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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开学了

作品名称:西溪的风吹过      作者:凡尘一客      发布时间:2017-07-24 12:42:38      字数:3575

  荒畦九月稻叉牙,蛰萤低飞陇径斜。稻花香一浪接一浪氤氲在旷野上。扩音喇叭挂在高高的电线杆顶端,一遍一遍滚动广播着:预防白叶枯病,防稻瘟病,防稻飞虱......抗天灾,抗病虫害,坚决保丰收!公社里的女播音员口齿清晰,音质圆润柔和,那清亮的广播声随着风飘到遥遥的山谷深处,又随着风飘回炊烟袅袅的村庄,一圈一圈地在低空里回荡着。田野里稻浪滚滚,一派预丰收的景象叫人看着心花怒放,而这一声声的广播,却又让人感觉到眼前这马上就要入仓的稻谷,随时都会被病啊,虫啊,灾啊,什么的给抢走,让人平白增添了不少的忧虑。
  张大兴把自己的几亩地托付给他大哥,大哥说:“眼下马上就要秋收了,你就算要出门,也不急在这一时,先把地里的粮食收回来再走,行吗?
  张大兴看着田里那些稻穗日渐沉甸,心里也万般不舍,还有栏里那头猪,正“哗哗”长着膘,也被他咬咬牙给卖了,老婆心疼得直掉眼泪哩,可是又怎么样呢?他这回是拿头撞了南山,铁了心了。
  大康村小学今年作了一次大翻修,在原来的屋址边上加盖了几间平房。这个学期达到学龄段的孩子特别多,这要归功于七十年代分田到户后那一波盛大的婴儿潮,没有什么能阻止吃饱饭的女人生孩子。这男人和女人精力一旦过剩,在那个没有避孕措施的年代,这孩子也不是你想生就生,不想生就不生的。那个时候在人们的观念里,养个孩子就是每顿饭加一把米那么简单,甚至有人还说只要往锅里多加碗水就成。锅里不缺米了,谁还嫌孩子多啊,大伙儿比赛着生,连计划生育都控制不住。直到政府急红眼了,把人像猪一样拉去劁了,才算开始消停下来。
  这回大康村小学正儿八经的像个学校的样子了,上面不仅调来了老师,还派了一位校长过来,不像他张大兴,说到底就是个单干的私塾先生。想当初是谁巴着求着请他来教大康村的孩子识字,如今又是怎样被卸磨杀驴的?那一片新砖新瓦和那一股刺鼻的的新石灰味,刺激着张大兴的心里一阵阵凄惶。
  大康村小学的红旗升起来了,方脸黄皮肤的中年校长站在新砌的水泥台阶上背着手,面容慈蔼,声音哄亮,向操场上的新生自我介绍:“我——姓方,非常荣幸成为大康村小学的第一任校长,大家可以叫我方老师,也可以叫我方校长。”操场上顿时响起了一片掌声和欢呼声,方校长笑眯眯地向操场上的学生挥着手,连连说:“谢谢!谢谢!”操场上的那片欢呼声更响亮了。大康村小学现在有了三位老师,一位校长,分了年级分了班,大康村有了真正的小学了,这是多么振奋人心的事啊!
  西溪的风,轻轻拂过屋舍俨然的村庄,浪花的稻田,熟色的山坡,整齐林立的玉米地,挂满青藤的石拱桥,老到掉牙的老樟树。一辆孤单的拖拉机“咔咔咔”地沿着西溪驶过,隐没在青白的天色里。张大兴坐在拖拉机的翻斗里木然地看着这一切在他眼前倒退着,倒退着......
  大康村在张大兴眼前消失了,学校竹杆上的那面红旗却像紧紧粘在他头发上的苍耳,怎么甩都甩不掉,在脑门子前哗哗地飘着。他闭上眼睛听着风在耳边“呼呼”地吹过,风里没有西溪那湿湿软软的潮汽,只有一片空白的陌生感。
  上学了,溪南张的几只皮猴终于被关进了学校。前几天,溪南张的这帮孩子“呜呜拉拉”一窝蜂似地从胖奶奶的门前跑过,吓得胖奶奶的那几只芦花鸡“扑愣愣“地飞过了围墙,不见了。恼火的胖奶奶坐在门边,用一把大莆扇拍着门槛冲着他们直骂:“要造反啦,要造反啦,早该把你们这帮貔貅扔到学校里关起来了。
  那时暖春心想:学校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大约就是一个房子里围着一圈木栅栏,里面关着一群小孩子,像家里的那个猪圈一样。暖春不想上学,不想被关起来,不知道兆南,青禾他们是怎么想的?上了学,就不能到溪流里捉肥脑袋的笨笨鱼,驼背的老虾公,“咔嚓,咔嚓”挥着红钳子的大螃蟹。也不能到树枝上寻蝉蜕,到山里摘栀果,覆盆子。最要紧的是,自己辛辛苦苦捡了一个夏天,藏在抽屉里的那些蝉蜕,不知道赶不赶得上找货郎胡换糖吃。货郎胡挑着担,摇着波郎鼓“叮咚叮咚”地穿过大街小巷,货郎担上插满红艳艳的棒棒糖。大康村的孩子们都争先恐后地拿出家里的破胶鞋,破脸盆,鸡毛,鸭毛,栀果,蝉蜕,找货郎胡换糖吃。也有偷拿家里的好东西来换糖的,到头来孩子少不得挨打,货郎胡也少不得被骂黑心眼。
  新老师是从学校里刚毕业的城里姑娘,单眼皮眉清目秀,烫着刘海,穿着一条非常洋气的粉红色连衣裙,把大康村这帮没见过世面的孩子惊羡得目瞪口呆。年轻的老师看到下面那一双双睁得圆溜溜的眼睛,都紧紧地盯着自己看,感觉到有些局促,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自我介绍说:“同学们,我姓斗,叫斗芳菲,以后大家就叫我斗老师。要发言的时候先举手,老师点到名字,才能站起来回答,都听明白了吗?”
  斗老师话音刚落,张杰马上就把手举到了头顶上。斗老师愣了一下问:“这位同学有什么话要说吗?”
  张杰马上“嗖”的一下站了起来笑嘻嘻地说:“老师,您身上的裙子真好看,比我婶婶结婚时穿的那件红裙子还好看哩”。
  教室里响起一阵哄笑,斗老师也跟着笑了,脸蛋上泛起了红晕。
  暖春指着张杰低声对苏蓝说:“你看,溪北的。”
  苏蓝点了点头说:“这个人叫张杰,是溪北那帮孩子的头哩。”
  斗老师笑着让张杰坐下,刚想开口说话,兆南也把手高高地举在了头顶上,怕老师看不见,还用力地朝老师摇了摇手臂。
  “好吧!”斗老师说,“这位同学起来说话”。
  兆南站起来环顾四周,做了个鬼脸说:“老师,您的刘海真好看,像秋天的老玉米胡须,大黄牯头上的那一撮卷毛。”
  教室里瞬间爆开了一阵狂笑。
  青禾从桌子底下朝着兆南的屁股狠狠地踹了一脚,兆南回头反手给了青禾一记拳头,青禾马上跳起来离开自己的位置,逃开了。
  斗老师的脸被气得红一阵,白一阵,指着兆南说:“你叫张兆南?现在请你到讲台上来。”
  兆南慢吞吞地走到讲台上举起了双手,下面又是一阵爆笑,斗老师板着脸对兆南说:“到那边靠墙壁站着去,给我站直,站好了!”
  兆南用手抱着头靠在墙上故意挤眉弄眼,不时引起教室里一阵阵的躁动。
  斗芳菲站在讲台上不知所措,这跟自己当初选择当老师时的愿望,相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这些哪里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些乖巧的学生,这简直就是一帮混世小魔头。
  “同学们,”斗芳菲有些无奈地说,“老师其实刚刚也还是一个学生,前几个月还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我这辈子最崇拜,最尊敬的就是我的老师。我的老师教我文化知识,教我如何做人,让我对这个世界有了自己的见解,我觉得我的老师就是照亮我人生的一盏灯。所以,我希望我有一天,也能成为像我的老师那样的一盏灯,照亮许许多多的孩子,你们愿意给老师这样一个机会吗?
  教室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好”,斗老师微微笑着说,“我们开始上课,我想考考同学们,看谁能把从零到一百这些数字数一遍,会的同学请举手哦!”
  暖春立刻把手高高地举了起来,暖春的妈妈上过几年学,数数对暖春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妈妈总是对暖春说:“妈妈小时候读书可厉害了,我可是班里的班干部嘞。要不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把学校里的老师和校长都拉到台上去批斗。要是那个时候我们没有辍学,或许现在的命运会不一样呢。
  “萧扬,你来数。”斗老师点名叫萧扬起来数数。
  全班的眼睛都齐刷刷地集中到了萧扬身上。
  萧扬不是大康村的孩子,他的妈妈是公社里那个漂亮的女播音员娇娇,他是随着妈妈的工作调动来的大康村,是班里唯一一个皮肤白皙,举止文静的孩子,听说他的爸爸是个公职人员,大康村却很少有人见过他。萧扬跟着妈妈住在公社的那个小院子里,小院里有几间平房,平房的门前有一排茂盛的广玉兰树。
  “一,二,三,四......”萧扬字正腔圆地用普通话数完了这一百个数字。斗老师非常惊讶,没想到大康村竟然也有这么优秀的孩子,大大地表扬了萧扬,让班里的同学以萧扬为学习的榜样,而萧扬在这群孩子当中愈发显得鹤立鸡群起来。
  听完萧扬数数,暖春庆幸自己没有被老师叫到,因为她虽然会数数,却不会讲普通话,不知道老师听了她那些难懂的土话,会是什么表情,还会这样表扬自己吗?暖春第一次有了自卑的感觉。
  放学了,暖春同苏蓝一起走出校门,校门口有一截高高的门槛。这里原来是个大祠堂,外墙上有镂花的木头窗户,大堂里有光滑油亮的古铜色的大柱子,高高的屋檐顶上立着几只像麒麟样的神兽,教室里又阴又凉,总会让人感觉到有一股无法言喻的神秘感。
  张杰跳过那道门槛的时候差点绊了一跤,嘴里嘟嘟囔囔地咒骂了几句,带着溪北的那一帮孩子风一样地跑了。
  兆南故意跑到暖春面前,取笑暖春:“哟,看不出来,你还会数学,上课都敢举手发言了”。
  暖春也不示弱:“我哪有你厉害,上学第一天就被罚站墙壁。”
  兆南被暖春这么一说自感无趣,又不想丢面子,装作一副十分不屑口气说:“我爸是村支书,那萧扬算什么?他妈妈还得听我爸的,老师也得听我爸的,我怕什么,我就是觉得站在那上面好玩而已。”
  青禾拍着兆南的肩膀说:“吹吧!使劲吹,我看你爸知道了这事,揍不揍你!”
  青禾看到兆南的眼睛里开始冒火,撒腿跑了,边跑边继续笑话兆南。气得兆南跟在青禾屁股后面一边咒骂,一边狂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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