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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经典言情>西山人家>第一章 两个残疾人的婚礼(1、2)

第一章 两个残疾人的婚礼(1、2)

作品名称:西山人家      作者:张长工      发布时间:2017-07-19 15:16:44      字数:5395

  1.
  1962年冬天的一个下午,天空灰蒙蒙的,褐色云层盖顶,颇有天欲塌坠之势。西北风发疯似的掀翻崇山峻岭,坡坡坎坎,沟沟洼洼。尘沙,枯枝,残叶被风卷起,摧枯拉朽,犹如浊浪在空中汹涌翻滚,让人睁不开眼睛,透不过气息,真真把个人世间搅得天昏地暗,周天寒彻。时下靠近年关。
  土路上,一辆小毛驴车蚂蚁般地移动着。它没有顺着坑坑洼洼的大坝一直朝前走,到大坝中间而是拐向左手。大坝的左手有个道口儿。过道口儿的时候,赶车人双手攥紧小毛驴的笼头,峁足了劲儿往怀里拽,小毛驴的身子被弯成弯儿;与此同时,赶车人对对车厢里缩成一团的女子说,注意点儿,拐弯儿了。脚下是一个躲不过的跩窝,只见那小毛驴车格登几下,趔趄几下,像一只篮球在几个石头包上接连跳跃几回,拐了一个胳膊肘儿弯儿,才要下到大河滩里。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巨大的旋风迎面冲来,把个赶车人连同小毛驴车狠狠地砸了一个劈头盖脸。多亏赶车人机智,一只手攥住小毛驴的笼头,一只手使出全身的力气向下按车辕子,这才化险为夷,避免了一场翻车事故。
  穿过这个道口儿,前面是一条被大车在宽阔的大河滩上,生生轧出来的大车道,进山唯一的一条蛇形大车道。小毛驴车下到枯草遍野的大河滩,又一阵狂风劈头盖脸地卷来,赶车人赶忙驻足侧过身子躲避刀子似的风头;等风过去,这才又启步前行。
  大河滩上抖动着半人多高的焦黄蒿草,连片成海,不时发出让人胆寒的呜呜声。大车道夹在其间,超车人和小毛驴车战战兢兢地行走在摇动的黄色的草胡同里。
  赶车人高挑的个头,身上裹着一件蓝色的半新的短款棉大衣,棕色的毡绒领子高高耸起,把整个脖子和暴露在棉帽子外面的半个脑袋,严严实实地给包了起来,只有一个鼻子两只眼睛露在外面;两只眼睛很大,和小毛驴的眼睛像是有一拼,目光和善,只凭一个鼻子两只眼睛,所以无法猜断他多大年龄。不过,他刚才的那一番身手,应该能够证明他是一条年轻力壮的强汉子。
  走着走着,赶车人一抬屁股跨坐到车的辕木上。他用缰绳头儿连着抽打毛驴屁股几下,小毛驴的步点儿立马紧凑起来。西边天际下乌色的崇山峻岭已经历历在目。感觉告诉他,路程也许不会太远了;并且觉得小毛驴车是在往大山的怀抱里走。走进怀抱,风势明显减弱,让他们多少感到了一些温暖。
  赶车人身后,窄窄车厢里坐着的那个女子,和赶车人相比,娇小柔弱。她腰靠在一侧的车帮上,下身盖着一条旧却是洗得干干净净的红红绿绿的棉被,被面红地上飞舞着显得有些衰老的金凤凰;她上身穿一件小洋布子蓝地碎紫花棉袄,她的头和脸被一块折成三角形的绿头巾包裹着,也是只露着一个鼻子两只眼睛。然而,和赶车人不同的却是这女子冻红了的小鼻子上面的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线,一点想睁开的意思都没有,像信徒做佛事一样。两个人是赶车的赶车,坐车的坐车,各行其是,谁也不理睬谁,形同路人。小毛驴车在大河滩上颠簸着……
  这河滩十分畅阔,有点像辽阔草原的微缩版,却不是绿草蓝天,也没有白云般的羊群。一眼望不到边的枯黄的蒿草随风摇摆,风萧萧,路茫茫,叶片片,草黄黄,好一片寒彻苍凉。这河滩是京城西南燕山脚下无数块河滩之一。由于几十年或者上百年的山洪对一条条沟壑的冲刷,汹涌的洪水把山石泥沙送到开阔的山脚下,年复一年地垫铺扩展,最终得以形成。大河滩是大山的兄弟,谁也离不开谁。空旷的河滩上乱石遍野,蒿草的枯枝焦叶在狂风中发出尖利地嘶叫声,让人心惊胆战。一条坎坷的大车道蛇一般地爬向大山的深处,爬向偏远而古老的深山里。
  车厢里的那个女子,像个球被小毛驴车摇来晃去。一段路程后,她的背、腰、臂部皆隐隐钝痛,骨架像是要被折散,五脏六腑也在揪扯之做痛。她心里说,走的这是什么道儿?好难走啊!从小到大,她还没有遭受过这样的罪,吃过这样的苦哩。于是,她情不禁地微弱地长叹一声:“哎——”
  从家动身算起,走到现在,已经走了足足三个多钟头了。尽管出家门的时候,母亲说路途遥远,要少喝水,免得途中不方便。自己照着去做了,但是到时候自己还是扛不住,坚持不住,由不得自己。膀胱的容积毕竟有限,谁能自己对自己做得了主儿?她的膀胱里已经攒得满满的一兜儿尿,涨得她已经快要憋不住了。她要解小手。
  赶车人用力向后拉了一下小毛驴的笼头,同时拉长声喊了一声“吁——”,那小毛驴乖巧地停了下来,早就巴不得有个机会喘口气,歇息一下腿脚。赶车人帮助那女子撩起棉被,搀扶着那女子下了车。那女子喃喃地对赶车人说:“哥,你背过脸去。”赶车人走回车辕子,转过身,背对着那女子。那女子用双手试着触摸着车尾巴,以毛驴车的尾部为参照物,心里确定好方向,肯定了是和赶车人背对着背,这才开始解裤子,蹲下去小解。畅快之后,她站起来系好裤子,慢慢爬上车。这时,赶车人才又转过身来,帮助那女子盖好棉被,嘱咐她坐好。在赶车人轻轻一声吆喝下,小毛驴伸伸长脖子,纵伸驴身,小毛驴车又开始了艰难地行程。
  大河滩最开阔的部分被小毛驴车慢慢地挪到了后面。越往前走,大河滩就越来变得越窄,窄到像青葫芦靠近带把儿的那一部分。大车道两侧是被不成型的大块小块的黄沙地所替代。越往前走,西边黝黑色的山恋越来越有清楚轮廓,越来越让人看得清楚它那冷峻的绵延的面貌。山恋下面的村落也已经隐约可见了。
  赶车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里的郁闷和出远门的紧张都得到了一些释放与缓解,如释重负的感觉提前光顾,让他不由得生出几分欣喜。于是,他索性松开小毛驴的笼头,让它自己走,给它自由。没有了约束就等于受到鼓励,小毛驴来了精神,零碎的蹄步声变得越来越有了鲜明的节奏。赶车人走在小毛驴车旁边,走着走着,越走越快,越走越走急,不禁小跑起来。车厢里的女子就更像筛子里的煤球,颠簸摇晃,由不得自己。
  走着走着,又是一阵狂风席卷而来,尘沙漫天,枯叶败草飞舞,天昏地暗。狂风过后,那棕色的小毛驴忽然两只耳朵硬梆梆地竖起,接着又打了两三个响鼻儿,响鼻儿过后,只见那小毛驴拉着小车逃命似地脱离了大车道。朝着蒿草丛生的河滩地的西北方向跑去……
  顿时,赶车人惊慌失措,他撒丫子就去追那毛驴车。追了几步,见追不上,便大声冲着小毛驴吆喝:“吁!”在这空旷的郊野上,别说小毛驴听不到他的吆喝,就是听得到,犯了性的小毛驴也不会对它的主人表现出顺从。他朝大车道的前方瞥了一眼,看到一个黑呼呼的家伙在动。他判断小毛驴是因为看到那个黑呼呼的家伙,受了惊吓才撒欢的。这边已经不容他多想,让他最担心的还是那车上的女子——他的妹妹。赶车人继续奋力去追赶小毛驴车,他心急如焚。
  2.
  这要是有个好歹,回家自己如何向父母做交待?赶车人心急如焚,边追边喊:“妹—妹——你坐住——用手抠住车帮!”他隐隐约约也听到远处女子鬼哭狼嚎般的哀鸣。
  在很远的地方,车上的女子在声嘶力竭地大叫,喊声裹在撕扯般的狂风里:“哥—哥——哥—哥——”她本能的哀叫声随着小毛驴车在灰蒙蒙的尘霾里渐行渐远而渐渐变小,乃至消失;但是依然让人感受得到她的万分惊恐而又凄惨,冷峻的山野里余音长长地回荡着。那女子猜想,一定是发生了意外,会不会碰上狼或豹……如果要是遇上,那可就惨了;她幻想着,自己年轻的生命在猛兽面前结束的那一瞬间,会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情景……车底把她颠上摔下,颠得她心痛肝痛。
  小毛驴终因过度疲劳跑不动而停下了来,在一丛焦黄干枯的荆棘丛旁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从两只无底洞似的黑鼻孔里喷出的气息,袅袅上升成一缕缕白烟,它像是经历一场大劫难后在苟延残喘。那女子还在车上,身上原本平整的衣服随着刚才的颠簸已经纵成一把一把的疙瘩。她照着哥哥的话去做了,双手死死地抠住毛驴车的跨厢,娇嫩的手指肚都抠出了鲜红鲜红的血滴,才得以安全。
  经受住了这样一场暴烈的虚惊。如果是换一头骡子或者是一匹马,受惊之后,其后果更将是不堪设想的,不将那女子摔死,也要摔残。小毛驴“呼哧呼哧”地在喘个不停,那女子的心脏像是跟驴子的心脏PK似的,也在“扑通扑通”地惊恐地蹿跳着。她的双手死死地捂住胸部,仿佛要竭力拦挡住从那个地方撞出一个什么东西来似的。她也喘着粗气,一时间还不能从惊恐中摆脱出来。
  赶车人终于狼狈地追到小毛驴车跟前,战战惊惊地问车上的女子:“妹—妹,你没有事吧?”他也和小毛驴一样也喘着粗气,紧张得要死。不论神情上,还是衣装上,他也是面目全非,一个落荒而逃的逃亡者。他的那双冰凉的手不由自主地又把小毛驴的笼头死死地攥住,生怕小毛驴再一次撒欢儿。
  说话间,那个黑呼呼的家伙像是从地里冒出来似的,突然间也出现在赶车人和小毛驴车跟前。他身上裹着一件短身的吊了青布面的山羊皮袄,腰间刹了一根粗麻绳,背上背着一只荆条编的篓子。他也是跑得气喘吁吁的,还没容他喘口气,就靠近车厢对那女子说:“小妹妹,你没事吧?”一口重重的河南口音。这个家伙从头到脚一身黑。头戴黑色长毛狗皮帽子,上身穿着挂了青布面的黑山羊皮袄,下身是一条青布大甩裆棉裤,脚上穿一双旧军用大头靴。露着的脸长长的眉毛长长的络腮胡子,简直一个《巴黎圣母院》里的哥西摩多。
  赶车人仔细打量他一番后,心里说:小毛驴没法不受惊吓,瞧瞧他这副模样,真正一只从深山老林里跑出来的熊瞎子。
  “怎么搞的?让小毛驴撒了欢儿,要是把小妹妹摔坏了可怎么办?”“熊瞎子”一面不错珠地盯着车上女子嫩嫩的红扑扑的脸,一面质问赶车人。他的口气里带着对赶车人几分责备。是个瞎子,八成是去谁家做新媳妇的。我也该有个媳妇。
  “这位大哥,”赶车人委屈中带着几分无奈地说,“听了我的话你可别往心里去,小毛驴生是让你给吓得才撒了欢儿的呀。”
  听了赶车人的话,“熊瞎子”先是一愣,然后眯眯一笑,说道:“兴许是,兴许是。小毛驴一定是把我当成一只大黑熊了。”
  赶车人忍不住笑了。车厢里的那个女子也忍不住笑了,笑出了甜脆的声音。刚才的惊恐已经是荡然无存……
  小毛驴车重新回到大车道上。通过攀谈,赶车人知道快要到目的地——杨家寨了。他还知道了这个操着河南口音的家伙叫唐玉海。
  又走了一段时间后,大河滩逐渐变窄,像收拢起来的扫帚把,村子就在这扫帚把里。小毛驴车进了村。村街狭长,南北两面是山,上方掰成一个倒了个过的“八”字形,天阔地狭。北面,破旧的房屋像堆积木似的从山脚盖到半山腰上;南面,破旧的房屋顺着山坡根儿由东向西,一个小院挨一个小院的排过去。临街南北两边门口对着门口,中间空出的部分便是街,是道。赶车人说村里比大河滩上暖和。却不见有人回应,他回头一看,那一直跟在车后面的唐玉海忽然不见了。人那儿去了呢?不见唐玉海,他却也不在意。
  赶车人拉着小毛驴车一直往前走,来到村中十字路口,迎面走来一个男人,暮色朦朦看不清他的面目。赶车人便向那个男人打听,请问大哥,去杨结实家还有多远?那人一副公鸡嗓儿,说话打着官腔儿,告诉:“没有多远,再过6个门口,第7个门口就是、是是!”赶车人一边放慢脚步往前走,一边心里数着左手一侧的门口,欣喜而又有些疲惫的眼神在向一个又一个门口张望,找寻的目光里显现出几分急切。
  天阴了,天色有些灰暗,像是着了青灰。一时间,这门口也有些数不清楚。然而,他和小毛驴车总算在路南一个用石头砌成的大门口停下来了。这便是一户杨姓人家。
  杨家的门口很宽大,石头磊成的墙朵子做大门口;用酸枣棍儿别成的梢门贴着墙,大门口敞开着。门口站着三四个中年女人,个个穿戴干净整齐,虽然都不是新装,人却也显得几分精神。女人们的脸上挂着喜色,一双双眼睛都在眼巴巴地朝街东面张望着,巧得很,正好和赶车人对上眼。双方不用招呼,不用对暗号,便心领神会。赶车人毅然停下车来。
  有人传话到屋里。这时,从院子里走出来一个中等个头的男人,50多岁模样,他是这桩婚事的媒人。这个男人抢先和赶车人打招呼:“兄弟,今日风大,路远,大河滩上又不好走,真难为你们兄妹。”赶车人脑海里不由得重现着大河滩上那一幕惊险,不由得脸上露出苦笑。
  接着,一个个头不高、身板横宽的女人和一个个头稍高一点的麻脸女人也随后跟了出来。矮个女人满脸堆笑地上前和赶车人搭话:“你就是亲家大兄弟吧?快上屋暖和去。今儿天儿忒冷,风跟那刀子似的。”这个女人一边对赶车人说话,一边将两只手伸向车厢里的那个女子。攥起那女子的两只手,然后又说道,“哎哟,我妹妹的两只手冰凉的。”然后她吩咐身边的女人们,“快着把妹妹从车上扶下来,上屋里去吧。这天气非把妹妹给冻坏了。”随着吩咐,麻脸女人和其她几个女人急忙把那女子从车上搀扶下来,众星捧月似的几个女人拥着她进了院子,进了屋子。
  屋里,有说有笑,喜气洋洋,气氛热烈。两间小房子,挤滿了人,炕上地下,摩肩接踵;站着的,坐着的,围着火炉蹲着的。地方本来就没有多大,一下子装进十几口子,真的是水泄不通,人满为患了。地方是小了些,但是事情还是要继续往下进行。
  矮个头女人肩膀身子横宽,藏头去尾,犹如一块案板。人送外号:案板。案板今天是大了兼司仪,下面要进行的婚礼都要听她指挥。
  案板吩咐人把那女子扶上炕,然后那女子在中间盘腿大坐;她面前给放了一张小方桌,摆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茶水。那女子一直眯着眼睛,连看也不看一眼。案板转身又来招呼赶车人,敬烟递茶,话语甜脆,亲亲热热,甚是热情。赶车人屁股还未坐热,便要走,说是赶路。
  案板说路是要赶的,饭也是要用的。案板和麻脸女人耳语几句后,便吩咐人准备饭菜。不大一会儿的工夫,六个盘摆在了对着门口的八仙桌上。
  赶车人和媒人不再客套,举杯领筷,又吃又喝。赶车人和媒人用毕,媒人向女主人麻脸女人要了100块钱保媒钱,然后搭上小毛驴车,和赶车人一走了之。这些且都不必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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