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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安丙之西线危局 作者:七寸明月 发布时间:2017-07-24 01:26:06 字数:5278
提及那晚设伏抓捕蒙面凶犯时,安丙对弟弟安焕的布置颇有些不满意。安焕在从军之前,一直在江湖行走,着过别人的道儿,也让别人着过自己的道儿,是个老江湖,使坏干好事都有丰富的经验。从军之后,行军布阵,设伏陷敌也颇有心得。然而他的布置,却毫无新意甚至漏洞颇多。他认为。
安焕在他认为关键的每一个节点都布置了人手,设置了机关,撒下好几张大网,甚至在衙门外都布置了人手,以防止万一有人侥幸逃出来时,可以给予最后一击。在安焕看来,他设想得已经够周全了。他不怀疑自己的布置,只怀疑安丙对蒙面人是否会来监狱停尸间盗取密函的研判。
但在安丙看来,他的布置至少有两个致命弱点,第一是设伏的位置不当。不能把伏击的重点放在监狱停尸间,那里重兵防守,蒙面人就三个人,他们哪来的胆子去劫狱?他们不来,再到哪里抓他们去?第二是人手过于分散。李捕头手里就十五个人,过于分散,一旦和蒙面人动起手来,基本格局都是单打独斗。鉴于蒙面人功夫不俗,捕快们可能很难将其拿下。安丙的意图是要将三个蒙面凶犯一举拿下,不能有一人漏网,自然不能容忍出现半点疏漏。
那你说,该怎么布置?安焕有些不服气。他不明白安丙的焦虑有多严重,不明白在安丙的顾虑中,一旦出现疏漏,跑了蒙面凶犯会有什么后果。
在安丙的意识里,跑了哪怕一个凶犯,不单是无法向大安军百姓交代的问题,而是直接威胁着自己兄弟二人乃至整个安氏家族身家性命的问题。他断定三个蒙面凶犯应该是吴曦派去给金主完颜璟送密函的人,半路上不慎被劫,为了抢回密函,才一路追杀至大安军。安丙从他们在重兵驻扎的大安军大街上公然行凶的行为推断,三人应该惧怕事情败露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还没来得及把密函被劫的事上报他们的主子吴曦。因此,他必须在吴曦知道这件事之前,将三个凶犯拿住,掐断这条线索。否则,一旦吴曦知道安丙兄弟拿了他的密函,后果将不堪设想。
你且过来看看!安丙不愿和兄弟争辩,起身解下腰带,在案上围了个长方形,又拿手指蘸了些茶水,在长方形内画了几个对称的方块。
安焕凑了过去。
这是前衙,这是后宅。安丙指了指长方形,又指了指长方形外自己小腹前面的地方说。
明白。安焕点了点头。成天在这里出入,前衙后宅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他都烂熟于胸,安丙画的示意图,他自然一目了然。
蒙面人只有三个,人手不多,按理,咱们不用考虑太精细,凭着人数上的优势,完全有把握将其一举拿下。然而——安丙顿了顿,接着说,然而事关重大,这三个人放走哪怕一个,都可能要了咱们兄弟乃至整个安氏家族的身家性命。因此,今晚一战,必须万无一失。
愚弟明白!安焕的神情终于凝重起来。
当时之所以不答应你派捕快去追捕蒙面人,是因为根本就来不及,追不上,反而会因为声势太大吓得他们不敢出来,而且有可能惊动吴曦,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之所以不赞成你把设伏重点放在监狱停尸间,也是怕吓得他们不敢来。安丙捻须说。
所以你就故意安排捕快们去金牛正店喝酒,造成衙门守卫空虚的假象,以引诱蒙面人出来?
不错!安丙说,你待会儿过去,叫李甲他们假装醉酒,不到亥时不要回衙。记住,是假装醉酒,不要真醉。
安焕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又问:设伏的重点呢?放在哪里?
安丙指着案上腰带围成的“前衙”粮库说:这里!
为什么是这里?尸体不是停放在监狱停尸间吗?他们怎么会跑这里来?
安丙笑着说:只要你一会儿去金牛正店时,见店里有陌生人,就毫不避讳地告诉李捕头,说尸体移到了粮库的杂物间,他们就会来这里!
安焕呆了呆,然后笑了:哥,你是坏人!
安丙却不笑,指着“前衙”说:蒙面人进入衙门的地点可能在大门、后宅和左右两边的围墙这四个地方。如果是你,你将如何设伏?
安焕说:为了稳便起见,自然是四个地方都布下人手。
安丙摇了摇头说:非也。捕快总共就十五人,四下撒人,力量分散,如何能将嫌犯缉拿到案?
依你将如何?安焕问。
安丙点点头说:你看,后宅地形复杂,住的人多,稍有不慎,就可能暴露行踪,我料他们不会傻到从这里进来。而大门更不利于他们潜入。仪门外,有谯楼,有更夫报点,彻夜不睡;仪门内,有门子,稍有动静就会被惊醒。更何况进了大门,还有大堂、二堂好几道门拦着,两厢又住满了做公的,要弄开这几道门会浪费很多时间,声量稍微大点,就可能暴露在做公的面前,我亦料他们不会傻到从这里进来。
那他们只有翻墙进来了?
不错!安丙沉吟说,县衙围墙高大,不借助工具肯定进不来。同理,不借助工具也肯定出不去。为兄的意思,你明白吗?
安焕点了点头说:你的意思,是咱们在两边围墙下埋伏几个人,等他们进来之后,拿走他们的翻墙工具,就可以关门打狗了,对不对?
安丙笑了笑说:也对也不对。蒙面人如果谨慎,进来之后,一定会留一个人守住退路。你在拿走人家翻墙工具之前,必须拿住守在那里的人。
安焕点头表示明白:那这两边得多派人手才是。
派多少?安丙问。
各五个,各配一张猎网,如何?
安丙摇了摇头:不好。李捕头总共就十五个兄弟,三张网,这里分这么多人,杂物间那边怎么办?
我亲自去那边。安焕说。
那也不行。安丙沉吟说,待会儿你去金牛正店时,把杂物间的具体位置和杂物间点有通宵灯火的消息,不露痕迹地透露出去。咱们只需在杂物间这一侧的围墙下分派五个人就行了。
万一他们从另一侧进来怎么办?安焕问。
好办,为兄亲自去那边候着。安丙说。
接下来呢?
接下来是杂物间。我料定他们一定会留一个人把风,一个人进屋,因此门内和门外,要各安排五个弟兄,你亲自坐镇杂物间,敢进屋的,一定是功夫最高的,千万不要轻敌。
没问题了?安焕问。
安丙点点头说:我会让你侄儿癸仲看紧后宅,让中岳他们五个从旁协助你们。即使你那里失手,料他们也休想逃得出去。
安焕长长地出了口气,最后问:要活的还是死的?
安丙笑了笑,话说得颇有些深意:不论死活,到最后都是要死的。
安焕表示不明白,安丙说:丢了这么机密的东西,就算我们不杀,他们的主子也是要杀他们灭口的。
安丙亲自设置并坐镇指挥的陷阱,可谓百密而无一疏。然而,事情的发展却超出了他的预料。蒙面人如期而至,是从杂物间一侧翻墙进来的,也一如安丙所料,他们分别在围墙下和杂物间外留下了把守退路和望风的。但是,来人的数目却不对,不是三个,而是七个!
当然,人数多出一倍,并没有为缉捕造成多大困难。安焕总会在安丙叙述到这里时插上这么一句。他甚至豪气干云地说,就算再来三五个,统统拿下,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当晚三更,七个蒙面人翻墙进入前衙,两个把住退路,两个留在杂物间外望风,三个进入杂物间。七人全都黑巾蒙面,行动敏捷,每个人似乎都有不俗的功夫。然而七个人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便着了安丙兄弟的道儿。埋伏在杂物间围墙下的五个捕快拿住了把守退路的两个家伙,搬走了翻墙用的楼梯;两张猎网网住了杂物间外望风的两个家伙,进入杂物间的三人也没好到哪里去,刚一进屋,安焕和四个捕快雪亮的长剑和单刀就搁在了他们的脖子上。
轻松抓住嫌犯,李捕头和兄弟们都很高兴,他们甚至动了粗,在狠揍人犯时获得更大的快感。衙门执法的捕快,成天与人犯打交道,碰到的大多是硬茬子或者桀骜不驯之徒,人犯的不驯培养了捕快们凶悍暴戾的脾性,只要逮着嫌犯,不管三七二十一,都得先给他们几十棍棒。与其说这样做是为了去掉犯人们的威风,不如说是捕快们为了获得一种变态的快感——在他们涌动速度快于常人的血液里,折磨人犯是获得淋漓快感的重要途径。
捕快们在折磨人犯中获得快感,安丙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让他无法高兴的,是那凭空多出来的四个人。他感觉那多出的四柄已被收缴的单刀,正一刀一刀宰割着他的神经。
安丙原本认定,三个蒙面人丢失了那么重要的密函,肯定不敢上报他们的主子,只要及早干掉这三个蒙面人,自己就可安然度过这场危机。但从多出的这四个人来看,事实显然与他的判断有很大的出入。那些丢失密函的家伙不仅报告了他们的主子,他们的主子显然已经派出了重兵,盯上了大安军,盯上了他安某人!看来,他是注定要在那封密函搅起的惊天骇浪中不得安宁了。
格狗日的,为了你几个胎神,闹得大家大过年的还得深更半夜的出来受冷!安丙正在犯愁,李捕头却在找着理由暴揍人犯。他一边骂,一边拿铁锤似的拳头狠揍手里牵着的嫌犯。他的拳头专打嫌犯的脸颊,而且卯足了劲。李甲有揍人的经验,知道自己的三五拳绝不至于便要了嫌犯的小命,可以放心地揍。然而这天他点子有点背,嫌犯好像在暴揍中咬破了含在嘴里的什么东西,而且吞下了肚去。但见那家伙在拳头的暴揍之下开始七窍流血,站立困难,后来干脆倒地不起,没了气息。
死了!捕头李甲慌了神。打死凶犯,大宋律条上没说可以免罪。
安焕从身后一个捕快手里夺过火把,俯身翻看了一下死者的七窍,起身安慰说:放心吧李捕头,没你的责任,是嫌犯服毒自杀!
李捕头闻言,慌忙蹲下身去,仔仔细细地翻看倒在地上的嫌犯的七窍,完了才敢长长地舒口气。虽然松了口气,但他的表情依旧沮丧,生怕表情阴冷的顶头上司安丙给他点厉害。估计他以后再也不会暴揍人犯了,这种说死就死的场面过于震撼。
不要让其他六个服毒!安丙没有惩戒捕头李甲的意思,却像被提醒了似的,突然大叫起来。
与其说安丙是大叫着提醒捕快们防止其他六个嫌犯自杀,还不如说是在提醒嫌犯们赶紧自杀。话音才落,捕快们还没来得及行动,其他六个嫌犯便把头一拧,牙关猛地一咬,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狰狞。不一会儿,血便开始从他们的眼鼻口耳里渗了出来。
这可怎么办?看着一个个凶犯相继倒地咽气,捕快们全都傻了,一个个呆望着安丙,等待安丙发话。
安丙见自己高喊的那句话产生了如此魔力,心中松爽了不少。他不愿意留下活口,吴曦也不愿意,不如成全他们算了。虽然是七条鲜活的生命,白白断送实在可叹,但相较于国家命运,就显得太无关紧要了。自己获取了密函这件事反正瞒不过吴曦了,那就干脆别为了瞒他而伤神。事情摊开了也许对自己、对家族乃至对朝廷更有利。眼下先把案子结了要紧。想到这里,他冷笑了笑,双手反背在身后,把头一昂,朝那些傻站着的捕快们扔下一句话,转身往后宅去了。
把他们扔进监狱停尸间,老爷我明天要结案!他说。
安丙离开前衙时显得气定神闲,但一回到后宅就泄了气。
都快交五更了,他仍没心思睡觉,独自躺在客厅那张铺了羊皮的躺椅上,拉了条被子,把自己裹得像个刚破壳的茧子。黑乎乎的脑袋上,两只眼睛在昏暗的烛光里显得灰败无神。
安丙眼里是漆黑空洞的屋顶,脑子里却塞满了那封密函里的小楷。那些小楷,字字句句都写着惊悚。安丙知道,他遇到了自己人生中最大的一道坎,这道坎一旦迈不过去,他和安焕,乃至全家老小,都可能死于非命。但这还是其次,毕竟个人、家庭的命运相比国家命运而言,太过微不足道。他担心这道坎一旦迈不过去,那原本就处于风雨飘摇中根基不稳的大宋朝,将再不能偏安江南,一阵风过便将让它灰飞烟灭。一个王朝的消亡,留给后人的,也许仅仅是一声叹息,但留给当世百姓的,却将是一场不可避免的灾难,是千里尸横,是万里血流。国家残破的必然结果,一定是千家万户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安丙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出现眼下这种情形,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居然与保全国家命运,保全天下百姓安危关联在了一起,而且还如此紧密。
安丙讲述到这个不眠之夜时,往往乐于渲染他那时的沉重心情,甚至不惜让听的人去感受客厅外没有星月的黑暗,大风吹卷积雪的苦寒,万籁消失的死寂,以及一颗极速跳动的心脏所发出的震天响动。他说他就这样在躺椅上呆到了天亮。
当夫人郑氏起床发现客厅里这个“茧子”时,吓得打了个趔趄。我的个妈耶,这是谁呀,大冷天的躺在椅子上睡的啥子觉?她夸张地尖叫了起来。郑氏的声音细长尖利,刺破了清晨的宁静,震落了檐前的冰凌。
安丙说,他冥思苦想了一夜,把很多问题都想得很透彻,比如那封密函该如何处置,比如对西北严峻形势的分析,比如以后该如何与吴曦斗智斗勇,等等。他把这些想了个遍,却唯独把家事给想漏了。好在郑氏的这声震落了檐前冰凌的尖叫,弥补了他的缺漏。他说,郑氏这声尖叫,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吓得他翻身而起,并瞬间做出了一个不近人情的决定——他要把家人马上送回广安军,送回老家甘溪场!
我不能让无辜的家人卷进这场由密函引起的血腥冲突中。他说。
安丙娶妻二房,李氏大安丙七岁,未有生养。继室郑氏,育有三女二男,三个女儿均已出嫁,次子夭亡,长子安癸仲,已经婚配,育有一女,取名宝孙,时年二岁。
按照大宋律例,地方官员做官需远离老家五百里,年末大约有一个月时间的休假。一直以来,安丙和其他地方官员一样,都是趁着年末休假的时间,带上家人返乡祭祖,拜会族人,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然而今年,他显然是回不去了。即使他想回去,吴曦也可能不让。
年货才刚刚置办齐全,团年饭都还没吃,一家人便不得不分开,而且在他与吴曦之间的恩怨没有了断之前,他们不得再回大安军。安丙心中这滋味,确实有些不好受。
当安丙说出自己的想法的时候,在家中激起的风浪可想而知。但安丙从不愿意讲他是如何说服家人心甘情愿冒雪返乡的,他只是牛逼哄哄地说,老爷我偌大个大安军数万军民都能搞定,几个家人还有搞不定的吗?有啥好讲的?
就这样,人们只知道他未雨绸缪,尽早将家眷送回了老家,看到了一个智者高明的预见,和一个仁者对家人的情怀,却无法窥见他与家眷那种儿女情长,实可谓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