的场面外,一般不允许外民族的人来观看和参与他们的仪式,可能是怕死者升天的过程中受到影响。死者的家属既不穿孝服、也不为死者烧纸钱,但一定要请喇嘛前来念经,替死者完成生死的超度。前来参加丧礼的亲友所带别的礼物,包括死者生前使用过的马匹、用具等遗物及客人送来的祭奠礼物,在丧礼完毕后,全部归主持活动的喇嘛所有,由喇嘛替死者供奉神灵。
  我有时非常庆幸,同所有坚信着宗教信仰的民族一样,图瓦人能幸运的拥有了自己的宗教,并能从宗教温暖无比的、让人舒服安息的气氛里,让死亡变得不再痛苦或悲伤;并把死亡变得充满着浪漫气息的一次远行,这可能也是上苍和成吉思汗的灵魂,在运用另外一种精神胜利的途径,慰藉着他们多苦多难的子孙。
  (三)
  一年时间不算太长,可是,天天生活在一起,在他们之中生活的时间长了,反而会对他们精神中的某些超然的印象,一下子接受并融洽了。于是,也就在一种突然的感悟之间,面对着他们的神性或孩子性的行为,变得相互隔离起来,一点点地远了、浅了。
  酒是一种精神。在图瓦人的生活里,没有酒的日子是不可想象的日子。刚开始时,我一下子难以接受这样的生活方式,那种每天以酒为话题,以酒为桥梁、以酒为媒介的生活,真的和山外的文明世界不同。就是喝酒,山外的人们还是要有一个话题、一个中心、是带有一定的利益目的的行为。而在这里,喝酒却变得理直气壮而理所当然,最后成为日常生活的内容。
  在禾木乡,我头几次的喝酒,被人醉翻倒在草地上,头上沾满了草屑,身上沾满了泥土,都是在等待着一个利益目的的出现的过程中,在本能地抗拒着这样的喝酒理念里,以轰然的声响倒下的。没有意义的喝酒,是最让人费解着而醉酒的。在城市的任何一个圈子里,没有主题的请人喝酒,没有目的请人吃饭,没有中心的话题,都是一件让人难以想象或想破头的事情。
  记得在美丽峰的牧业点,我第一次体验到天然食品的味道。那是才宰杀的牛肉,肉上的肌筋仍在轻微地跳动,在雪花飘动的空气里,柔软而温热的肉块,在厚实的松木板案上一缕缕地冒着热汽。杰肯的妻子把肉切成砖块大小,一条一条地被放到盛满泉水的铁锅里,一把粗大的盐巴撒下锅去,就盖上了铁锅盖子。土块垒起来的炉子里,续进去的是枯干的松木劈柴,被劈成条状的木些,支楞着一个松驰的空间,在桦树皮的引燃下,木柴燃烧起来,从炉口散发出来的玫瑰色的光亮,一绺绺地照射在杰肯妻子知足而平静的面孔上,也照射在卧在旁边取暖的小羊羔的额头上。
  在肉食与酒的交觥之中,山里的图瓦人和后来的哈萨克人,他们的生活变得隐约起来,就像在这样的生活状态之中,隐藏着一些什么。
  乡政府对面的公路边有二、三家挂着牌子的超市。说它们是超市,名字起的的确有点大了些,这是一间木屋子,面积不足20平方米,三面半墙面上都是货架子,半面是门、窗和取暖用的铁皮炉子。说它是一个小卖部挺恰当的,可是随着时代的变化,它硬是把自己打扮成了超市,就像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孩子,头上戴了顶将军级别的大帽子一样,显得非常的不合适、非常地让人觉得滑稽。但是,山里面这样的店也真的是太多了,一间只有几排货加子的小卖部,名字却是“天山商场”;一个只有几张破烂饭桌子的小饭馆,却人来人往地被叫成了“金山酒家”;甚至只有三、五间房屋的小客店,也名正言顺地叫起了“XX旅游宾馆”。
  乡政府对面的超市前,常常见到那些驮着货物、骑在马背上喝酒的人,他们往往喝的酒不贵,每瓶5块钱,这样的酒多是用酒精勾兑过的,度数高容易醉,在山下是没有多少人喝的。这些人的到来,往往不要一点下酒的菜,而是用牙齿咬开铁皮瓶盖子,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喝起来,一会儿就是一瓶子,特别像拍电影电视剧里的英雄人物。他们站着或骑在马喝酒的行为,让我想起中学时代学习过的鲁迅先生《孔乙已》课文,文中所说的那种穿着长衫而站着喝酒的书生。
  杰肯妻子煮出来的肉,放大一个直径一米左右的大盘子里,被用力地端上了木桌子。看得出来,这锅抓肉是用温火炖出来的,空气里早就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肉被浇上了汤汁,汁里洒上了山里才有野葱,放了很久的野葱在失去水分之后,重新被放在肉汤里,散发着比原来更加刺激的气味。
  我的奶酒生涯就是在杰肯的家里,拿出以一当十的英雄气慨,真正地达到一个顶峰的。当时,我们是五个人,围着桌子,用吃饭的大碗,喝完了二十公斤的奶酒,然后才拿出来瓶装的白酒。
  这天晚上,我觉得自己的头脑非常清醒,但是腿脚和手臂却像我的舌头一样,光想着把自己心中的话出来,至于是不是应该说的、或是不能说的,却不听我的指挥了。这时,我突然想起来,那些在乡政府超市前骑在马背上喝酒的男人们,可能他们才是最会喝酒,也最能理解酒的精神的人,可惜他们没有喝好酒的条件,也没有喝出好感觉的那份心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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