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两个残疾人的婚礼(5、6)
作品名称:西山人家 作者:张长工 发布时间:2017-07-20 16:14:23 字数:5093
5.
屋里吵吵嚷嚷的声音小了一些,刚才准备散去而开始的骚动立刻安静下来。人们立马原地不动,心上漂浮起一个满足自己食欲并且就有可能实现的想法。案板提高嗓门儿说:“大伙儿交了份子礼儿,谁也不许走,咱们没有别的预备,就摆摆果茶,请大伙儿吃两块果子喝点茶水,这是我婶子的一点心意。”这时,屋里完全安静下来,静候下面的具体安排。眼下困难时期,不少办不起酒席的人家都是用这种方式招待行情的客人。
案板这儿说着,麻脸女人那儿就已经打发人去了供销社买果子。不大一会儿的工夫,去的两个男人双手提回来几大包桃酥果子。接着,打开纸包,拿来两只白色的大瓷盘,把果子在炕上小炕桌上摆上一大盘,地下八仙桌上摆上一大盘。大伙儿你拿一块,我拿一块,有说有笑地甩开腮帮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间或喝上几口热茶往下冲一冲,食道畅通无阻,胃口得到充实填补,感觉很爽,津津有味,甚是有趣。大家都是很久不食甜点。现在又吃又喝,乐不思蜀,其乐融融。屋子里的气氛像一盆暖暖的炭火,温温和和,暖人心田。屋子里的喜庆像一股早到的春风,在弥漫,在升腾。麻脸女人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开心地裂着那张有些干巴巴的嘴。
不到半个时辰,果茶就摆得差不多了。人们三三两两的带着一种满足感高高兴兴地离去。最后只剩下案板没有走,她还有一个特别的任务,那就是到新房里给新郎新娘铺被褥。民间有这么一个讲究,——新郎新娘结婚第一宿的被褥要由本家的嫂子或婶子来铺。这嫂子或婶子还不能是寡妇,还必须得有儿有女,儿女双全。至于问为什么,自然多是替新婚男女着想,饱含着对他们日后的好日子寄予厚望。谁也没有用心思去琢磨过这个,肯定是有个什么说法。
小南屋那边,案板一边和新娘子田秀淑说着话儿,一边给铺着被褥。按照麻脸女人的吩咐,案板小声地对田秀淑说:“他婶儿,夜里别别扭着,别不好意思……这男人哪,见了女人都是猴急猴急的,他一点都不顾及你。”田秀淑不语,对案板的话似懂非懂。嘴角上挂着一丝微笑。说是铺被褥,其实哪里有褥子,小南屋里就有一床被子。案板把被子里儿朝下,面儿朝上,拉开,铺平,就算完事。
北屋,麻脸女人带着二儿子二结实炕上地下屋里屋外也忙着收拾。盘子、调子、茶碗收拢一处,收拾桌子,扫地。二结实手脚忙活着,嘴上也没有闲着,他一边干着活儿一边嘴里嚼着桃酥。他兴致勃勃,像过节一样,情趣蛮高,能够拿桃酥当饭吃,是多么美的事情!从小长这么大,这还是头一回。
麻脸女人娘儿俩正忙活着,这时案板从小南屋过来。她对麻脸女人说:“婶子,时候不早了。我回去。有什么活儿明日我再过来,你们也歇着吧,都累了一天了。”说完,没等送,案板就一个人走了。
到睡觉的时候了,杨结实还在北屋。他抄着手,靠着大窗户在南炕头儿坐着,脸上余愠未尽。麻脸女人斜了他一眼,说:“你怎么还不睡觉去?”他根本不去理会他的母亲。
杨结实沉着脸,噘着嘴,像是还在和谁赌气。麻脸女人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对杨结实:“结实,你怎么还不睡觉去?去,睡觉去。”强硬的命令的语气明显地带有几分哄劝的成分。
杨结实瞧了麻脸女人一眼,带着几分无奈伸手去扒掉脚上的鞋,甩到地上。然后一转身蹿到炕里,挨在他老爹杨汗身边坐下。
麻脸女人看出儿子杨结实又在冒傻气,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她提高了调门对杨结实说:“去,上你媳妇屋里睡觉去。”
眯着眼睛的老杨被吵醒,他慢慢睁开眼睛后,接着,两只眼睛像钢珠似的就朝杨结实砸了过去,骂声也便跟着上来:“你这个傻东西。连媳妇都不知道奔,你还是人不是人?这样的东西能说不傻么?”
杨结实见爹也骂,妈也嚷,神色略有些惊慌,有些不知所措了。他瞧瞧爹,瞅瞅妈,一副傻呆呆的样儿显得有些茫然。
麻脸女人这回真的生气了。她丢下手里的活儿,走到炕沿儿,探出身子,伸出两只胳膊,拽着杨结实的两只手,逼着他穿上鞋,把他从炕上拉下地,然后连推带搡,将他送进小南屋。临出小南屋,麻脸女人特别提高嗓门对杨结实说:“结实,听妈对你说,你就在这屋里呆着,别出去,外头冷。你跟你媳妇就伴儿,她一个人胆儿小。听妈的话,呆会儿要是来了猫猴子,你就把它打跑。”说完,麻脸女人试着脚步退出来。
忽然,麻脸女人想起另外一件事情来,小两口夜里免不了要起夜尿尿,总得有个家伙儿用。这个家伙儿她给准备下了,从供销社给买下一个头号砂锅。不少人家都用这个当尿盆,不怕尿碱沤。她现在就去拿。那个家伙儿放在东侧小偏房的后房沟,拿了给送进小南屋。她从小南屋回到北屋,哟,这杨结实什么时候又回北屋来了?杨结实又是坐在炕上。“哎!”她一声叹息。这傻东西跟我打游击战哪。她又是笑又是气,有点哭笑不得。她只得同前,还是把杨结实从炕上拽下来,连推带搡又送他回小南屋去。
这一回,麻脸女人把门拉紧,然后又搭上铁扣吊,还想着找个什么小木棍儿一类的东西再别上。这时候,二结实鬼似的凑上前来,神秘兮兮地伏在她的半边脸上耳语几句,然后往她手里塞了一个冰手的硬梆梆的小东西。她手里摸着那小东西时,心头不由得一惊,然后又是一喜。心里说,二结实能够想出这等主意来,聪明,脑袋瓜儿好使。但是她还是犹豫了半天,觉得这么做是不是有些不妥。心里又一想,对杨结实这么个傻骨头,又有什么办法?最终,她还是同意了二结实的主意。
二结实悄悄回北屋去了。麻脸女人重新把铁扣吊扣了一遍,怕是有误,然后咔嚓一声,将门给锁上。二结实送来的是一把铁锁。这么一来,至少这一夜杨结实是再跑不出来了。
6.
从村里到坨里集有十二三里路,这是走抄近的小道儿;要是顺着大车道走还要远。去赶集,除了搭大车,谁也不会舍近求远。小道儿都是由庄稼地的羊肠小道儿连起来的,弯弯曲曲连了好几个村。刀子似的西北风无情地在脸上拉着,往返20多里路,走上一遭,虽然有兴致,却也不轻松。唐玉海一大早儿就从家里出了门,背着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一只半新不旧的竹条篓子,一直到下午才从集上回到家里。他不像别的赶集的,到集上急着忙着转一圈,赶紧就往回赶,头晌午赶到家。他在集上要转个够,随性买点什么,然后到小饭馆里要上两个馒头一碗油饼汤,吃饱喝足再回家。每回赶集都是这样。一个人过日子,无牵无挂,倒也自在。
下午他从集上回来,进了家门放下背篓,先是坐在炕沿上抽了一支六分钱一盒的蜜蜂牌烟卷;然后便是在煤火上温热半盆儿水洗一把脸,在门口右侧,对着一块长方形的镜子刮脸刮胡子。精巧的刮脸刀像一把利器,在他的脸上龙飞凤舞,刀刃上裹着又短又硬胡子渣的白色肥皂沫儿一次又一次地被他像弹玻璃球一样弹到地上,一会的工夫地面上就被点染上一片黑白相间的碎片。一张类似杂草丛生的孙猴头儿的脸被整治得像是脱了个壳儿,让脸皮的本色重见天日,从脸上彻底改变了深山老林里那黑熊瞎子的模样儿。屋里暗下来,镜子里照不出模样儿,他才透过窗户缝儿朝外面瞧了一眼。冬天天短,黑得早,外面已经是山野沉寂,暮色朦胧。他收拾完脸,随手拉一下灯绳,亮起昏黄的电灯。然后拿出从集上买回来的一斤豆腐丝,半瓶白酒,一条腿弓起,一条腿平放,坐在小方炕上。手捏着颜色有些发乌的豆腐丝,就着一小杯又苦又辣的白薯干酒开始小酌。
鸟儿笼子似的一间小房子,屋顶锅底般的漆黑,三面墙壁尿黄色,前脸的门窗变了形,走了样,但是仍还在支撑着。喝罢吃罢,他向身后尿黄色的墙壁一靠,用手将嘴巴一抹,取出一根火柴棍儿伸进嘴里,优哉游哉剔起牙花子,细细咀嚼。随后点上一只蜜蜂牌烟卷,冲着屋顶吸,对着电灯泡努力地从嘴里往出吹圆圆的蓝色烟圈;仔细地观察着烟圈不断扩展开来,把那电灯泡套进去,一个淡化了,接着又一个跟了上去。他的这种酒足饭饱的惬意,在他过去的日子里真的是少见难得。
一番惬意之后,他下地走到大窗户前,透过窗棂上糊的一块小方玻璃看外面天色,窗外像一个无底洞,什么都看不见,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他要动身去杨家出个份子。拿上麻脸女人让他给捎的一包碱面,再从小屋顶上的一个椽子缝里取出一个小布包,从里面拿出一张崭新的拾圆票子。他设想着当着众人的面,把这崭新的票子举到麻脸女人的面前时,在场的人一定会表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惊讶,一定是睁圆了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一定会对自己发出一种心服口服的赞叹。浮在他眼前的那辉煌壮观的场景让他陶醉了,他那弥漫着酒气的脸泛起了微微的红光,
他那双圆鼓鼓的眼睛闪耀着夜明珠一般的光芒。这中间,他又想起了下午在大河滩上那有惊无险的一幕,不由得偷着乐起来。人真的是活的一种精神。
他踉踉跄跄地走在黑灯瞎火的街上,经冷风一吹,刚才那炙手可热的心气也随之而冷却了下来。人家杨结实是个傻子,都有媳妇了,而自己呢?自己还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光棍儿一根,还不如一个傻子。自己还美什么呀?论岁数,自己比杨结实大个两三岁,硬是厚着脸皮管人家杨结实叫大哥,装小。用这个方法来掩饰自己没有媳妇的尴尬。想到这儿,他的脚步不知不觉地放慢了,脚板也开始有点发软。他感觉到自己已经没有勇气再去参加杨结实的婚礼,他盘算着把碱面和钱给了麻脸女人就走,不再进屋去人前显摆。事情也还真凑巧,他一进杨家院门还就真的就碰上了麻脸女人,他就还真的就把碱面和钱给了麻脸女人,就没有进屋去。
他从杨家院子出来后,突然地觉得心里有些揪得慌,不好受。他便匆匆忙忙往家里走。他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这是怎么了呢,这是受刺激啦?真他妈没出息,什么都架不住,还他妈的男人哪。
他到家,进门就上了小方炕。他觉得很冷,背上像背着一块冰,身体筛糠似地打着哆嗦,两只胳膊抱成架子,像只狗熊缩到墙角。过了一会儿,他从身上摸出一只纸烟点燃吸着。几口烟入肚,寒战得到缓解,胸口不像刚才那么难受了。于是,他骂自己,纯粹是装蛋,这会儿怎么又不难受了呢?一支烟烧完后,他又精神起来,两只电灯泡似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在墙壁上移动起来。
长年烟熏火燎的墙壁,已经被不知不觉地抹上了一层发暗的尿黄色彩釉,最糟糕的地方完全变成了黑色,油黑油黑的。屋子已经不像屋子,几乎变成一个远古时期猿人的洞穴。仔细琢磨起来,自己这个家哪儿还像个家?
一入腊月,他就见别人家从白灰窑买回白灰,准备粉刷房子过年了,于是自己也从灰窑买回一篓,也打算粉刷一下自己的小屋,白白净净地过个年。心里一直就装着这个事儿,因为没有一份好心情,就懒得去做。白灰买回来许多天,就在地上堆着,墙却一直都没有刷。一个光棍儿,失魂落魄的,哪里有那个心气儿。
唐玉海懒散的眼神滞留在半墙上挂着的矿石耳机,和一支长长的乌黑发亮的竹箫上,像是有所思。在这间小房子里,除去他藏在椽子缝里的钱之外,这架矿石耳机和这支乌黑发亮的竹萧,是他最心爱的物件了。空闲的时候听听耳机,评书连播,电影录音剪辑,都是他最喜欢收听的节目,有兴致的时候吹吹箫。他会吹古曲《阳关三叠》《苏武牧羊》,他还会吹《我家有个胖娃娃》等曲子。
此时此刻,他即不想听矿石耳机,也不想吹竹箫,忽然他想做一件五分钟前都还没有想到要做的一件事情,那就是当一回粉刷匠,浆白灰粉刷刷房子。
他幻想着,借着春节串门的时候,说不定会碰上有人给提个亲什么的。他莫名其妙地生出这样一个期望,一个从没碰过女人的成熟男人,做梦都是在和女人做那种事情,以至遗泄精液。这是生理上的反映和要求,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的这个期望,使他顿时生发出热血奔腾的充满暴发力的兴致来,使他有了好心情。一个人过日子就是这样,自由自在,想到什么就是什么,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没有限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阻拦。尽管天气已经很晚了,他却忽视了应该是在什么时候来做这件事情。
唐玉海把一个生铁铸的铁盆子放到煤火上,舀上多半盆儿水,从门口儿的地上挑一块生石灰放到铁盆里。过了一会儿,铁盆里就升腾起缥缈的白烟,灰块在清水中发出二三下清脆的爆裂声。清水中渐渐有了乳白色,渐渐浓起来。唐玉海再用小棍儿轻轻地搅动,一会儿的工夫,牛奶似的白嫩的灰浆就浆好。他找来一个破泥盆儿,一把笤帚头儿,挽起两只袖子口儿便刷了起来。嘴里哼着《十八摸》一类的民间小调儿。
伸哪伊呀手,
摸呀伊呀妹,
摸到小妹头上边噢哪唉哟,
小妹一头上野花香。
这呀个郎,
噢哪唉哟哪唉哟,
哪唉哟!唉哟!哪唉哟!
这呀个郎,
唉哟哟都哟哪-唉哟哟都哟!
伸哪伊呀手,
摸呀伊呀妹
摸到小妹头毛边噢哪唉哟,
小妹-头毛乌圆圆。
这呀个郎,
噢哪唉哟哪唉哟,
哪唉哟!唉哟!哪唉哟!
这呀个郎,
唉哟哟都哟哪-唉哟哟都哟!
伸哪伊呀手,
摸呀伊呀妹
摸到小妹膨头边噢哪唉哟,
小妹-膨头迎神仙。
这呀个郎,
噢哪唉哟哪唉哟,
哪唉哟!唉哟!哪唉哟!
这呀个郎,
唉哟哟都哟哪-唉哟哟都哟!
……
唐玉海哼着、刷着,刷着、哼着,这会儿的他,倒全然没有了烦恼。
唐玉海津津乐道地刷墙。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门外钻进来:“怎么大晚上的刷墙?”唐玉海停下手里的活计,扭脸一看,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案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