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尴尬人的尴尬(5、6)
作品名称:西山人家 作者:张长工 发布时间:2017-07-24 10:58:12 字数:6048
5.
仲春的一个夜晚,天阴得像一盆墨,攥得出水的潮气一把一把地扑着脸;天气憋着雨,说不定什么时候一场暴雨就会倾泻下来。微风水一样清凉,丝丝的寒意在空中随风飘荡。清清冷冷的街上很少有行人,死一般的沉寂着,与街窗朝夕相伴的街灯也不如往常那么畅亮,黄脸婆似的把黄汤般的光懒懒地撒落在地面上,流露着一种失意和无奈,毫不掩饰它少有的惆怅。
在黄汤般的光斑里,赵大新拖着一条短粗的影子,无精打采地来到西道口第一院--小队会计室。他摸着黑儿打开门,亮起电灯,回手又关上门。地灶上的火苗儿活泼地跳跃着,屋里暖暖的,他却还是感到屋子里有些清冷。在桔黄色的灯光下,他信步走到办公桌前,懒洋洋地在椅子上坐下来;接着去开抽屉上的一把锁,熟悉的物件,熟练的动作,插了几次都没有插进锁孔里。他低下头看一眼锁,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对面的办公桌,在椅子上坐下来。再用钥匙开锁,锁被打开了。
魏淑贞的办公桌和他的拼在一起,合二为一,各自使用的蓝墨水瓶、红墨水瓶和蘸水笔也是肩拼肩地放在一处。隔着办公桌,他和她比手掌,他乘机攥着她的手死死不放。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在两个年青人心里都燃起一盆火。同时都体会到一种异样的炙热,带麻酥麻酥的电流。以后这样接触次的数多了,也就不以为然。
魏淑贞已经有两三天不来会计室办公了。
他拉开中间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精美的长条形的小盒,里面睡着一把亮晶晶的国光牌口琴。年轻人里,唐玉海有口琴,接着他是第二个有口琴的人。他和唐玉海一样,会吹笛子,会吹口琴,会拉二胡。他比唐玉海略高一筹,他识简谱,照着谱子就能吹拉弹唱。
他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一块崭新的手帕和一张他一笔一画抄写的歌片。手帕是是魏淑贞送给他,确切地说,是他向她要的;歌片是他给魏淑贞抄的,确切地说,是魏淑贞向他要的。他对她说:“我给你抄歌片,你送我一块手帕。”她送给他一块洁白的绣着红色幸福字样的手帕,一对年轻人在甜蜜地相爱着。
他一只手握着口琴,一只手去慢慢擦拭。去擦拭两排整整齐齐的含孔,好像口琴的含孔被堵塞了,其实没有,是他的心被堵塞了。已经吹响的爱恋的旋律没有再余音缭绕,而是突然被画上了休止符。
那天上午发生不该让刘志知道的那件事情后,魏淑贞有三四天没有来小队会计室。他就开始担心魏淑贞的情绪会产生波动,会发生变化。她有事情会在办公桌上给他留一张字条。她有事情非要来办公室的时候,她会尽量错开可能和他相遇的时间。两个人瞬间变得形同路人,害得他像得了重症一样痛苦。
他擦拭完口琴,放回盒子里,然后展开那张给魏淑贞抄的歌片,两只手捏着侧边举在眼前发呆地看着。看着看着,歌片变成了魏淑贞。他把歌片挨在嘴唇上轻轻地吻,起初歌片给他的感觉是清凉的;瞬间歌片逐渐地温热起来。他相信吻到她了,是她红润的嘴唇。他把歌片从嘴唇上拿开,在桔黄色的灯光下,那歌片的中间清清楚楚有一个紧缩着的嘴唇的印迹。他更加坚定不移地确信,那就是魏淑贞温热的嘴唇。接着,他无不深情地对着嘴唇说:“淑贞,你不会想到你要的这张歌片让我费了几番周折。我托学校的周老师,周老师又托他在县文化馆工作的同学,才搞到这张词曲完整的歌片。然后我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地给你抄的。字里行间流淌着我的深情,字里行间流淌着我对你深深的爱。请你收下吧,你最想要的最喜欢的歌片。”
这是一张《马儿啊,你慢些走》的歌片。他跟着矿石喇叭学会唱这首歌的。在幽静的会计室里,就他(她)们两个人的时候,他唱给她听。听他声情并茂地唱过一遍,魏淑贞也喜欢上这首歌。歌曲欢快的旋律,高亢豪迈的情怀,令人陶醉的美景,让无数人喜欢。
他沮丧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地灶前踱来踱去,耳畔回响着《马儿啊,你慢些走》动听的歌声,眼前晃动着魏淑贞熟悉的身影。灶眼儿里蓝色的火苗活泼地摇曳着,他看了几眼,就刻意不再去看;总觉得火苗是在做着鬼脸阴险地嘲笑自己,挖苦自己,却又没有办法能够阻止它。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折好歌片放进上衣兜,拿起口琴,熄灭电灯,锁上门,走出漆黑的院子。
他来到街上,没有朝回家的方向走,而是拐进西道口,经过唐玉海的小屋,向小屋南面的山坡根走去。他要上山。
这儿本没有上山的小道儿,生是被他在窄窄的梯田和荆棘丛生的荒坡交接处给踩出来一条到达山顶的羊肠小道儿。小道儿,黑灯瞎火里,他犹如身陷深渊,伸手不见五指,什么都看不见,脚下崎岖的小道儿看不见,撕扯衣服的枝蔓横生的灌木荆棘看不见。灌木荆棘的末梢时不时地划着他的脸和手背,他感到痛,甚至有可能出血。爱情的力量推动着,他右手紧握着口琴,左手一把一把地攥着灌木荆棘的末梢向上倒,凭着感觉向上攀爬。他脑袋里想起一句名言,“在科学上面是没有平坦的大路可走的,只有那在崎岖小路上攀登不畏劳苦的人,才有希望到达光辉的顶点。”他自嘲,我是在不畏劳苦攀登爱情的高峰。
到了山顶,他找到他和魏淑贞经常幽会的地方--一棵老朽的杏树下。这儿有一个他们用石头搭建的平平整整的石台。看到这个石台,他立刻就想到他和魏淑贞坐在石台上聊天、唱歌、数星星、看月亮。耳鬓厮磨,那是多么快活的时候。现在,他一个人坐在冰冷的石台上,好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的狗,是那么的孤独,那么的惆怅。丢了魂儿似的。
两山相望,山脚下的街道像一根亮晶晶的铜线顺在谷底。于此,他不屑一顾。他茫然地向对面朦胧的山坡望去。那边的情况和他这边截然不同,对面山坡层层叠叠人家。星星点点灯火。一片静谧深邃,夜幕下也算是一番好看的夜景。哎!他冲着对面山坡一声长叹后,他吹起口琴——《化蝶》……
口琴的声音并不是很响亮。夜深人静的时候,优美的琴声带着哎怨和苦涩。在夜幕低垂的村子里飞扬,凄美的旋律依然传得很远,有情的人更是把它作为一种来自心灵的信息来接收。
他一遍又一遍地吹。忽然他从石台上站进来,琴声也嘎然而止。他远远地看见对面半山腰上的一个黑暗处,有一个亮点在晃动。晃动了三次,像火车值班员发信号一样晃动。那是魏淑贞在家里听到口琴声后,用手电在黑暗处回复的信号。他跳起来吼叫一声,联系上了!这是他和魏淑贞约定的联络方式。
他迫不及待地从山顶上冲下来。灌木荆棘末梢对脸、手背是扎是划;对衣服是撕是扯,他都顾不得了。心里只有一个火烧火燎的念头,那就是立刻见到她。忽然他在想,这几天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呀?!他在会计室的小院里见到了她,他一把把她搂进怀里,紧紧地抱着她,生怕她会突然地消失。
“你,你要急死谁啊!”
她从他怀抱里挣脱出来:“我怕事情败露,格外小心的。一旦被我爸爸知道,也许我们就要永远的分开了。”
“你不知道,我一天见不到你,就吃饭不香,喝水没味,像变成一个木头人似的。给你,歌片。”
她接过歌片,放进上衣兜儿里:“你也许不知道我天天在受着怎样的煎熬。我爸爸说过,他不会让我再继续过这种愁吃、愁花、愁穿的‘三愁’日子。他一定要把我嫁到海淀或者是丰台富庶的地方。用嫁人的方式来改变我的命运。”
“做女人比做男人好。对于改变自己的命运,一生中至少她能够有一次选择。男人就不行了。”
“你这样说,也不完全对。”她停顿一下,接着又说,“没有办法,现在的女孩儿不都是在这么做么?走嫁人改变命运的道路,至少眼下这是一种最佳选择。不是吗?”
“这么说,你还有拿定主意?”
魏淑贞低着头,没有再吱声。
忽然,赵大新惊叫:“我的口琴丢了。”
“丢在哪儿了?”
“小道儿上。下山的时候跑丢的。”
“我们去找。”
两个人又从南坡根爬上小道儿,像爬行动物一样,四肢着地,两双手在小道儿的砂砾上扫地似的摸,手心像钢针扎一样痛。这时,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入春以来的第一场雨。雨水从头向下湿润着两个年轻人,冰冷的感觉由表及里。
6.
这几天,治保主任刘志总是在魏家胡同这边转悠。魏家胡同里的人见了他,一张张清癯的脸上都呈现出一种提心吊胆的异样神情,困惑中起了疑心。有好几个人问他:“治保,这胡同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有案情?!”胡同里的人把他频繁的出现和他的职务联系到一块,不往好处猜想。他微笑着解释说:“我随便转一转,看一看,是是!这是我的工作。现在,台湾国民党蒋介石叫喊要反攻大陆,派小股特务到咱们这边来捣乱,是是。咱们要提高警惕,不能麻痹,是是!”
其实,这些都是搪塞之词。答应任何其他人的事情他都可以不必“言必行,行必果”,值当开个玩笑就算了。唯独答应了何桂花的事情他却要求自己不能怠慢,一定要去办,办得成办不成再单说。人家给伺候着孩子。尽管何桂花不让把什么事情都和伺候孩子扯到一块,他却还是这么想。
没有金刚钻,还揽磁器活儿。他苦笑,知道自己干不了保媒拉纤这种事情;没办法,事情走到这一步,硬着头皮也要撑下去。他有他的盘算,他想先了解一下魏家父母是否知道自己女儿和赵大新目前这种如火如荼的情况,然后考虑下一步棋怎么走。正寻思着,从胡同里走出一个女人,魏淑贞的妈。他赶忙迎上去搭讪:“嫂子,收拾得这么漂漂亮亮的,干什么去?”他等她多日。
魏淑贞的妈50来岁。高高的个子,瓜子脸,一双透着机灵的画眉眼。上身一件蓝布大襟袄,下身一条青布甩裆裤,裤腿扎着腿带子,三寸金莲稍稍张开,怎么瞅都有点像鲁迅笔下的“豆腐西施”。她手里拿着一个酱油瓶子,微笑着回刘志:“去供销社买点零碎儿。”
看得出来心情特别好。女人都喜欢听别人夸自己漂亮。
刘志问:“好几天没有看见魏淑贞了,去婆婆家了?”
魏淑贞的妈:“去什么婆婆家,还没搞对象呢!”
刘志忙说:“甭着急,让她再给家里挣个二三年的工分,不能白养她这么大。是是。”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向西走,过了十字路口的娘娘庙,便分道扬镳,魏淑贞的妈去了供销社,刘志一直朝西道口方向走。刘志寻思,现在有两点是清楚的,一是魏拧巴两口子不知道闺女魏淑贞和赵大新打得火热;二是还没有人登魏家门保媒拉纤。事情可以往下进行了。他不亲自登门提亲,魏拧巴这个人不好打交道,一般人说不进去话。需另请高人,不找一个拿得住他的人,也要找一个他求得着的人。找谁去魏家提亲?考虑再三,他决定找案板上门去魏家提亲。
案板和麻脸女人一样,会扎扎攮攮,是一个家家都求得着的人。能够把死人说活,嘴皮子上的功夫也可见一斑。
刘志揣着如意算盘来到案板家那条胡同口儿--杨家胡同,只见胡同里面男男女女挤满了人。个个都像长颈鹅一样引颈翘首,屏住呼吸朝坡上张望着。他再往前走一看,坡上坡下站满了人。男的女的,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儿,都是有些神情紧张地朝坡上翘首张望,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包围其中。这时,他看到了也听到了坡上面的横道儿上,案板正和一个30多岁的男子在叫骂。男子骂案板:“我看你就是找X!”
案板挺着小腹,双手掰着甩裆裤直逼那男子:“给你X!给你X啊!”
那男子被逼得连连打着趔趄向后退却。
刘志攀着弧形的小道儿上去,走近二人,插进胳膊从中叉开:“有事情说事情,吵什么架?是是。有话好好说,是是。别吵了!别吵了!因为什么?”
“他看我盖房眼气,诚心捣乱。”
“咱们两家挨着住,你盖房干扰我,该不该跟我打一声招呼?”
“凭什么要跟你打招呼,你算什么东西?!”
这场冲突是在案板意料之中的,她早就有心理准备。案板作为童养媳10岁进的杨家,一家四口一直住着矮小阴暗的三间东房。早年间,老公爹花五斗小米买下刘家牲口棚下面这块条子地,打算盖三间北房。刘家上一辈就以危及自家牲口棚为由,不让杨家盖。欺负杨家人老实巴交,一个碌碡轧不出个屁来。老公爹临死前,把一纸地契交到案板手上:“丫头,北房盖不盖另说了,这条子地可别让刘家给占了去,我用五斗小米买下的。收好这个,千年字会说话!”从那以后,盖北房就成了案板的梦想,持家之后,成了她奋斗的目标。如今,杨家人丁兴旺,儿女双全。案板在街面上也是个公认能干的女人,谁也不敢小瞧。案板决心要盖北房,这是让她让杨家扬眉吐气的大事件。她料到刘家要出来闹,一是受历史因素的影响,二是北房盖起来,后墙和刘家的后墙只有一人之隔,刘家人看了心里肯定是不爽快。可是杨家房子怎么都要盖……
房子坐北朝南,比老院子的东房整整高出一房来。阳光普照,金缕灿灿的,房子的基座就已经气势高昂,令人振奋。案板好人缘,天天七八十号帮工的。一个盖三间房的现场到处都是人,交手架上,交手架下,欢声笑语。虽然房子刚盖到一半儿,扬眉吐气的神道已露端倪,案板就是这个心气。
刘志把二人劝开,也拿起一把铁锹端泥,加入到盖房的人群中。案板上前拉住他:“哥,喝水去,还差你一锹泥不成?”
“我帮你干不了什么?就是来站脚助威,是是。”
说话间,刘志拉了案板一把,拉她到没有人的地方,说:“妹妹,哥帮你干不了多少活,倒有事情要求你。”
“哥,什么事你说吧,只要妹妹能办到,有十个劲头儿决不使九个劲头儿。”女人信誓旦旦。
“等你盖房子的事儿告一段后,抽空去魏家,给赵大新说说魏淑贞。”
案板思忖一会儿,问:“小伙子、姑娘都有意?”
刘志色迷迷地一笑:“何止是有意,两人好得都在炕上打滚儿!是是。”
案板有些犹豫:“魏淑贞她爹那个老倔巴棍子,可不好说话呢!”
刘志又一笑:“等把姑娘的肚子弄大了,他还倔巴不?!是是。”
二人说定,刘志转身告辞。案板拉住他的胳膊死活不松手,非要他吃饭再走。
“我还有事情,我还有事情。”
刘志碰上端泥的杨结实,问他:“结实,你媳妇住家去了没?”
杨结实反问:“你有媳妇么?”
刘志无语,匆匆去了。
送出刘志,刚要转身,案板又被胡同口一个小脚女人给叫住。那女人配着一副甜甜的笑脸向她招手。案板定睛一看,是胡振中的媳妇,便从坡道上迎下来。
两个女人近得脸碰鼻子。胡妻小声地说:“真不好意思,没能给你帮个忙,反倒是还要给你添麻烦。你去给你表叔扎扎吧,怕是又翻气了。”
案板说:“麻烦什么,谁还不闹个毛病?”
胡妻又说:“我和你表叔去找你婶子,你婶子没在。你表叔又非让我来找你,说你手轻,扎着不疼。”
两个女人走到街上,碰上麻脸女人。案板见麻脸女人脸气阴沉,便问:“婶子,和谁惹气了?”
麻脸女人说:“跟那媳妇。”
胡振中媳妇插话,对麻脸女人:“表嫂,刚才上家找你,给她爹扎扎去,没找着,这不,又来找表姪儿媳妇。走,一块上家坐坐去。”
麻脸女人说:“让她(案板)一个人去吧,我不去了。”
案板跟着胡振中媳妇来到胡家,一进胡家门,那在炕上哼哼唧唧的胡振中主动和和案板搭话儿:“表姪儿媳妇,要不是我扛不住了,真不好意思去请你。”说着,他把手里的黑烟斗和形状像公羊阴囊鹿皮色的烟荷包递向妻,隔着案板,便由案板先接了过来,又转给其妻。妻一面将胶木黑烟斗和烟荷包放到桌子上,一面对案板说:“他就希罕他这个烟荷包坠儿,生怕给他摔了。”这时,案板才注意到那烟荷包上吊着一块“辉煌腾达”翡翠玉的烟荷包坠儿。她仔细瞟了两眼,心想:也难怪,这烟荷包坠儿真是个希罕物件,自己还从没有见过。
胡振中仰面躺下去,解开裤子,亮出裆部。
案板照例是先扎小便,接着在胡振中媳妇的配合下,又给他挑肛门上紫色的血泡。然后在胳膊和腿上放血,刮痧揪痧。一番拾掇之后,胡振中连说,觉着轻松了许多。
完了事儿,案板从胡家出来,在街上又碰到麻脸女人。案板接着前面的话茬儿又问:“因为什么呢?麻脸女人说,那媳妇要住家去,我没答应。”
案板没有再说什么,匆忙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