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两个残疾人的婚礼(3、4)
作品名称:西山人家 作者:张长工 发布时间:2017-07-20 11:06:46 字数:4999
3.
赶车人和媒人走后不久,夜幕就垂落下来。院里屋里都亮了灯,150百瓦的灯泡点了两三个,小小院落里顿时亮亮堂堂,熠熠生辉,灯光下的院落里弥漫着浓浓的喜庆。也为这家人家凭空增添了不少的喜气。
屋里飘散着浓烈的生石灰气味,四壁用生石灰水反反复复地刷,刷得乳白。生石灰的气味倒也清爽,吸入胸中,让人有一种食用小葱拌豆腐的感觉。灯光下长着一片黑呼呼的脑袋,一张张蜡黄色的脸。被挤靠在方桌旁边的案板,对裹在人群里的女主人说:“婶子,结婚典礼开始吧。”
这家女主人在人群里回应着“开始吧”。她是一个高个子,身高上正好和案板形成鲜明的对照。长方脸,面目清瘦,脸上打印着黄豆般大小的一层浅皮麻子,书中称她麻脸女人。虽然她的男人也是一脸的麻子,然而,屋里的大事小情却是概不问津,麻脸女人这个家里主事。她头发半是花白,在脑后挽了一个圆圆扁扁烧饼似的发髻,中间别了一根银簪,头顶罩了崭新的黑色发网;藏蓝色的大襟袄,青布大甩裆裤子,裤腿利利落落地扎着青布腿带。人干净利索、精神饱满、眉目和善。麻脸女人冲着案板点点头,然后是微微地一笑,心里美美的。她盼望的时刻来到了。
于是,案板站在八仙桌子旁边,屋里最光亮的地方。第一回主持婚礼当司仪,她不免有些紧张。她先是嗯嗯几声,清清喉咙,然后使着全身的力气,非常郑重其事地宣布,杨结实、田秀淑结婚典礼现在开始。案板一语迸出,别看屋里人不少,却一下子就安静下来,如若无人,不见了吵闹,个个都屏住呼吸;一张张发黄的面孔明显地显现出几分青色,像是在等待一个庄严严肃的时刻。
杨家的婚礼所以选在晚上,一是不办酒席,只是举行个仪式,给一对年青人一个说法,给街坊四邻一个交待,也是一种宣告;二是结婚男女都是残疾人,有点凑合的意思。所以就没有另请司仪,随便让案板来做了婚礼的司仪。
“第二项,请新郎新娘入席。”案板又喊道。案板话语铿锵,语速适中,不失主持婚礼司仪应有的沉着与稳健。案板话音一落,已经有几双瞪圆了的眼睛在人群中寻来找去,找新郎、新郎在何处?
新郎杨结实靠着门框站着,圆目凝视,不言不语,好像他不是新郎,倒像是局外人,在看别人的热闹。两三分钟的光景,人们才不约而同地发现他。他一张长方脸,尖下巴,两只眼睛贼圆贼大;鼻子、眼睛、嘴巴等几大件摆放均匀,所以面相还算是俊。大伙儿知道他是新郎,便在他的面前亮出一条道,为的是让他走近八仙桌前好拜堂。
杨结实面对众人的期待却无动于衷,人们倒也不感到怪哉。反倒是不由分说,动手连推带搡,把他拥到了八仙桌前面。接着,众人的目光又一齐移到炕上。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陪着新娘子田秀淑的两个女人,把田秀淑从炕上慢慢搀起,扶着下了地,又扶到八仙桌前与杨结实并排站好。
男人憨,女人盲,一对残疾人要拜堂。
八仙桌子上分开摆着一对老旧发乌的锡制蜡钎,每个蜡钎上扎着一根约六寸多长的红蜡烛,枣核大的火苗忽儿向右忽儿向左,虽然不怎么亮却也活泼。在电灯的光亮下,它只是一对象征着喜庆的摆设。八仙桌子后面是一个新漆过的三节红漆大墙柜,大红墙柜流光溢彩,耀眼夺目,曝着喜庆。墙柜后面的墙上悬挂着从小学校借来的毛主席像框。毛主席是人民的大救星,新郎新娘拜天地的时候,第一项就是要拜毛主席,给毛主席三鞠躬,感谢他老人家对人民的恩情。在民间已经约定俗成,是传统,是人民群众发自内心的对伟大领袖热爱的阶级感情的表达。
杨结实别着脑袋瞪着眼睛瞅着田秀淑,像是与生俱来就和田秀淑有着很深的冤仇。瞪了一会,杨结实就又耿耿地把脸转向别处,再不回过头来。看着杨结实这种精不精傻不傻的犟劲,众人的脸上流露着无奈的笑容。
下一项是请新郎新娘双方家长入席。案板对高个麻脸女人说:“婶子,你往前站站,你就代表双方的家长。”
麻脸女人顺从地朝前挪了半步。她神情严肃,眼窝里亮着凝重的目光。她把傻儿子杨结实的婚事看成是天大的事情,她白天想,黑夜想,没日没夜地想,托亲戚,托朋友,请客送礼打听媒人,就是要给傻儿子说上一房媳妇。再盼望着今后小两口儿生个一男半女,等到将来傻儿子老了也好有个依靠。现在儿子结婚了,总算了却她做妈的一桩心事。她的眼窝湿润了,她撩衣襟的下摆,去拈眼窝里的泪花。她心里说,总算给傻儿子盼来了今天。可怜天下父母心。
接下去是拜天地。案板喊:“向毛主席像三鞠躬。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田秀淑原地不动,向着毛主席像毕恭毕敬地鞠了三个躬。杨结实却是水泥桩子一根,直挺挺地立在那里,对案板的指令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案板与杨结实笑道:“大兄弟,你怎么不鞠躬呢?你不鞠躬,大家伙可要笑话你了。”杨结实眼睛瞪着案板。
案板无奈,只得苦笑。婚礼还是要进行下去的。
“下面是新郎新娘给双方家长三鞠躬。一——鞠——躬……”
田秀淑随着案板的声音慢慢地点了一下脑袋,算是给双方的家长鞠了第一个躬。杨结实却仍是直挺挺地立在那里,纹丝不动。
案板又与杨结实笑道:“大兄弟,你怎么还不鞠躬呢?你看人家秀淑都认认真真地鞠躬了。你也要好好地鞠躬。有出息。我婶子为你多不容易,你要是不给我婶子鞠躬,大伙儿要说你不孝顺。”
接着,案板又往下喊道:“二——鞠——躬。”田秀淑又鞠了第二个躬。杨结实仍是不鞠躬。案板不在理睬他,再喊道,“三——鞠——躬。”
这时,只见杨结实突然转过身来,冲着麻脸女人,像鼓槌击鼓似的,“砰砰砰”给他妈连着鞠了三个躬。杨结实这一突然的举动让全屋子的人惊诧了。惊诧过后,冲破刚才的压抑,屋里响起一阵畅快的笑声。杨结实听话也有听明白的时候,案板后面的那两句他听明白了,他怕落下一个不孝顺的坏名声。
再接下去是新郎新娘对拜。
田秀淑在身边人的帮助下,转身向杨结实,跟着案板的口令,她给杨结实实实在在地鞠了三个躬。
案板又对杨结实说:“大兄弟,你媳妇给你鞠了三个躬,你也得给你媳妇鞠三个躬,今儿你要是不鞠呀,这个媳妇就不给你,给别人了。”
4.
屋里窒息,忽然鬼使神差地安静下来。这时候掉到地上一根针恐怕都能听得到“当当”的金属声。人们屏着呼吸,神情定注,竖耳倾听,猎奇似的等着杨结实做出一定是出人意料、令人捧腹大笑的反应,想着杨结实一定是语出惊人,引来开心一刻。
杨结实狠呆呆地瞄着案板,两只眼珠子犹如驴眼睛似的,闪着贼亮贼亮的两盏大瓦数电灯的光,强光猛射。女人是个什么概念,他不知道,也没有想过。他只知道她不能干活儿,还要吃饭。他恨透了她。听了案板的话,他才不吃案板这一套,对案板面带微笑的恐吓根本就不在乎,而是回以一种愠怒的蔑视。
只见他长方形的脸上死水微澜一样渐渐浸润出一层铁青色的愠怒,十分恼火地对案板说:“媳妇有什么用?什么活儿都干不了,多一个白吃饭的。”杨结实的舌头根子发硬,话语像没有长成熟的地瓜,令人感到梗梗的、狠狠的,还有一点咬舌儿。“扑吃扑吃”有人控制不住地迸出几声破竹似的笑声。人们听了杨结实的话语,本想会心地大笑一回,却又不能,怕是助长了这杨结实蹶骡子的性子,让这本来就很寒酸的婚礼无法继续进行下去。然而都觉得杨结实说的也是个理儿,于是,只好把发自内心的笑声像按皮球一样给按在心窝子里。
“结实,不许胡说八道的。”麻脸女人小声喝叱着儿子。她也是很无奈,“哎,拿你有什么法子。”她靠近杨结实,瞬间变换一副温和面孔,亲亲热热地和风细雨地对杨结实哄劝,“妈的好儿子,去,给你媳妇鞠仨躬,你媳妇都给你鞠了。”杨结实自然不肯听劝,他把脖子朝旁边一拧,把个后脑勺给了他妈。
案板在一旁笑道:“婶子,得了,不鞠不鞠吧,饶了我大兄弟吧。我兄弟媳妇不挑我大兄弟的礼儿。”她心里说,话到礼全,别让新娘子挑了我当司仪的礼儿就得了。结婚典礼结束,新娘子该入洞房了。
洞房在对面的小南屋。人满为患的屋里闪出一道缝儿来,案板搀扶着新娘子蹑手蹑脚地试着脚窝儿,一步一步挪出北屋,朝洞房那边挪动。麻脸女人跟在后面,右手擎着一只蜡烛,左手半握拳小心护着枣核儿大小的橙色的火苗儿。还好,此时大风已住,但是,她仍是不敢大口出气,怕是吹灭了蜡烛。
小南屋早先是个牲口棚,用来圈毛驴儿的。合作化后,牲口入了社,牲口棚就空闲下来。后来因为住房紧张,便对它进行了一番改造。拆掉牲口槽,把前脸半截矮墙垒起来,安上门框和门,后墙留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窗户,再搭上一铺小炕,便变成了住人的地方。
谁承想眼下小南屋的身价一下子飙升,被用来做结婚用的新房。小屋里生着煤火,很暖和,一进门儿就让人感到热气扑脸。屋里没有安电灯,暗淡无光。麻脸女人考虑,一来是小两口儿用不着灯,爷们儿精不精傻不傻,娘们儿两眼一抹黑,什么都看不见,还用得着灯吗?二来也是为了省点儿电费,村里电工按灯头收费。所以这屋子就没有安电灯。她盘算着,往后小两口儿有一盏煤油灯就能打发日子.
麻脸女人把蜡烛稳在西山墙的墙洞里,然后配合着案板,一个人架着田秀淑的一只胳膊,把新娘子搀扶到小炕上。炕头儿上炕席光溜溜亮汪汪的,是一领新席子。土炉子和地平,不占地方,搭得很地道,热炕,席子上热得都有点烫手。
田秀淑坐到炕中间,打坐似地盘着双腿。出门子前,妈就告诉了,在炕上坐着的时候,一定要盘着腿坐,要不婆家的人要笑话的,说娘家里没调教好。那个心细的妈,似乎把什么事情都替闺女想到了。枣核儿似的蜡烛亮光儿把一间小屋亮不到那儿去,屋里朦朦胧胧,什么都不是清楚的。昏昏黄黄的让人感到憋气。案板在炕里拉过一床棉被,好歹给田秀淑把下身围上,便匆忙地退了出来。她心里说,这屋子怎么呆啊,都让人发毛。过了一会儿,麻脸女人也退了出来。小屋里只留下新娘子自己,留下半截儿燃烧着的红蜡烛……
麻脸女人从小南屋往北屋走,正在这个时候,从大门口那边黑呼呼地走进一个人。她愣了愣神一瞅,便问:“是唐玉海吧?”
“是我。”操着河南口音的唐玉海回话。
麻脸女人说:“走,快上屋里去。”
唐玉海说:“婶子,我就不进去了。”
麻脸女人有点发急:“为什么不进去?进去,进去坐会儿。”
“婶子,我不进去了。”唐玉海态度坚决。接着,他把一个纸包递到麻脸女人手里,“这是您让我给捎的碱面。”
麻脸女人说:“好。这些日子都没有用的了。”
接着,唐玉海又塞给麻脸女人一张纸币:“您拿着,结实哥结婚,我向他表示祝贺。”
麻脸女人接过钱:“让你破费了。”死死地把钱攥在手里,生怕掉到地上被风给刮跑。又无奈地说一句,“进屋呆会儿吧。”
唐玉海嘿嘿一笑,转身走了。
麻脸女人跟在唐玉海身后,一直把唐玉海送到街上,自己才又回来到北屋去。
麻脸女人一进北屋,就被屋子里的人给包围起来。个个伸着都往她手里塞钱,交份子礼,给杨结实出个份子。有拿两块的,也有拿三块的。大多数人都是拿两块。行情出份子一般都是两块钱,当然也有出钱出得多的。知己的亲戚、近一支的本家、关系特别好的朋友,钱肯定是都要多出,三块五块十头八块都有。事主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
像案板出个三块五块的肯定不行,她自己就会觉得拿不出手。论起辈份,她跟杨结实论小叔嫂子,案板的男人杨义仁与杨结实是一爷之孙,近一支的本家,怎么说她也得出个十块八块的。还不用说,平时两家走动就多。所以,案板没有当着大伙的面儿给麻脸女人塞钱,她要在背地才给麻脸女人份子钱。
杨家这次婚事虽然不办酒席,可这是这些年来杨家的第一桩大事。平时麻脸女人给老街坊帮过不少忙,谁有个头痛肚子疼的,找她扎,放静脉血、刮痧揪痧。她是村里唯一的一个老娘婆子,谁家妇女生孩子,都得找她接生。不知道杨结实结婚的就罢了,凡是知道的,没有不来的,虽说不大操大办。谁都知道这家人家老的老、小的小,不老不小的精不精傻不傻;再加上屋里没有一点家底儿,虽说穷得不像苏联老大哥骂的那样——喝大锅汤,五个人穿一条裤子。可是这家人家也还是吃上顿愁下顿,哪里办得起酒席?酒席可以不办,份子还是要出,事情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杨家办不起酒席,老街坊却是十分珍惜和杨家的情义,乡亲们都讲情义。麻脸女人平时围下一些人,有人缘儿,人缘儿非常好。在强烈灯光的刺激下,麻脸女人眼睛昏花,眯成一条线。眼前的情景让她措手不及,她没有想到大伙儿对她这么真诚、这么给她面子。她那双布满红色蜘蛛网的眼睛潮湿了,她连连用颤抖的声音对众人说:“让你们破费了!让你们破费了。”她知道,她收下的不只是一份份份子钱,她收下的是老街坊的一份份心意。收了份子礼儿,不让人家吃嘴东西,麻脸女人觉得有些对不住人家。于是她把案板叫到门口,嘀咕几句后,二人再回到屋里。案板往电灯底下一站,亮起嗓门儿对大伙儿说:“好哥们好姐们好老街坊,大伙儿听我说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