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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作品名称:安丙之西线危局      作者:七寸明月      发布时间:2017-07-24 01:58:41      字数:5420

  就在安丙盘算着要把家眷送回老家时,刚刚破晓的天空再次飘起了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细碎如盐的雪末,将偌大的兴州城笼罩在低沉昏暗的天空下,全城响起了铺天盖地的窸窣声。山河、大地、房屋,全都覆盖在漫无边际的银白之中,无一幸免。大街上见不到一个黑色的脚印——即使是狗的脚印。
  没有人愿意在这样的清晨早起。迫近岁末,又遭遇如此奇寒,城居者早就放下手头的工作,开始享受年节到来的快乐。他们乐于在屋子里生起一盆炭火,拥被而眠,品味早睡晚起的乐趣。没有谁愿意跟自己过不去,非得在春节将临的这几天,忙得跟老黄牛似的。即使催租要债的,也懒得早起。
  然而,吴曦却偏偏要跟自己过不去。他不仅起了个大早,而且梳洗都十分草率。他懒得等待丫鬟帮他插上簪子,便一把夺过,自己胡乱插了,随便抹了把脸便到前衙去。
  二堂上,堂弟吴晲已经等了他差不多半个时辰了。在这个岁末,吴晲给他这位堂兄带来了两份特殊的“礼物”:一份是关于士兵误犯军规的,一份是关于遗失密函的。
  一个叫李富的敢勇军士兵,昨晚进城办事,半路上惊了战马,踏坏了百姓麦苗,触犯了军规。吴曦治军以严厉著称,颇有其祖、父遗风,像这种侵犯百姓利益的事情,即使自己犯了,也会学曹孟德当年的榜样,割须惩戒,何况今天触犯军规的仅仅是个小兵,他一定是会惩戒的。但吴曦又是个爱兵如子的怪人,特别注意笼络军心,没有他的首肯,谁也休想杀掉他的兵丁。因此这个小兵该如何处置,敢勇军统领做不了主,吴晲更做不了主,只好报请吴曦定夺。
  这件事显然让吴曦也十分为难。吴曦治军、施政的出发点高度一致,治军就为抓住军心,施政就为抓住民心。体恤士卒也罢,爱民如子也罢,无非就为一点,那就是让他紧紧地抓住他们的心,让他们死心塌地跟他走,跟他混。现在士兵侵犯了百姓的利益,逼迫他必须在两者之间做出取舍,当然会让他左右为难。
  他们在哪里?吴曦阴沉着脸问。
  大堂上跪着呢。吴晲说。
  随我去看看。
  吴曦说着,双手反背在身后,吴晲赶紧帮忙打开大门,一路小跑着引路。吴曦走得并不快,心里盘算着如何才能将这件事办得漂亮。在民心和军心之间,他努力地掂量了又掂量,最后决定以严明的军纪来换取民心。毕竟军民如鱼水,没有了民众的支持,再强大的军队,也将如涸辙之鱼。但在收买民心的同时,又要尽可能地拢络住军心。因此他不得不做足姿态,表演一出挥泪斩马谡的好戏。
  吴曦在大堂上的表演无疑是相当成功的,他充分地发挥了自己的表演天赋,将按军法处置李富的冷酷和照顾李富家人,厚待其同为敢勇军兵士的弟弟李贵的诚恳承诺揉合得恰到好处,他适时滴落了眼泪,哽咽了声音,让领罪的敢勇军兵士李富甘心受死,还感动得痛哭流涕。除了弟弟李贵,与他一同进城的几个弟兄也都被吴曦的高超表演所打动,他们虽然哀求吴曦宽恕李富无果,却心无怨恨,反而觉得吴曦已经对李富和他们一帮人做到了仁至义尽。军士如此,吵嚷着要求公平处理踩踏青苗事件的苦家和围观百姓,更加感念吴曦的恩德。他们原本并不指望吴曦能给予他们什么公平公允,能给几个铜板赔偿青苗费就不错了。哪知道吴曦不仅答应加倍赔偿,还要砍掉肇事军士的脑袋以正军威。这让他们颇为震惊,更为震惊的是他们全体下跪哀求饶恕那个可怜的士兵一死时,吴曦竟然态度决绝,生动地诠释了什么是法不留情,令出如山。
  吴曦的精彩表演为他俘获了民心,赢得了青天的美称,也为他在军中树立了崇高的威信。他兑现了对李富的承诺,提拔其弟李贵为队将。他不指望李贵能感激他,但也不希望李贵怨恨他。如果吴曦能够早一点知道,自己的人头将被他亲手提拔的这个队将砍下,一定会终止这种有些过度的表演。
  处理完军士踩踏青苗事件,吴曦在吴晲的陪同下回到二堂。吴晲还等着向他呈上遗失密函的“礼物”。
  吴晲的第二份“礼物”显然让吴曦无法淡定。那只刚刚还温情十足地抚摸过李富的肩头,和青苗被踏坏的苦主肩头的肥厚手掌,突然间便变得气急败坏起来,毫无征兆地狠掴在了吴晲的小白脸上,啪啪两声,响亮而干脆。吴晲白净的脸皮顿时多出几道红色的指印,红白映衬,让人感觉无端地疼。
  吴曦暴跳如雷,完全失去了刚才处理军士踩踏青苗事件的气度。他指着吴晲大骂笨蛋、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就差没拔剑把吴晲给剁了。吴曦就是这样的人,待下属以宽,律亲属以严。对这位办事不力的堂弟,他恨不能一口生吃了他。
  吴晲小白脸上挨了两巴掌,变得红通通的。虽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屈辱和疼痛,却不敢伸手去抚摸和张嘴辩驳,因为他知道,在堂兄吴曦面前,越是怕疼越是辩驳就等于继续找抽。遗失密函这事,干系重大,自己如果不是吴曦的堂弟,恐怕已经早就身首异处了。李富仅仅是惊了战马,踏坏了百姓青苗就掉了脑袋,可以想见吴曦有多喜欢拿掉影响他实现其宏图伟业的人的脑袋!
  吴曦人高马大,立在小个子小白脸的吴晲面前,简直就像一尊铁塔,给吴晲制造了大面积的心理阴影,压迫得他连喘气都不太顺畅了。
  在吴曦的词典里,他的“宏图伟业”伟大而崇高。其伟大之处在于吴曦对时局的精准预见。他预判随着大金国北边的蒙古人势力的迅速崛起,腐朽的大金国和南宋王朝必将灭亡。大宋朝自靖康之乱以来,虽然挡住了本就无力南下的大金国,得以偏安江南苟延残喘,却决无能力阻挡未来的蒙古人。蒙古战马的铁蹄,必将踏碎大宋河山。而他的宏图伟业,就是要建立一个自己的独立王国,通过励精图治,富国强兵,以抵挡将来必将南下的蒙古铁骑。为了建立自己的独立王国,他必须先借用金国人的势力,因此他写了一封密函,打算以关外四州做觐见礼,换取金国人支持自己称王蜀中。为了博取金国人对自己的好感度,他还在密函里透露了韩侂胄即将北伐的重磅消息。
  这样的一封密函被吴晲弄丢,其后果有多严重可想而知,别说被掌掴,就是被割头,吴晲也不会觉得冤枉。
  其实吴晲也有觉得冤枉的理由。因为他派出去的人刚出西和州界,就遭张家砦抗金义士围捕了。张家砦那帮人既号称抗金义士,自然容不得勾结金国人的卖国投降行为。搜走密函,杀死送信人这种称得上伸张正义的事,他们再乐意干不过了。等吴晲获悉密函被劫,赶往西和州,打算让驻守西和州的王喜调派军队去围剿张家砦时,却听说张家砦已经派了一个叫张策芳的带了密函,正日夜赶往临安。因此只好放弃攻打张家砦的计划,连夜带了几个杀手南下追赶。等他派去的人追到大安军,眼看就要得手,却不料半路杀出安丙兄弟这对程咬金来,坏了好事。而最让他感觉冤气冲天的,是他打听得张策芳已死,派出七个弟兄趁夜偷进县衙,想看看密函还在没在张策芳身上,哪知安丙阴险狡诈,竟然在衙门里设下埋伏,将他派去的人尽数活捉,逼得他们不得不吞药自杀。七人可都是他吴晲的亲信,都是敢于为吴曦实现宏图伟业而牺牲的勇士啊!
  暴跳如雷的吴曦掌掴了吴晲,很快便平静了下来。平静下来的吴曦变得和蔼起来,他懊悔地向吴晲道了歉,说自己没把事情想清楚就胡乱生气,还动手打人,打的还是自己的兄弟,这实在是大大的不该。吴曦的道歉不像是收买人心那种逼真的表演,而是发自内心的真诚。这让脸颊依然滚烫火辣的吴晲感动得眼含热泪,他感受到了来自堂兄内心深处那血浓于水的亲情,以及立誓实现宏图伟业的吴曦的宽广胸怀。
  安抚了吴晲,吴曦捋着颌下稀疏的几根胡子,沉思了半晌,突然就笑了起来,笑声洪亮,震得屋顶沙沙地响,有尘土雪花般纷纷飘落。
  吴晲不明白吴曦为什么突然发笑,而且笑得这么开心,不解地问:大哥,事情都弄成这样了,你咋还笑?
  吴曦兴奋地在吴晲面前来回走了几趟,见吴晲一脸大惑不解的样子,开心地拍着他的肩膀说:吴晲啊,密函在安子文手里,可比在张家砦那些人手里安全多了。大哥我高兴啊!
  吴晲懵了,他没看出密函在安丙手里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安丙可比张家砦那个张策芳难对付多了。
  没明白,是吧?吴曦因愉快而笑容满面。
  嗯。吴晲茫然摇头。
  是这样。吴曦再次拍着吴晲的肩膀,显得亲切而和蔼。他说,安丙是个沉稳老练的官僚,凡事都会三思而后行,在没有想清楚后果前,绝不可能轻举妄动。而等他想清楚了后果,就更不敢轻举妄动了。简单点说吧,密函在安子文手里,咱们是再安全不过了。
  吴曦一番分析,听得吴晲更加茫然。他实在不明白密函在安丙手里,为什么突然就再安全不过了。吴曦似乎也没打算让他听懂,接着说:尽管如此,密函在他手里,我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这样吧,你再去办两件事。办不成,哥再亲自出马。
  哪两件?这话吴晲可算是听懂了。
  第一件,再派一拨人去,直接找安丙索取密函,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记住,安丙兄弟和他家以安中岳为首的五个家丁,功夫都十分了得,你得挑选点硬点子,别什么窑货都挑起去,一碰就碎。哥要好好吓唬吓唬一下安子文,呵呵!
  明白。第二件呢?吴晲问。
  第二件嘛,当然是把徐景望那酸秀才给你哥请来咯,哥要让他想法盯紧安丙。人酸点子多,他小子有的是办法。
  吴晲点着头:我这就去办。
  我送送你。吴曦说。
  望着吴晲的背影消失在衙门外的雪地里,吴曦突然来了兴致,想到大门外看看雪。昨晚在大安军治所三泉县衙里发生的事,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心情,反而成了他快乐情绪的催化剂。本帅正好用这件事来测试一下安子文,看他到底心向着朝廷,还是向着本帅,看他有多少智慧和勇武,能不能将这场风波化解于无形。吴曦几乎是以一种自信到变态的心理来使自己在这个寒冷的清晨拥有足够多的快乐。
  衙门外显得有些冷清。这是大清早,又是极寒的天气,商家店铺和赶街的,都懒得起这样的大早。吴曦带着两个卫兵,漫步在大街上,脚下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鼻子里很有节奏地冒出长长短短的热气。吴曦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清晨,天地静得只剩下兴州城,而兴州城静得只剩下脚下的吱嘎声。
  来到衙门外广场中心,吴曦停下了脚步,向天伸出双手,做出一副拥抱苍茫云天的姿势。他的手藏在厚厚的棉手套里,他的头也藏在厚厚的翻毛皮帽子里,而他深沉的心思,更是裹藏在厚厚的皮大衣里面,无人可知,即使像安丙一样知道了,也难耐他何。
  他突然想笑,想高声喊,发出一个胜利者应该发出的呼啸:天地茫茫,这一切都是我的!都是我老吴家的!
  吴曦对安丙心理的准确揣度,让安丙每次提及他时,总有些不够淡定。他可是老帅吴挺的公子,吴璘的后人啊!安丙感慨地说,想当年,吴阶、吴璘兄弟,可是与岳飞、韩世忠等人齐名的抗金名将啊!兄弟二人以区区五千溃兵,不仅敢在和尚塬抵抗金兀术的十万精兵,还神奇地取得了和尚塬抗金大捷,稳住了西北局势。那是何等的英雄气概,又是何等的赤胆忠心!虎父无犬子,吴璘的儿子,也就是吴曦的父亲吴挺,承续其父辈衣钵,守卫西北边疆,也是屡建奇功,累官至利州路宣抚使。我安某人能有些小晋升,也多承其提携。可惜啊,名门不幸,他们的后人吴曦,竟走上了出卖国家,叛宋投金的邪恶道路!
  安丙提起吴曦,连喝两盏老鹰茶都难以让他淡定:他也算是人才啊!如果不走上背叛国家的邪路,他完全可以像他的父亲和祖父一样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当初,朝廷因吴璘的功劳,补授他为右承奉郎,派他修建先皇光宗的陵墓,他干得风生水起,多次立功受赏,一路升迁,做到了太尉。唉——
  安丙说到这里,总忍不住慨然长叹,摇着他已然霜染过的脑袋说:我真是不明白,官都做到太尉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干嘛非得一门心思想回到蜀地?如果回蜀能像其父亲和祖父那样镇守西北边疆倒也罢了,可他不,满脑子只想当一方诸侯。他认为这里有他祖、父两代经营的人脉,根基深厚,能够实现他的野心!
  其实,在获得吴曦的密函之前,或者说早在吴曦回蜀之时,安丙就敏锐地感知到了吴曦的企图。他在吴挺手下任职多年,对吴曦其人颇多了解。吴曦可不是喜欢屈居人下的家伙。小的时候,有一次吴挺问他长大后有何志向,他就说过要当一方诸侯之类的话。当时气得他老子给了他好一顿暴揍,甚至还在他额头上留了老大一块伤疤。
  其实安丙敏感的神经,早在朝廷更换新的年号时,就已经绷紧了。宁宗皇帝化用太祖皇帝的开宝年号和真宗皇帝的天禧年号,给自己整了这么个“开禧”年号,摆明了想像其祖先那样有一番大的作为。怎样的作为才算大作为?除了北伐还能有什么?安丙可不傻。
  安丙敏锐地觉察到,吴曦之所以能回蜀,表面上看,是因为他买通了丞相韩侂胄的授业恩师签枢密院事陈自强,让陈自强向韩侂胄保举了他。事实却是韩侂胄为了实现宁宗皇帝的所谓“大作为”——北伐,认定了只有名将之后的吴曦才足堪大用。吴曦被任命为兴州驻扎御前诸军都统制,兼任兴州知州、利州西路安抚使,虽然遭到了枢密何澹和从政郎朱不弃的强烈反对,认为吴曦回蜀必然会造成尾大不掉之势,却都未能改变宁宗皇帝和韩侂胄的意志。因为他们需要他,迫切且强烈的需要!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需要过于强烈,他们甚至对吴曦多有纵容。吴曦一到兴州,便诬陷副都统制王大节,奏请朝廷罢去了他的职务,并建议不再任命副帅,他们竟都答应了。吴曦统兵十万,雄霸一方。枢密何澹和从政郎朱不弃担忧的尾大不掉之势,很快便形成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安丙慨叹说,吴曦执掌利州西路军政大权,生杀予夺,可谓权倾西北,竟然还不满足。朝廷指望他在西线对抗金人,挥师北伐,他倒好,反过来去投靠金人,企图依靠金人的力量,当上蜀王!
  那封密函为什么让人心惊肉跳?安丙讲到这里,总爱自己问自己,然后一口气给出好几个答案:因为里面透露了朝廷即将在东西两线发动北伐的情报;因为情报详细到了谁统多少兵马,攻打哪里,走什么路线;因为吴曦甘愿让出关外四州来换取金主支持他当蜀王……
  战争还没开打,大宋朝便已经输了,再淡定的安丙也无法平静,何况他还卷进了密函风波,身家性命堪忧呢?
  我不能坐以待毙,我的身家性命连着国家的命运呢。安丙总这么概括支撑他在那段艰难日子里,顽强地走下去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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