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年前那些事儿(3、4)
作品名称:西山人家 作者:张长工 发布时间:2017-07-22 10:42:41 字数:6223
3.
前些日子的一个后晌,天空发灰,懒洋洋的太阳空中吊着,杏黄色的阳光无精打采地洒落在院子里。何桂花一扫帚挨着一扫帚地扫着院子,地上本没有什么可扫之物,院子天天扫,都像是去了一层皮,她有心无心地把阳光扫得支离破碎。
像这样四四方方宽畅方正的院子,在村子里可以说是蝎子屎毒(独)一份。打谷场上盖起来的,距离大道近,大车能够赶到院门口。这要感谢治保主任刘志,是他为她在村口选了这么一个平平坦坦的地方,村里给盖起三间石头房,垒起宽宽超超的一个大院子,满院的墙头上稀稀拉拉地插满碎玻璃片儿。
扫帚伏在地上不动,跟着她的影子也像是有些倦怠,双手扶着扫帚把,她直直腰,带着忧郁神情的眼睛望着门口那棵光秃秃大枣树。大枣树枝杈上,泼墨似的黑压压的站一树麻雀。目光异样,充满着疑问和不理解。她知道,自己也在被人们用异样的眼睛看着。十八九岁上守寡,十个人有九个人都说肯定要往前走,再嫁人。黄花闺女似的一个女人,能不再嫁人么?一个人守空房有什么意思?!再嫁不嫁人自己做主。她对那些出于常理的热心不屑一顾,她让那些老于世故的全是好心的期待失算了。谁也没有料到她能像哨兵坚守哨位一样,以一种坚忍不拔的韧劲坚守着。坚守到享受烈属待遇。
她又开始扫,每一个角落都要扫到。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扫是在扫自己心上的烦恼,扫干净的地方全是对赵月生的思念。她时常思念赵月生,每一次都是泪水浸泡着心。月生用命给自己换来今天的生活,民政部门拨款给盖房,生产队里分粮分物她是免费的,每年冬天供她取暖的烧煤;县民政部门每个季度给一十六块钱生活补贴,基本上是衣食无忧,她无比的珍惜。
村里一共出了三名烈士。除了赵月生,还有一名冯姓烈士,一名刘姓烈士。他们都没有亲属享受到烈属待遇。政府的优抚政策下来的时候,冯姓烈士年迈的老母已经过世,又没有妻小,没有家属享受烈属待遇;刘姓烈士因为是孤儿,也没有家属享受到烈属待遇。刘姓烈士本家两名侄子倒是沾了烈士的光。村里人没见这两个人做什么工作,就因为是烈士的侄子,都入了党。不过,没两三年,这两个人又都被开除出党籍。一个是因为强奸妇女判刑,被开除出党;一个是阶级立场不坚定,认敌为父,认被遣返回乡的原国民党良乡县警察署署长陈文尧干爹,被开除出党。
尽管日子衣食无忧,她也还是把日子过得节俭。她也像其他家庭主妇一样,屋里用的针头线脑,油盐酱醋,都是靠抠鸡屁股来解决。院子里养了四五只母鸡,今天下两个蛋,明天下三个蛋,隔个五六天,就凑个二三斤拿到供销社去卖,卖了钱换屋里用的生活日用品。
她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不思再嫁,或许仅仅是为了这份珍惜。眼下三年自然灾害,吃树叶,喝大锅汤,所有的中国人都感到紧紧巴巴的。只有她的日子还是一如既往。
院子还没有扫完,刘志来串门。
她随手把扫帚丢在地上。两人进屋,落座。刘志坐到八仙桌旁的小柜上,她跨在炕沿儿。屋里很暖和,但也掩盖不住它的冷清。
“嫂子多会儿都是把自己收拾得跟小姑娘似的,是是。”两人一见面,他总是要和她开这么一句玩笑。其实,他比她大好几岁。管她叫嫂,是从赵月生那儿论下来。他比赵月生小6个月,和赵月生一块参加民兵,一块入党,说得响亮一点,两个人一块参加革命。
“你多会也忘不了柴(调皮的意思)。沏点水?”
“不用!不用!”
他轻轻咳嗽一声,清嗓子。她知道他要说正事。
“嫂子,跟你商量个事儿。”
“什么事儿?”
“你大伯子说,让赵大新给你过继。”
她不由得一怔,表情立刻变阴。过继?!怎么会冒出这么个事情来?他对自己怎么这么好心?!心像开锅一样开始翻腾。大伯子看中自己这几间房子?这个院子?还是怕自己招个男人上门过日子?他就是在算计自己。大伯子的精明在村里是出了名的。
赵家兄弟两个,日生为长,月生次之。
也许是看好她这份家产,或者是真心为了照顾她,她大伯子赵日生三番五次地托村治保主任刘志给她捎话儿,要把大儿子赵大新给她过继。
刘志稍稍低下头:“我不想来和你说这件事情,是是。你一个人过清静日子过惯了,冷不丁冒出一个大小伙子在跟前晃来晃去,接受不了,是是。你大伯子又是提酒,又是买点心的,托我来说。”赵日生知道这件事非刘志说不下来。刘志和烈士赵月生从小就是好伙伴,俩人又是一块秘密参加地下党。这还不算,解放后,那个杀害赵月生的反革命份子,也还是经过刘志配合公安局的同志一道去天津一个大工厂指认,才被捉拿归案绳之以法的。为此,刘志还立了一个二等功。
从刘志第一次对她提起过继这件事,赵大新就天天到她这边来给她挑水劈柴火,干点儿力气活儿什么的。这事情有点强买强卖。
“你给个回话。”
“搁搁再说。”
……过继这件事,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搁下了。过去何桂花串门儿都要锁门,现在,因为赵大新天天要来给挑水劈柴什么的,从这以后,再出去串门儿,她就不锁门了。钱呀布票、工业券什么的都藏匿起来。虽然她对过继这件事没有做任何表示,事实上她用行动对这件事采取了默认。
这就是麻脸女人提到的赵大新过继的事情。
麻脸女人对她说:“赵大新过继就过继。怎么你也不打算往前走?再一说人过四十天过午,你也是快奔四十的人,身体肯定一天不如一天,大新过继,帮挑点水,劈个柴,干点力气活儿,倒是省得你自己动手。”
何桂花说:“姐呀,你就知道这么说,就不想想,这么多年我一个人过,过惯了,现在他还没有搬过来住,等赶明日他搬过来,我多不方便哪。一个二十岁的大小伙子,我比他大不了个十来岁。甭说别的,就是这起夜就得憋扭死我。”
麻脸女人对她即同情又显得无奈:“那你说可怎么办呢?”
何桂花说:“我跟大新的爸说了,大新眼下先不要搬过来住,等他多会儿结婚的时候再结到我这边。那个时候再过来,暂时他还在那边住。”
麻脸女人点点头:“是。”接着又问,“那他吃饭呢?”
何桂花说:“两边儿吃,他爱在哪边吃就在哪边吃。”
麻脸女人却又说:“在哪边吃饭是个小事儿,妹子,你还有大事在后头哪。”
何桂花不解地问:“还有什么大事?”
麻脸女人说:“你不得给他愁媳妇。”
何桂花舒了一口气,说:“媳妇由他爹妈给张罗,到时候我给出个钱儿不就得了。”
麻脸女人笑笑道:“妹子,我真的是服了你,手里没有钱不敢说这个话。”
何桂花又道:“姐姐,事情把你挤到这一步,你不这么着又怎么办呢?”
姐妹俩又说了一会儿有关过年的话儿,何桂花便告辞出来。
4.
何桂花从麻脸女人家出来,顺着街筒子往东走。整个村子座落在两山之间,随山就向。中间一条走得了一辆大车的街道。两边栉次鳞比地挤满寒酸萧索的院落,不仔细分辨,就像是一堆堆石头瓦块的堆积。房子大都低矮老旧,伤痕累累。人字形屋顶,密密麻麻地瓦着大小不一的褐色石板。外墙皮大片大片的剥落,里面的黄泥巴、石块呲牙裂嘴地痛苦地裸露着;临街的房门口对着门口,窗户对着窗户,当然并不是十分工整。有点像上海的弄堂。
回家吧!她心想。对她来说,家是什么?就是那三间房子和那个院子,还有自己。脚上像是绑了沙袋,步子格外沉重。她脑子里过筛子似的又在过虑过继这件事情。怎么想,大伯子就是要操控自己,算计自己的房产。她的脸像罩上一层褐色的霾,难看得很。没走多远,来到刘家千年的老槐树底下,眼前血淋淋的一幕让她不由得收住了脚步。
“你这是在干什么?!”她十分的惊讶。
刘家门口东侧,两个女人有说有笑地面对着大墙似的老槐树,身边围观着四五个孩子,眼神惊呆得人都变傻了。这棵比铁路桥墩还要粗的老槐树,树身不高,且空成洞,没有了华盖般的树冠,伸胳膊踢腿似的乱插上去许多干巴巴黑黝黝的树杈,光秃秃的树杈刚好高过破损的屋脊,那上面铁铸般的伏着几十只老鸦。在靠门口这一边的一个女人血渍渍的两只手在树身前捉弄着,一只手上捏着一把长柄修脚刀,一只手捏着一只毛梢焦黄的老鼠脚,靠在槐树身上剥着它的皮。
那个女人旁边的女人,一会儿呲牙,一会儿咧嘴,扭曲的脸上写满难以忍受的痛苦,像有钢针在扎她的心,不时呈现恶心之状。何桂花近前,仔细一看,顿时胸中一阵剜心般的巨痛。她赶忙扭过脸去,不忍心再看下去这惨烈的一幕。
尺把长的老鼠被细铁丝穿了鼻孔,吊在老槐树干上的一根铁钉上。四只小爪儿被四个图钉钉着。手持修脚刀的女人回过脸看何桂花一眼,一边剥着老鼠的皮,一边操着河北的口音说:“老耗子多肥,耗子肉可香哩!比猪肉还香!”她吐字不清楚,嘴里溢满口水,快要滴下来了。
何桂花只觉得心里一阵大浪翻滚,她用一只手捂着嘴巴赶忙朝前走几步。嗓子眼下面酸辣辣的显些要喷射出来。她心想,耗子肉也是能够吃的么?耗子是四害,耗子身上有细菌能够让人生病,怎么可以吃耗子?可是她又一想,几个月都见不到一点晕星,耗子这么肥,怎么不可以吃一吃?解馋就好。想着想着,她苦笑一下,人没有粮食吃,你说这耗子怎么还这么肥?耗子哪里来的吃的呢?真是怪事。
诗经上说,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今日却是,不食汝肉,孰知吾苦!大街上清冷清冷的,寒气扎脸。透人心骨。腊月已深,却还没有一点年味,听不到爆竹,闻不肉香,连行人也很少。何桂花边走边胡思乱想。由吃老鼠想到杨结实结婚,由杨结实结婚想到赵大新给自己过继,然后想到自己。她喜欢想点事,排除寂寞,不想点事儿,心里觉得空空荡荡的,犹如这没有行人的街,有一种魂不附体的感觉,听到的见到的她都要去想。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是这样。长期的孤独和寂寞,让她的心态变得淡然。她很少对人诉说什么或者评价什么,一天从早到晚不苟言笑,总是一副冷峻的样子。在她周围的人看来,都说她心很重,是一个心里装得住事的人。她为什么会是这样,有点让人琢磨不透。
不知不觉她来到大队部大门口,看见大门口西侧的院墙前站着几个人,有人在往墙上张贴着大张大张的粉色纸。粉色纸上黑刷刷地用写满了毛笔小楷体字,这是在张贴年终社员工分榜。榜前,三几个年轻人有说有笑地在看榜,都像心里装喜事似的。何桂花知道这是在张榜公布社员本年度挣的工分。分儿分儿,社员的命根儿,社员分粮食分钱的依据。快过年了,生产队要搞年终结算。哪家哪户都盼望着从生产队里结算出点钱来,好欢欢喜喜地过个年。
她也凑上前看,知道那上面也有她的名字。她也有工分,因为她是烈属,虽然一天工都不用去出,生产队每年都要给她记一个头等妇女劳动力的工分。
张贴工分榜的是两个青年。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男青年是赵大新,就是要给她过继的那个赵大新,生产队的出纳员;女青年叫魏淑贞,生产队的会计。在他们身后看工分榜的是几个没有出工的男女社员。
一个女社员问:“赵大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就是全勤你也该是三千六百五十分,你怎么弄出个四千多分来呢?”
一旁的魏淑贞接过那女子的话茬儿解释说:“大队有规定,财会人员允许有加工。他可不就得有四千多分。”
这个女社员扭脸又问魏淑贞:“这么说,你一年也要挣三四千个工分啦?”
魏淑贞笑答:“那可不是!”
女社员神情颇为无奈,工分都让你们会计出纳给挣了去,结算的时候,你们大把大把地往家里拿钱,我们连个屁都摸不着。显然她家是个超支户。
赵大新回过脸,挖苦那女社员:“摸得着的你不摸,为什么非要摸那摸不着的。”赵大新一侧身看见了何桂花,便急忙转回身去,顿时感到脸上热辣辣的。
另外几个社员在呵呵呵地笑。
那个女社员也发现了何桂花,便主动与何桂花搭话儿:“婶子,也瞧瞧您的工分。”
何桂花神情淡淡:“不用瞧我知道我是多少。”
女社员又对何桂花说:“婶子,好好管管您的侄子,您听听他说的是什么话呀?!”
何桂花没有捡那女社员的话茬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心里说,他说的是什么话呀,流氓话。接着心里又冒出一句,还是你爱听他这个话儿,他怎么不对别人说呢?小青年凑在一块打情骂俏说流氓话,有的甚至跟姑娘家掐一把拧一把的,她从来就看不惯,不成体统。也许就是因为看不惯,她在这里也就呆了有那么三五分钟就回家了。
她轻轻地推开虚掩着的一扇门,进去后,回转身又将门关好。方方正正的一个大院子里,随便地栽着几棵树,两棵柿子树,两棵枣树,还有一棵杏树。树都不老,树枝上虽然没有夏日那浓密碧绿的叶片,树干没有什么裂皮,还是看得出,几棵树都还是处在年轻的时候,寒冬压不住它们血气方刚的精神气儿;西南角是那个用石块垒成的供她自己专用的厕所;屋门口还是那架干枯的只有到了夏天才会有生气的丝瓜架。这些景儿,每天都在看,像背书似的,都快被她背烂了;她平时已经很少再留神关注。
她推开屋门,进到屋里。到门后掀开缸盖看,缸里还是半缸水,赵大新还没有来过。她心里说,爱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吧,不来自己也能弄点水。她不发怵到井里去打水,毕竟还年轻。她坐到炕沿上,两只脚踩在矮炉台上,两只手伸出在火眼儿上方烤。
要过年了,只是把房子扫了扫,墙没有刷。本来墙是应该刷的,过年粉刷墙壁似乎是传统,是风俗,家家都是这么做。墙粉刷得雪白雪白,再张贴上几张红红火火的年画,屋子里亮亮堂堂的好过年。谁家都很看重粉刷墙这件事,她却没有粉刷,也不是想推给赵大淅来粉刷,只是因为自己没有那份好心情。她时常觉得屋里很空,空的像个木头盒子,里面什么都没有装。思绪又转到赵大新过继这件事情上来了。早知道赵大新要来过继,还不如自己早会嫁人,她似乎后悔没有早点再嫁人。
她从炕沿上站起来,走近八仙桌子旁边的小坐柜,爬上去,探着身子,伸手从墙上摘下装着赵月生二等功奖状的镜框。她一只手拿着镜框,另一只手撩起衣服的大襟去擦,擦着擦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涌上来,她的眼睛湿润了。一时间,她男人的音容笑貌一下子浮现在她的心头,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月生啊月生……
从十九岁上没了男人,谁都以为貌美如花的她在赵家门上守不住。一个形单影只的女人,一种不论从物质上还是从精神上都是孤苦内容的日子,让她怎么过?转眼一二年的光景过去,热切关注她的人们见她并没有什么大动静,于是又在想,才二十几岁,她不可能一辈子守寡,一直这么守下去。那弦外之音是在说,她一定会招一个男人上门为婿。虽然她已经结过一次婚,精神上受了重创,容颜上却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磨损,依然国色天香,貌美如初。多少男人为她在梦中癫狂,念念不忘,想死她了。一段时间里,花香引来蜂蝶忙,不断有人托麻脸女人上门提亲,本村的,外村的,踢破门槛儿。然而一次次却是欣喜而来,落寞而去。
一直守着不往前走,让人琢磨不透她是个什么心思,心里是怎么想的。烈士赵月生即没有给她留下个一男半女,也没有给她留下家财万贯,本无牵挂,为什么偏偏就要在赵家门上守着。好事者对她做过这样那样的分析,从女人生理上,说她有妇科病,男女那方面事情上丧失了要求;从她心态上,说她遭受沉重打击后,看破红尘,想脱离凡世,过一种清心寡欲的日子。但是这些分析似乎都站不脚,不被世人所接受。然而她也不曾对任何人诉说过为什么不往前走的原因。所以,留给人们的印象是,觉得她是枕前发尽千般愿,再嫁且待青山烂。在她心灵深处,她肯定是有着自己的一种什么信仰,一种什么追求。应该她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那种女人。
她端详一会后,便又把镜框在原处端端正正地挂好。正在这个时候,从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地脚步声。
“嫂子,你在家吗?!”
一个男人已经走进屋里来。他一脸的尴尬与慌乱,一身的晦气与凄然。
何桂花在小坐柜上扭回身来,带着几分惊诧,看着进来的男人问:“刘志,你慌里慌张什么?”
那个叫刘志的男人不好意思地说:“嫂子,你过去给搭把手吧,她,她又要生了。”
何桂花反问道:“你媳妇?”
刘志说:“可不是她吗!”
何桂花一探身就从小坐柜跳下,问:“你没去叫老娘婆子?”
刘志说:“叫了。”
何桂花说:“走,快点走。”她像是看见房子着火似的那么急。
何桂花在前,刘志紧随其后,风风火火直奔了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