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尴尬人的尴尬(7、8)
作品名称:西山人家 作者:张长工 发布时间:2017-07-24 11:38:13 字数:8854
7.
那是昨天后半晌,田秀淑从地上摸一个小板凳拿着出了屋子,到离大门口不远的山墙跟前坐了下来。眯成一条线的眼睛偶有晶莹剔透的泪珠渗出,一抹青光般的泪水湿颊掩面。她手里一帕蓝色方格的手绢时而在粉红色面颊上搌,时而在樱桃色嘴角上搌,轻漫柔美地拭着清凉的泪水。麻脸女人手里攥着一条洋面口袋从屋里出来,她又要去找队长讨论粮食。她是很注意自己的形象。虽然蓝布大襟儿褂子很旧,但是却是抻得平平整整的。头发也是重新梳理过,用水抹过头发,头顶湿润闪亮。清水替代梳头油,脑后的发髻又圆又鼓。
她停在田秀淑跟前,气气囔囊说:“在这儿躲心静来了?!”
田秀淑也不甘示弱:“少挖苦我!”
婆媳俩第一次斗气,因为不值当的一点事情。就是因为田秀淑轧完棒子糁儿后,没有用罗面的罗罗出棒子面,麻脸女人生气。她对田秀淑说:“我对你说过多少遍?!轧完棒子糁儿,一定要罗出点棒子面。蒸个窝头,贴个棒子面饼子什么的,贴补老爷们点儿。老爷们天天出去干活儿,一天三顿都吃粥顶不下来。老娘们在家里不干活,一天喝三顿粥行。你怎么就记不住我的话呢?”这田秀淑心情不好,觉着婆婆的话不受听,于是张嘴就顶了婆婆一句:“我就没有记住,你怎么着吧?”
田秀淑说完就回了小南屋。饭不吃,屋里的杂活也不干。在小南屋,往炕上一躺,死活不出小南屋了。田秀淑仰面躺在小炕上,伸胳膊拉腿,看上去像一个“大”字,散乱的头发横在头顶,却又像一个无奈的“无”字。从早上躺到中午不起炕,一直不出小南屋。用无声的行为表达着自己的痛苦。
她知道她的心像她的身体一样也坠落在黑暗里。初嫁时,对婚后生活的憧憬和向往,让她激动不已,兴奋不已,心里像养着一只欢快的小鸟在跳跃。虽然眼睛看不见明亮的世界,儿时金灿灿的太阳依然悬挂在心上,照亮着胸膛,依然感受得到世界的畅亮。白天,在屋里和婆婆一起有说有笑地做家务;晚上,和一个不知道是丑还是帅的男人睡在一个屋子里;以后生孩子,哄孩子……过一个普普通通女人的生活。
然而,转眼间结婚已经五六个月了,随着日子一页一页的翻篇,让她对有着神秘色彩的婚姻生活的憧憬和向往失望了。像猫叼了一只干尿泡,她有一种被欺骗了的感觉。结婚和没结婚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不过就是换了一个地方吃饭,换了一个地方睡觉而已。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夜里睡觉的时候,自己身边多了一个木头桩子似的不做为不履行义务的男人。她也曾幻想,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睡在一个炕上应该有点什么事情(她实在想不出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最起码两个人应该说说话。点灯说话儿,吹灯就伴儿。她想和杨结实说一句痛快话都不可能。
她最近才知道,每天晚上婆婆把杨结实送到小南屋后,还要从外面把门给锁上,防止他夜里跑出去。想起这件事儿她就感到特别难堪。天天夜里,自己跟蹲大狱有什么区?!她越想心里就越不是滋味,她的眼睛浸满了泪水,泪水浸泡着她的那颗热辣辣的心。她有些绝望了,日子一天挨一天的过,幻想美满的婚后生活依然是幻想。
门“吱扭”响了,接着是笨重的脚步的声。她知道是杨结实进来了。
杨结实站在炕边对她说:“起来,吃饭去。不吃饭就饿死你。”
“滚蛋!”她骂他。门“吱扭”又响一遍,笨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知道杨结实走了。
日子很平淡,很乏味,像白开水一样,诱导不出她热爱婚后生活的兴致,所以她想去娘家。那些难以启齿的事情越是让她难堪,越是让她痛苦,她就越要去想,像赶不走的苍蝇,赶不走的蚊子。无奈之后,她在不断地宽慰自己,劝自己不要想这个想那个的。可是不行,控制不住,不想不行,事情已然是到了干柴烈火的地步,身体已然有想男人的那个强烈要求。自己要一个孩子的想法总是没有什么不对的吧?她想去住娘家,婆婆不让去。胳膊拧不过大腿,她就住不成家,
结了婚的女人对她说,结婚跟不结婚就是不一样,话语里充满幸福和自豪,却又不排除是一种带有讥讽的挑逗。田秀淑显得有些茫然,自己根本就没有体会出来有什么不一样,那话让她刀扎一般地痛心。她心里说,在家的时候不也天天就是这么过吗?要说有不一样的地方也有,天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身边多了一根带气儿的木头桩子。“呼―呼―”打鼾跟他爹一样,鼾声如雷。能够听到这鼾声,都还要感谢他妈——婆婆。这是婆婆对自己的恩赐。
门“吱扭”响了,轻快的脚步声响在她的耳边。她知道是小叔子杨义城进屋来了。
杨义城拉一下她的手:“姐,妈叫你吃饭去,起来吃饭去!”
“我不饿,不吃了。”
麻脸女人本想借着罗棒子面的事情抖一抖当婆婆的威风,要拿服住这个儿媳妇,以后好使唤,谁承想这下子却是捅了蚂蜂窝。面对两天两宿不吃、不喝、不出屋的田秀淑,她可是认怂了,服了软了。让两个儿子去央给她,央给不好,于是自己亲自出马。
“丫头,起来吃点饭去,别饿坏了。你爷们央给你了,你小叔子也央给你了,我的姑奶奶,莫不成还等着你老公公也来央给你么?”
其实,婆媳俩心里都明镜似的,真正引发婆媳俩斗气的原因不是因为罗不罗棒子面,而是另有隐情。田秀淑想去住娘家,想娘家的爹妈了,想哥哥嫂嫂了,想小侄子了。田秀淑要住娘家真正原因是路人皆知的。麻脸女人不让她住娘家,就是怕花钱,破费,哪儿有钱住娘家?
整整躺了两天两夜,田秀淑才从小南屋里出来。
麻脸女人被儿媳妇顶撞一回,也没敢再发作,领教了儿媳妇的真性,知道儿媳妇不是个善茬子,只得忍气吞声地作罢。
天气一天天地热起来。今年好像比往年热的早,热得凶。入夏才没有几天来,天气就像蒸笼似的闷热。特别是一到下午,把人热的像是扣在了笼屉里。上点年纪的人都说天气憋着大雨哪。下场大雨天气就不会这么热了,就凉快了。这也许是人们对消暑的一种渴望。和往日一样,屋里只她们婆媳二人。但是屋里却格外地安静,静若无人,悄无声息,犹如空旷的山野。
麻脸女人裸露着上身,两只干瘪的乳房像掏空了的米袋子吊在胸前。她坐在八仙桌子旁边,手里有气无力地摇着一把分了叉的破蒲扇,一双饱含愁绪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穿过敝开着门口朝院子望去,呆呆地出神。过了一会儿,她嘴里连连地叨唠:“这天气是要怎么着啊?这天气是要怎么着啊?真打算把谁热死不成?”又过了一会儿,她的两只眼睛慢慢地移到了田秀淑身上。田秀淑侧身坐在炕沿上,挨着大窗户的那一头儿。她上下打量着她。
她的两片干燥苍老的嘴唇连着嚅动了几下,像是要对田秀淑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来,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也许是难以启齿的原故。她收回了眼神,从小坐柜上站起来,走到炕的另一头儿,从炕上拉过来她的蓝布大襟袄披到身上,摇着那把破蒲扇朝屋外走。她边走边对田秀淑说:“你看家,我出去串会儿门子。”
麻脸女人出去串门子去了。
麻脸女人走了有二十多分钟的样子,屋里也来了一个串门子的女人。你猜她是谁?是案板。
案板进门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怎么就一个人在家?我婶子呢?”
田秀淑闻声,缓慢地从炕沿是立起,回答案板说:“我妈才出去,说是串门子去了。”接着,她反问道,“嫂子,你有事吗?”
案板说:“没有事儿。房子盖完了,闲下来了,就想出来散散心。”她在坐柜上坐下来。
田秀淑随声附和道:“可不是,一天从早到晚,一个人呆在屋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快把人憋闷死了。”
案板问:“住家去着吗?”
田秀淑回答:“没有。老太太不让去,怕花钱。”
案板扶田秀淑重新在炕沿是坐下来,自己再回到小坐柜坐下。案板像有所发现地似的对田秀淑说:“秀淑,你的两个奶子不见大呀?”她的眼睛盯着田秀淑未见丰满的胸部。
田秀淑情不自禁地用手摸摸自己平平的胸部,不解地反问道:“为什么要大?!”
案板又问:“秀淑,你有了吗?”
田秀淑一时间没有明白案板问的是什么:“我有什么?”
案板说:“我是问你有孩子了吗?”
田秀淑明白了。
“你有了吗?还不好意思啦……”
“没有哪吧。”田秀淑终于说,“怎么能有啊?!”话语里流露出一种强烈渴望怀孕的愿望,却又得不到满足的那么一种痛苦。
“哎!”案板短叹一声,说道,“遇见我这么一个不通人性的傻兄弟也真是没有办法,什么都不懂,一根倔木头杠子。别人跟他说什么都听不进去,他还就怵我婶子。我婶子对他连哄带吓唬,说话还能听点儿,”
田秀淑忿忿地插了一句:“整个是一头牲口。”
案板又说:“你遇见这么个人哪,想要孩子,你就得主动点儿。开始时,你得告诉他,跟他说明白了,你得支使他,你教给他,等他尝到了甜头儿,以后就好办了。”
田秀淑一声不吭地听着,琢磨着。她在用尽心思地感悟,但是仍然有些似懂非懂。
案板点到为止,决不多言。
孰不知,这案板是受了麻脸女人之托,登上门来给她上课,教给她怎么和杨结实干那个事儿。
8.
上午九点钟左右的时候,案板进了魏家胡同去了魏家。刚一进院子,就让魏淑贞有点心花怒放了。脸上泛起釉面般的红光,眼角、嘴角到处都是闪亮的笑容。她相信自己猜得没有错,案板是来上门提亲的,一定是赵家托了她。
她和她妈一边一个,贴着身子把案板迎进屋里,在八仙桌旁落坐,魏淑贞赶忙去沏茶,脚步像舞步一样轻盈。淑贞妈在案板的对面坐,二人打诨:“你看你,多会儿都是这么漂漂亮亮的;没见着人,就闻到了香味。”
“比起你来差远了,40多岁的人了,还像是个大美妞子。”
“瞧你说的。”
不知不觉中案板便地把话口儿引到正题上。
案板没有说是刘志讬她来的,刘志的面子是要给,他是村干部,又做的是善事,别让赵家误认为拿当官的压他们一头。在魏家这儿只能说是赵家讬自己,不这样说,自己怎么好进魏家门?不管怎么说,她总还是觉得登魏家门底气不足,毕竟赵家没有出面讬自己;另外,她也不看好这桩亲事。谁都知道魏淑贞的爹魏拧巴是个不好打交道的人,精明得赛过猴子,谁算计得过他?所以,案板才选了个魏拧巴不在家的时候来。老娘们之间说话没有拘束。
魏淑贞抑制着兴奋,脸比刚才更加光鲜而又润泽,像一只红苹果。她飘逸地端上茶来给客人倒上,然后笑眯眯地站到妈的身后,欣喜地听她们说话。
弟弟魏全利是最先发现她在外面有“事情”的。有一天,魏全利问她:“姐,你能教我吹口琴吗?”家里没有过口琴。她也从来没有吹过那个玩艺。她还发现,一直都在炕头放着的手电筒也不见了。她猜想屋里一定是出现了情况,自己须格外的谨慎。她已经又好几天不到小队会计室去了,她把账拿回家来做。生产队里有事情,干部们到家里来找她,包括赵大新来。她想让父亲母亲相信自己。已经连续好几个夜晚,她都不能安静入眠。正是风轻月朗的时候,她望着白板纸糊的顶棚出神,眼睛发胀,头也眩晕,心被拉锯似地撕扯着,好端端地承受着不能自拔的失恋的折磨。才几天没有见到赵大新,就有些想他。如果一个女孩儿爱上一个男孩儿,女孩儿比男孩儿还要疯狂,可以达到歇斯底里的程度。
她和赵大新非常要好,两个人已经好到打破禁忌的地步,小队会计室屋里熄了灯,在静静的黑暗里,心“怦怦怦”剧烈地跳,相互按捺不住的青春冲动让他们用颤抖的手去触摸对方炙手可热的私密的地方。神秘新奇,是那么破天荒地大胆,一次前所未有的异性体验。现在她回想起那一刻,依然是全身血管膨胀,热血奔流,像过电流,有一种大气升腾腾云驾雾的惊喜感觉。那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不可言状的幸福感觉。也是一瞬间的幸福时光,她多么还想重来。
听了一会,她对妈和案板说媒的交谈不满意,甚至是失望。
妈说:“等她爹回来,一块商量商量,然后给你个回话儿。”
案板说:“是,跟她爸爸商量商量,然后给我个回话儿。”
她们像是在说邻家的闲事儿,心不在焉,语调和神情也是轻描淡写,像是茶余饭后一种打发时光的闲聊。她看得出来,明明二人都是在应付对方,根本就没有把事情当事情。把案板送走后,回到屋里,母女在八仙桌两边坐了。母亲对女儿说:“谁知道你爹会是个什么想法呢?”
魏淑贞不温不火地反问道:“你是个什么想法?!”虽然母亲什么也没有说,她还是钻到了母亲的心窝子里,她看出母亲是不赞成这桩婚事的。
母亲淡淡一笑:“我是什么想法?!你和谁搞对象,我就和谁做亲戚!”
吃过中午饭,弟弟上学走了。母亲对在八仙桌旁抽烟的父亲说:“你一会儿晚一会儿走,我和你说事情。”这分明是在撵自己,于是魏淑贞腋下夹着两本账薄去了小队会计室。
魏拧巴说:“他(她)们两个怎么能搞对象?一个是生产队的会计,一个是生产队的出纳。他(她)们俩搞,那生产队不就成咱们自己家的了?人家社员们干么?”
女人在他对面坐下来,笑着说:“真会说漂亮话,是你真实的思想么?你早就盘算把你闺女嫁到海淀四季青那边去。那边的农民都是吃细粮,挣工资。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心思么?”
魏拧巴手里攥着烟袋杆儿,有些忿忿不平:“我这个心思不对么?!人生在世,谁愿意一辈子受穷?谁不想过好日子?她好过了,家里也能沾点光。”对于魏淑贞,他就有一个想法,把她嫁到一个富庶的地方。他是一个实用主义者,讲究实际。不需要去考虑其它因素,生活是实实在在的。他以他的精明,主宰着这个家,主宰着家里每一个人命运。
其实女人何尝不是这样的思想。只是自己不要自己说出这样的思想,只能由当家人来说。
魏拧巴又一脸严肃地对女人说:“现在我交给你一个任务,做好她的安全保护,不能出事,出了事情那可是丢祖上的脸啊!”他很看重脸面的。他懂的,年轻人血气方刚,耳鬓厮磨在一起,难免会“擦枪走火”。他心里还有一些想法,没有对女人说,他怕女人嘴不严,泄漏了他的机密。
女人唯命是从,对于男人的话只有答应的份儿。案板不来家提亲还好,一来提亲倒是加快了魏淑贞和赵大新分手的步伐。魏拧巴一连歇了三四个工,工分不挣了,去四季青公社朋友家,托朋友给魏淑贞介绍对象,急不可待地要把魏淑贞嫁出去。女儿大了不可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不几日,四季青那边的朋友拿着厚礼带着一个年青小伙子上门了。小伙子一般人,在社办企业上班。魏拧巴不在乎小伙子在社办企业上班,而看好小伙子的哥哥是四季青公社的党委书记。小伙子的哥哥已经许诺,结婚后,马上就在社办企业给魏淑贞安排工作,还做财会。四季青那边的朋友问魏拧巴什么时候订亲。“什么时候订都行!”魏拧巴很爽快,那边的朋友说:“我们回去准备准备,择个好日子,过几天就来把亲订了。”
突如其来的相亲,让魏淑贞感到惊愕。父亲呼风唤雨的本事她亲身领教了,处理问题的强硬与果断真的是让她无语。她茫然地横躺在里屋炕上,只觉得胸口上像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让她感到窒息。她知道她和赵大新是不可能的了,自己的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手里。贫困年代的爱恋并不完全是自由的真诚的,要想获得一份真诚的爱,有时候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从炕上坐起来,摘掉刚才被她挂上去的花布窗帘。水银似的月光立马透过窗户下方的玻璃照射进来,淡淡的月色洒在炕上,红花被面的被子上,她焦虑忧伤并存的脸上。窗外的明月多么的妩媚可爱,屋里的一切却是沉默在轻纱一般的朦胧中。接着,她又躺了下去,像一根木头一样顺在窗下,裹着淡淡的月色,她时而从窗下滾到炕沿,又从炕沿滾到窗下,轻轻地滾,辗转反侧,时而在心里轻轻地叹息。她知道自己已经面临着一座翻不过去的山,不管做怎样的努力。她现在才真正意识到爱恋并不是一件随心所欲的事情,不是想怎么爱就怎么爱。爱恋是受制约的,一种意识,一种思想,一张无形的网,在制约着幸福的爱恋。想要好好爱恋一场,真的是很不容易。该怎么办?她心里在想。两只手一撑炕面,两次从炕上坐了起来,被子緾在身上,胸前鼓鼓囊囊的,像一个坐月子的女人,一双充满愁苦的眼睛失落地向窗外望着。
一阵凄婉悲凉的口琴声在窗外飘荡,从对面静谧的南山坡上雪花似的飘飘落下来。随着曲调,她心里在凄婉地吟唱。“碧草青青花盛开,彩蝶双双久徘徊……”这是她耳熟能详的《化蝶》,赵大新三天两头儿唱给她听。往日听来,舒缓柔美,此时却是有一阵阵的揪心。她忽然想,自己要是一只小鸟该多好,现在就撞破窗户飞到对面的山坡上去。
妈是一道坎儿,爹是一座山。案板上门提亲后,爹就告诉妈,妈又告诉她,晚上就别出去了。每天晚上不许她出家门,队长杨长生有事情都是到家里来找她办。爹在她的心目中是慈祥的,爹从不对自己大声地讲过话。他的想法,他的意见都是通过妈传达。从小就是这样,她打心里敬畏爹,长大成人后,在对爹敬畏的时候,她也看到了爹另外一面,爹也有威严。爹不让做的事情就不能做,爹让做的事情就必须,在屋里。妈这道坎儿也许还能迈过,爹这座山却是不好翻越的。
过了一会儿,揪心的口琴声在窗外袅袅消失了。她转身面向窗外,缓缓地跪在窗前,两只手扶在清凉的玻璃上,凉意通过胳膊慢慢传导到她焦躁的心里。顿时她感到眼睛迷惘,看不清外面的世界。片刻后,她又缓慢地从窗前站了起来,朦胧中,她亭亭玉立。乳白色的上身戴着护乳的雪莲花布胸围,下身穿着紧身的紫丁香花布内裤。忽然,她下意识地解掉胸围,褪去内裤,清纯俏丽的女儿身裸露着,雕塑般的一尊少女胴体矗立在月色淡淡的幽暗的空间里。这个时候,仅有的一片遮掩对于心绪不佳的女孩儿来说,是一种极其痛苦的束缚,她必须甩掉它。她感觉眼前有一块无形的白色幕布,赵大新就像个幕布后面的皮影,在她眼前时隐时现,抓住他不能,放弃他却又不甘心。他(她)们耳鬓厮磨的情景仍在像火一样炙烤着她。无论她怎样的努力,她都无法摆脱掉他。她像任何一个喜欢赵大新的女孩儿一样,能想出赵大新一百个好儿来,而说不出他半点儿坏。她无奈地蹲下身子,赤条条地钻进被子里;双手捂着嘴巴,“呜呜呜”地呜咽起来。
她和赵大新也曾有过海誓山盟,她深信自己是深深地爱着他的。她告诫自己,不应该辜负赵大新。可是,又怎么才能不辜负赵大新呢……
窗外,天空中那水一样明媚的圆月上面,渐渐淡出一片云一样的阴影
天已经蒙蒙亮了,她才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
白天的出行依旧,晚上禁止出门,这一点魏淑贞心里清清楚楚。父母对自己留了心,她不越雷池,她是一个乖乖女。
一天下午,大队通知各生产队的会计、出纳员到大队部开会。会很短。散会后,她把赵大新叫到小队会计室。和往常一样,两个人面对面,各自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和往常不同的是,两个人不是马上就一边说笑一边工作,两个人都是情绪很坏,心事重重。沉闷的氛围从天而降,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相互都能够听到对方不均匀的呼吸。
魏淑贞先开口:“我的情况你都听说了吧?”她神情凝重,语调深沉,“对不起你!”她带着一种负罪感。
赵大新的心情当然更坏:“你……你不要这样说。你没有对不起我!是贫困,是贫困阻隔了我们,是贫困扼杀了我们的爱情。”他在想,没听家里说托人去魏家给自己提亲啊。是、是婶子何桂花托人去的?这么说,刘志一定是把事情告诉了婶子?此刻,他不知道是该感谢刘志,还是该憎恨刘志。心情很是有些复杂。
魏淑贞有些吃惊,她诧异地盯着赵大新的脸:“你……你真的是这样想?你不怨恨我的父母?!”
赵大新语调缓慢地说:“我不会,也不应该怨恨他们。假如我也是个女孩儿,我的父母也同样会做出你父母做出的这种选择。”
魏淑贞红苹果似的脸上渐渐有了些许笑容,她对赵大新的通情达理即感到意外又格外的欣赏。她那颗铅块一样沉重的心开始灵动起来,在心里自己对自己感到一些宽慰。赵大新的两边嘴角也挂上了苦涩的笑,他心里一半是伤痛一半是滑稽。他知道自己是言不由衷。但是,他还是为自己能够很快打破这痛苦的僵局而有点得意。
他们很快就恢复了常态,该说说,该笑笑,好像在过去的时光里,他们之间以及双方的家庭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尽管这样,魏淑贞心里还是有着愧疚和无奈,虽然她表面上保持着自然和稳重。她低下头对赵大新解释:“我爸我妈把我养这么大,也不容易,我不能不顾及他们。我还是要说,我对不住你。”
这时,赵大新哭了,顿时面颊上稀里哗啦的。有生以来他还没有这么伤心过。“淑贞姐!”他第一次称魏淑贞为姐,此时的心情促使他这样去称呼她。“你别再往下说了,我是一个有心有肺的人,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给我的爱,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给我的温柔。今后,不管你有什么事情,只要用得着我,我都会为你奉献我的一切。”
魏淑贞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向前探着身子,隔着桌子伸出双手,拉起赵大新的手,紧紧地握着:“别哭了,大新,今后,不论什么时候,我都把你当成我的亲兄弟,我就是你的亲姐姐。别哭了,我的好兄弟,一会儿来人看见多不好。”
赵大新从魏淑贞炙热的手窩里抽出一只手,抽搐地擦拭面颊上的泪水。这时,魏淑珍从衣兜儿里掏出一块崭新的洁白的手帕递给赵大新。赵大新没用手帕擦,他怕弄脏了它,他把它塞进了自己的衣兜儿里。
忽然,魏淑贞觉得自己的心在胸口剧烈地冲撞,要挣脱自己的身体;顿时也牵动得她周身热血洪水奔流,简直不能自己了。她用颤抖的话语对赵大新说:“咱俩……好……一次。”她的两只眼睛异样的明亮,喷射着咄咄逼人的光芒,身体也在像干柴一样的燃烧。
赵大新的双眼也一下子大了起来。他惊诧地直勾勾地盯着魏淑贞的脸,心蹿到喉咙上,惊呆了。他看见她的脸像鲜花一样下在绽放。他发现了她的伟大,她的无比的可爱。他的心“怦怦怦”地猛烈跳跃,整个身心都被猛烈地冲撞着,喘不过气,他简直都要窒息了。一种催人奋进的青春欲望把他推到了悬崖上。他懂她无比动情的表达,他不由得颤抖起来。
魏淑珍迅速地从木头椅子旁边走开,绕过两张办公桌,来到赵大新跟前,一下子就扑到赵大新的面前:“来,我们现在就……”心都蹿到了喉咙,她很紧张,又刻不容缓,她不顾一切地去解他的衣扣。
赵大新顺势紧紧地抱住了魏淑贞,眨眼间,他感觉到了她的身体和自己一样,在热血沸腾,在颤抖。两个青春在一起沸腾,在一起颤抖。魏淑贞侧着红苹果似的面庞,将自己滾烫的脸紧紧地贴在赵大新的脸上。
像急刹车一样,赵大新死死地控制住自己猛烈冲撞的欲望,和膨胀的身体做着拼死拼活的抗争,强制着自己,折磨着自己,让自己慢慢地冷却下来。他悄悄地松开了双手,让他们的身体有了隔开的空间。他像女人一样叹息着:“姐,咱俩……别……如果那样的话,给你今后的生活带来不幸。姐,我是真心地为你今后的幸福着想。姐,难受啊!”
魏淑贞不解:“怎么会?!”
赵大新说:“洞房花烛夜的时候,新郎要对新娘验身的。”
魏淑贞感到如雷贯耳:“验什么身?!怎么验?!”
赵大新:“第一次的时候,看新娘流不流血,是不是处女……”
“砰砰砰”紧闭的两扇木门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接着,门突然被撞开,魏淑珍的母亲叉着腰,气势汹汹地站立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