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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文盲老师下岗

作品名称:西溪的风吹过      作者:凡尘一客      发布时间:2017-07-10 10:26:11      字数:5060

  西溪,从那片连绵不绝的深山里且急且缓、且走且停、叮叮淙淙地流向外面的世界,流进千家万户。那片山真宽广,我一辈子都没想过要将它走到尽头,那一片葱绿,时时刻刻都像荡洗过一般洁净。一眼眼清泉从岩石的罅隙中汩汩冒出,千股万股源源成流,汇聚成西溪,穿村走落,滋养着一方生民。
  大康村被路过的西溪隔成了两半,夹在那片山坳里像两条垂挂着的丝瓜。东头是龙王殿,西头有门保殿,大康村的人都信奉龙王爷和关老爷,相信这两位大神能保佑大康村风调雨顺平平安安。在我爸爸的爷爷那一代,大康村的祠堂还是整个家族的圣地,里面供奉着历代祖宗的牌位和族谱族规。文革破“四旧”的时候,龙王爷被砍了头,关老爷被分了尸,祠堂也被抄了家。大康村的人从此失了根,渐渐地散成一盘沙,学会了关起门来过日子,再也没有人能告诉他们,在太公太太公太太太公的时候,大家都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大康村的人大部分都姓张,小部分是外姓,有迁移来的,有逃荒来的,到了这风水宝地后都不愿意走了。村子越来越大,人口越来越多,姓张的也干脆分成了几个支派。人丁最兴旺的要数溪南张和溪北张这两支,这两支各踞西溪的一岸,在自己的地盘上都有着绝对的话语权。他们都认为此张与彼张并没有什么瓜葛,闹到最后溪南的小伙看上了溪北的妹子,溪北的姑娘嫁给了溪南的后生,溪南溪北两大张就这样变得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不知道老张家的祖宗大人们倘若泉下有知,会不会被这群愚昧无知的不肖子孙给气得从地底下蹦出来。
  破败的祠堂荒废了多年以后,又被废物利用修葺成了学校,门前的晒谷场改成了学生出操的操场。操场上的那根旗杆,是学校里的张大兴张老师跑了几个山头,精挑细选砍回来的一根竹子,挺拔而修长。挂在竹竿顶上的五星红旗迎风招展,是全村最靓丽的一道风景,是万翠丛中一朵活泼的红牡丹。
  知了趴在树梢上叫得声嘶力竭,它在哀嚎啊哀嚎,为自己短命的一生哀嚎。立秋了,火辣辣的太阳却丝毫没有收敛一下的意思,把山林,田野,村庄,都晒得流油冒烟,只有村中那条常年流水潺潺的西溪,还能漫散出一些凉意。
  过不了多久,大康村小学就要开学了,那根漂亮的竹竿上又会升起鲜艳的五星红旗。
  门前架上的丝瓜叶被烈日暴晒得只剩下一张哭丧着的脸,张大兴瘫坐在堂屋里的太师椅上,像门口那一张张晒蔫了的丝瓜叶一样,一脸哭丧。他打死也不肯相信自己当了这么些年的小学教师,最后竟然被上面定成了误人子弟的文盲。
  张大兴是大康村小学的数学老师兼语文老师,文科理科一把抓,当爹又当妈的,对一个初中生来说,这容易吗?张大兴从来没吐过一句怨言,为大康村的孩子们燃烧着一腔俯首甘为孺子牛的热情。那个年头的初中文凭,已堪比如今的大学本科生了。就拿大康村来说你即便从村头一路问到村尾,也问不出一个识字的人来。为大康村的孩子扫盲,是他张大兴张老师义不容辞的使命。他最得意的学生应腾飞,现在已经考上了市重点高中,整个大康村这么多年来也就出了这么一个优秀的好苗子,是他张大兴的学生。
  可如今他张大兴怎么就成了文盲了呢?这事坏就坏在这“施拉机”上面,有回上语文课,他教学生读生字时把“拖”跟“施”这两个字给混淆了,把拖拉机教成了施拉机,引得学生当场哄堂大笑,把他窘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索性心一横来个死不认错,装作一副振振有词的样子对着坐在下面的学生说:“拖拉机那是乡下的土话,施拉机才是标准的普通话,这个字就念‘施’,‘施拉机的施’。”
  没想到这件事被学生当作笑柄到处宣扬,还给他起了个外号“施拉机老师”。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把张大兴搞得臭名远播,最后有人说他是文盲误人子弟,一状告到教育局去了。教育局对这件十分关注,马上派人到下面来调查,结论是让一个连“拖”和“施”都分不清的人来做责任重大教育育人的园丁,不是把祖国的那些大好花朵给坑了吗?必须,立刻,马上换老师,由市里调配一个有高中文凭的老师来大康村小学任教。
  张大兴从一个光荣的人民教师,一下子被打回了原形,变成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这样的落差让他抹脖子上吊的心都有了。想当初他老婆是村子里公认的“一枝花”,肯嫁给他这个五短三粗,还不是冲着他这个吃公家饭的饭碗来的。如今这饭碗一丢,以后还能有他的好日子过么?
  张大兴日思夜想一连几个晚上合不上眼,一双眼睛肿得跟金鱼似的。幸好老婆并没有跟他计较,反而好吃好喝伺候着宽慰他,他哪里能咽得下去啊!心里对老婆的那份愧疚感更深了。
  不能这样就算了,至少也要去争取一回,可是用什么方法才能挽回自己的声誉,让教育局的领导认可自己的能力呢?张大兴着急上火,一夜间就起了一嘴的泡泡。想着想着突然心头一亮,对了,大康村不是出了一个应腾飞吗?那应腾飞能考上市里的重点高中,还不是他张大兴教出去的?这就是对他能力的最好证明。他决定去找应石头帮忙,看在自己把他儿子辛辛苦苦培养出去的份上,应石头大概也不好意思驳回自己的面子。
  张大兴急匆匆地往应石头家飞奔而去。应家住在西溪的边上,屋前流水潺潺,屋后青山晖映,坐实了大康村最好的一块风水宝地,是全村最头上的一栋房子,地理位置得天独厚。
  张大兴大步流星地跑到应石头家的院子前,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看到应石头的老婆正坐在门前剥青豆,豆秆七零八落扔了一地。要是往常,应石头的老婆早就热情地迎上来,邀请他到屋里喝两盅,热腾腾的小菜都是现炒的。应石头真是好福气,娶回来的老婆饭菜做得呱呱叫,那手段真叫一个绝,这些年他张大兴有意无意没少到他家蹭酒蹭饭吃。可是今天,应石头的老婆连头都没抬一下,张大兴心里莫名涌起一阵愤慨,真是世态炎凉啊!他才一下岗,人家就不拿正眼瞧他了。后又一想,应石头老婆或许是真的没看见他,她大约是想什么事想入神了,没注意到他来,是真的没看见,并非是故意的。张大兴自我安慰了一会,心稍稍平复了些,刚想上前去打招呼,又看到自己两只手空空的,心想:今天咱是来有求于人的,怎么能跟往常一样空着手进门呢。便又折了回去,准备到街上买点东西再来。
  说来也真是稀奇,今天这大街上都格外冷清,老老少少躲在门洞里面,唠嗑的唠嗑,摸牌的摸牌,整条街都见不着有人在行走。张大兴暗暗松了口气,这个时候他真不愿意碰到熟人,更怕别人再叫他一声张老师。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嘲弄与讽刺。弄堂里的微风吹在身上,让人感觉到一阵阵的清凉,几条柴狗直直地往路中间一躺,呼呼酣睡着旁若无人,与原野上那热火朝天的闷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张大兴有意加快脚步,来到了王寡妇的杂货铺。王寡妇大老远就扯着她那大嗓门朝张大兴叫:“哎——张老师,张老师来啦。”
  张大兴“嗯哼,嗯哼”干咳了两声朝王寡妇尴尬地笑了笑说:“王婶莫要取笑了,你知道我现在已经不当老师了哩”。
  王寡妇笑着说:“张老师这是说的哪里话,古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教过的那些学生还能因为你已经不当老师了,就不认你这个老师吗?”
  王寡妇的话让张大兴的心里不由得伤感万分,鼻子一酸,赶快把眼泪给忍回去了。
  张大兴指了指柜子上的那几瓶五加皮说:“婶,给我来两瓶。”
  王寡妇难以置信地愣了一下,忙不迭地拿下两瓶酒来摆到张大兴面前,笑得嘴都咧歪了:“是哩,张老师,人就得想开些,吃下去的都是自己的,挣下那家财万贯有什么用嘞?到头来一个子儿都带不走。”
  张大兴落寞地笑了笑,付了钱,拎起两瓶酒就朝门外走去。
  王寡妇仍然十分热情地在他背后叫着:“张老师,下回再来哦!”
  张大兴再次返回到应石头家,一路上盘算着怎么跟石头的老婆打招呼好。这些年都是别人先朝他打的招呼,都习惯了,这一下子要改了这习惯,还真不适应呢。
  张大兴来到应石头门前,发现应石头老婆已经剥完青豆了,连地都扫得干干净净。他只能硬着头皮叫了一声:“石头在家吗?”
  “在哩”,应声的是石头的老婆,她走到门口一看,连忙十分客气地招呼张大兴,“是张老师啊!难得来一回哦。石头在里屋,快进来坐。”
  张大兴心想:这石头老婆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自己明明常来这里坐,她这么说话是什么意思呢?
  “是张老师啊!快进来!快进来!”应石头从里屋接了出来。
  张大兴进屋把手里拎着的两瓶酒放到了桌子上。应石头见了嗔怪着说:“张老师你这是做什么?我们都是兄弟家,不作兴来这个,一会自己带回去,我可不能收你的东西,太见外了不是?”
  张大兴憋着一张脸嗫嗫地说:“今天我来找你,是有点事想求你帮一下忙。”
  应石头忙说:“几天没见张老师怎么就生分起来了?有什么事吱一声就好,说什么求,把我当外人了不是。”
  “翠儿,炒两个菜,我要跟张老师好好喝两杯。”
  “咦,家里刚好没菜了,要不我到王寡妇那里给你们买斤熟花生来下酒吧!”
  “再到张一壶的卤肉店里称一斤猪耳朵来。”应石头瞪了老婆一眼。
  应石头跟张大兴坐着拉了些闲话,不一会应石头的老婆就买了肉回来了。
  应石头拿出碗筷,给张大兴满上酒说:“别看这张一壶怂,一壶酒就给喝得稀里糊涂,这猪耳朵卤得倒是一点都不含糊,香着哩。今天这酒也是你自己带来的,我就借花献佛了。”
  张大兴心口上正压着一块巨石憋屈得很,当着应石头的面一连灌下了几杯闷酒。
  应石头劝说:“张老师,不是我心疼这点酒,这急酒伤身,你可不能这么喝。有什么事你就说,我但凡能帮上的绝无二话。”
  应石头的话让张大兴感觉像在茫茫大海上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话语也激动了起来:“石头,你知道,这些年我都是把你当亲兄弟看的,这回除了你,有些话我不知道向谁说去。这些年我在学校里的工作你最清楚,我自认为已经呕心沥血竭尽全力了,没有功劳,苦劳总还是有的。
  “是,是,这些大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懂得的。”应石头将张大兴的酒杯续满。
  张大兴端起酒杯又一口给闷了。
  “爸,我回来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赤着脚,手里拎着一双鞋子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看到桌上那盘猪耳朵,眼睛一亮大叫着说,“妈,你们瞒着我偷偷买肉吃。”说完伸手就从碗里抓起一块肉扔进嘴里。
  应石头狠狠地拍了一下女儿的手背骂她:“没相!叫别人骂你没爷娘教。整天泡在那条溪里,小心被溪里那个暗潭吸走,连骨头都不剩一根。”
  张大兴连忙拦着应石头说:“小孩不懂事,你当爸的怎么能拿这种毒话说她,好像不是你生的一样。”
  女孩看到张大兴,甜甜地叫了一声张老师,张大兴朝着女孩轻轻地点了点头。
  “欢欢,欢欢,快进来。”应石头的老婆听到声响,把女儿叫了进去。
  应石头摇了摇头说:“让她妈妈给惯坏了,以后嫁到别人家,连累父母都挨骂。”
  “可别这么说欢欢,欢欢成绩好着哩,跟他哥一样,能考出去的。”
  “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读得再好都是别人家的人,花的都是冤枉钱。”
  “石头,话可不能这么说,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你重男轻女的思想还这么严重。”
  “不说这些了,张老师来喝一个,别拘着,跟在自己家一样就好哩。”
  两瓶酒转眼就喝得见底,酒劲也开始顶上了脑门,张大兴的舌根开始僵直,话也多了。
  “石头,我这回真的是咽不下这口气。”张大兴的脸涨成了猪肝色,眼睛里充满了血丝。
  “张老师,有话直说就好,没事咯。”应石头说。
  张大兴仰起脖子将面前的酒喝干了,叹了口气说:“你说,我这个人也没做什么缺德事,怎么时运就这么背呢?要换老师就换老师吧,还非要往我头上扣个屎盆子,说我是个文盲,我还拿什么脸在大康村待下去?我想到上面为自己讨个说法,澄清事实,把头上这个文盲的帽子摘掉,不然,我这辈子都无法抬头做人了。这事我自己说不行,就算我浑身上下长满一千张能说会道的嘴,也没有人会相信,还是要有证据。这证据就是你家腾飞。腾飞都考上重点高中了,也是我一手带出去的,只要腾飞跟我到教育局作个证,就能将我这个庸师误人的罪名洗清。这事还要劳驾你石头兄弟跟腾飞商量,所以我今天就拜托你来了。”
  应石头听张大兴这么一说,着实唬了一跳,他原以为张大兴是因为手头紧,来找他周济的,没想到是这么棘手的一件事。应腾飞可是他的命根子,这个家就等着这个优秀的儿子来翻身呢,万一帮了张大兴,把教育局给得罪了,那不是把儿子的大好前程给毁了吗?
  “唉,”应石头故意假咳了两声说,“这腾飞是成年人了,自己有主见着哩,有些话我会帮张老师传达的,你毕竟是他的老师,能帮得上的,肯定要尽力帮。但这事也急不得,现下腾飞也没在家,等我见了他一定好好跟他说,你放心好嘞。”
  张大兴一听应石头答应了,高兴得语无伦次,一个劲地道谢,站起身腿软了一下,差点滑到桌子底下去。
  应石头忙伸手搀着张大兴的手臂说:“张老师,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吧。”
  张大兴推开应石头踉踉跄跄地往门外走去,边走边回头对应石头说:“这么点酒,能把我喝怎样,下回咱哥俩再好好喝一回。”
  张大兴还没走远,应石头的老婆就气呼呼地从里屋跑出来质问应石头:“你把这事给揽下了?”
  应石头瞪了老婆一眼说:“你以为你男人是个傻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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