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人到情多情转薄 而今真个悔多情

　　直到晚上八点，钟思成才忙完手头的工作，一身疲惫地走出单位办公大楼，外面已灯火辉煌。他到地下车库取了车，开出停车场直奔主干道，在等红灯的时候，一阵饥饿感袭来，才猛然想起都这个点了，自己竟然还没吃晚饭。
　　如果几个小时以前不是被领导的一通电话叫走的话，说不定今晚秋萍就会留他吃晚饭，那么就会顺理成章地享受一段短暂的幸福时刻；那么此刻也不会饥肠辘辘地倍感孤独和凄凉了。
　　十字路口的红灯已经转换成了绿灯，前方的车龙也在慢慢地向前蠕动着，可是，他前面的那辆灰色马自达像老僧如禅似的，纹丝不动。他瞪着一双虎目，怒气满天地盯着那辆岿然不动的老爷车。
　　钟思成后面的车疯狂地朝他摁着喇叭，见此，他管不了那么多，也使劲地、连续地拍打着喇叭，他觉得此刻的自己太没有风度了。终于，那辆车朝前移动了，钟思成越过他前面那辆车的时候扭头向那边看了一眼，原来驾驶室里的人竟然是冯蛭。他没好气地暗骂一句：真是到哪儿都是一朵奇葩！既然有钱买车，却连嘉韵的生活费都不愿意给，真是一个冷酷无情的畜生！
　　钟思成本来就极度郁闷的心情在看到冯蛭后更加地糟糕透顶了。想想若不是那个混蛋从中作梗的话，也许他的丫头就不会受那么多的苦，也许几年之后，王晴的身体完全康复，他会试着跟她提出离婚，那么，今时今日，他和秋萍也许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了吧。唉！也许只是也许！一些故事的尽头，总是无能为力的哀愁。
　　想到下午那会儿，秋萍竟会劝她另找她人，当时他就恨不能立刻开膛破肚，把他那颗赤胆忠心捧在她的面前。可是，那又如何呢？他相信秋萍的那颗心跟他亦同。是呵，亦同又能如何呢？能改变他们目前的现状吗？不能！
　　世间的男女不是因为彼此相爱，彼此真心就能在一起的，反之则然，婚姻中的人不是因为不爱就不能在一起。想到此，钟思成的胸口颤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了他老母亲的那番话。老人家虽然没有明确地逼婚，但是，作为独子的他难道真要让老妈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吗？
　　钟思成又莫名地烦躁起来，他一个打弯，迅速地滑下四车道，拐进旁边的一条小街，找到车位把车泊好。然后，他进到一家小店，要了一碗牛肉面，这样就算对付自己一个单身狗的晚餐。食不知味地吞下一碗只有黄豆粒大小两块牛肉的牛肉面后，便结账闪人，重新回到车位，正当他摁下遥控器时，却好巧不巧地看见冯蛭从另一辆车里钻出来。同一时间，冯蛭也瞧见了钟思成。
　　冤家路窄！钟思成暗自嘀咕一声。
　　高大的他泰然自若地迎视着冯蛭向他投来的挑衅的、仇恨的目光，不过混蛋冯蛭却忽略掉钟思成眼底正窜动着的一团怒火。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说的就是他俩！本就对钟思成怀恨在心的冯蛭怎么能错过这个打击报复的机会呢？
　　“哟呵，冤家路窄呀！童秋萍那个臭婊子想方设法地跟我离了不也还是没跟你吗！眼看着到手的女人爬上别的男人的床心里特不好受，特不是滋味吧！也活该你个死杂种如今混到跟老子一样的下场，落得个孤家寡人的凄零景象，哈哈哈！”
　　冯蛭的奚落无异于火上浇油，本就憋着一肚子鬼火的钟思成正愁无处发泄，也活该冯蛭这个倒霉鬼自动送上门来，冒犯虎威，触扯龙须，还上天了还，他不挨揍谁挨揍？
　　钟思成眉头紧锁，突出的喉结上下滑动几下，他才懒得跟冯蛭废什么话，直接一个箭步冲上去，抓起他的衣领像拎小鸡似的，把根本来不及反应过来的冯蛭拽至旁边一处既无人也无监控探头的小巷，飞起几脚狠踢冯蛭的腹部，冯蛭痛得“嗷嗷嗷”地直叫唤！钟思成才不给他一点缓和的机会，紧接着再接连挥出两记重拳狠狠地砸在冯蛭的脸上！好家伙，这下可够冯蛭受的。
　　被打得眼冒金星的冯蛭“哇哇哇”地吐出几口老血，连带两颗门牙也在钟思成的重拳下被连根拔起。见冯蛭这么不经打，已经解了些气的钟思成收了手，轻蔑的眼神怒视着冯蛭：
　　“混账王八蛋！看你还嚣不嚣张了，今天算你撞到本大爷的枪口上，新仇旧恨就跟你一起算，来呀，站起来跟我对打呀，怎么三五两拳就给打趴下了，真不中用，外强中干的家伙！”
　　被打成落水狗的冯蛭哪还有力气再站起来，如一堆烂泥瘫坐在地上，其狼狈、其惨状自不必说。他朝嘴角抹了一把不断向外涌的鲜血，弱弱地低吼道：
　　“钟思成，你个混蛋，你凭什么打我？不要以为你是警察就可以随便打人，老子要告你！”
　　“凭什么？凭你该打！你尽管去告，我还怕你不去告嘞。我今天就打你了，可不是以我警察的身份打的，而是以秋萍的爱人，秋萍的亲人身份来揍你的，你个混账东西早就该挨这顿胖揍了！”钟思成说完扔下像一条死狗样的冯蛭，看都没看他一眼，大踏步地转身而去......
　　
　　秋萍和嘉韵母女俩的晚餐气氛是和谐而又温情的。
　　嘉韵把一筷子青菜塞进嘴里，咀嚼了几下，两眼放光地看着秋萍说道：
　　“妈妈，昨天六单元的语文测验我又考了全班第一哟！”
　　“嗯，不错，不错，我的女儿就是能干！”秋萍夹了一个可乐鸡翅放在女儿碗中，笑眯眯地说。
　　“哦，对了，还有一件高兴的事哩，今天我们班主任李老师跟我讲，这次的硬笔书法大赛，我得了咱们C市的二等奖。”
　　“哇塞，我们嘉韵居然这么厉害呀，不得了哟！”女儿这么争气，秋萍发自肺腑地高兴，由衷地感到欣慰。
　　“嘿嘿！我们班的章懿圆也很厉害吖，她得了三等奖嘞。不过，我不怎么喜欢她这个人。”嘉韵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还煞有介事地撅了撅小嘴。
　　秋萍嚼完嘴里的饭，笑笑说：
　　“从一年级的时候开始，你们俩的成绩不相上下，就各自在心里暗暗较上劲了，在学习上赶超比拼这是好事，可以相互激励，共同进步。其实她除了性格张扬一些，争强好胜一点，其它方面都挺不错的，你作为她的同班同学，她的好朋友，对她不足的地方既要适时地指正，也要多多地包含。”
　　嘉韵扒拉完她碗里最后一口米饭，用汤勺舀了一些蘑菇汤在她碗里：
　　“可不吗，今天下午我在教室后面板书黑板报的时候，她阴阳怪气地走过来，竟莫名其妙地把我辛辛苦苦写的字擦掉一半，当时我那个气呀直冲脑门，恨她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乱揍她一顿。但最后，我还是忍住了，心想我如果被疯狗咬了一口，反过来我还能去咬疯狗一口吗！对方做错了，我总不能以相同的错误去还击她吧，大不了再重新写呗。可是妈妈，你知道吗，第三节体育课的时候，她又跟没事人似的，嬉皮笑脸地来找我跳皮筋了。唉！对她那样的人，我真是无语了。”
　　“噗哧！”女儿一幅小大人的表情，差点让秋萍喷出一口汤来，她顿了顿，才说道：
　　“我看你们两个呀，还真是一对欢喜小冤家，既是朋友，也是对手。我猜想，她故意捣乱擦掉你的字，兴许是羡慕你各方面都比她优秀吧，只不过方式方法有些令人难以接受。不过，你能不发火，胸怀大度地容忍她，一笑置之，说明我的女儿啊，长大了，懂事了。做人呢，首先就要修心，养性，厚德方能载物，懂吗，嘉韵？”
　　“嗯，我知道了，妈妈，我吃完了。”嘉韵喝完碗里的汤，放下碗筷。
　　“好，先去玩会儿再写作业吧。”
　　“好嘞，我看我的动画片去啰！”
　　秋萍利索地收拾餐桌，在厨房一番洗洗涮涮之后，一切便已归置妥当。
　　她出来的时候，嘉韵已经自觉地坐在台灯下，完成她今天的家庭作业了。秋萍则把一卷绣像本的《红楼梦》从书柜里取出，挨着嘉韵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抽出一张精致的缀着流苏的书签，继续到曹大师情情爱爱的文字中去......
　　落笔的沙沙声，幽幽墨香的书香味便成了秋萍母女这个晚上的主要内容和主要功课。
　　大约三个多小时以后，嘉韵躺在她的小床上，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秋萍关上浴室的玻璃门，摁下浴霸的开关，她准备洗一个舒服的淋浴澡再睡觉。
　　站在镜前的她有条不紊地一件一件褪去身上的衣物，最后解开的是贴身内衣，揽镜自照，肤色白皙，体态丰腴，玲珑有致，浑身散发着一种成熟女人的风韵和味道，看起来这具身体还不算太老。是的，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自我审视，自我欣赏过了吧。原来曾一度以为自己这朵女人花随着婚姻的磨蚀，就会如此这般黯然地枯萎凋谢下去，没曾想熊逸轩用他特有的那方土壤慢慢地滋养、慢慢地肥沃，渐渐地，那朵凋敝凄零的花朵才又重新焕发出她的活力和光彩。
　　秋萍再细细端详着镜中的那张脸，光洁的肌肤上晕着从前少见的几许红润，顾盼之间，一对剪水秋瞳熠熠生辉，那汪深不见底的黑潭里藏着几多欲说还休的故事。她知道，是因为对熊逸轩全然的倚仗，自己这条困在浅滩的尾鱼几经挣扎、几经努力，才得以游弋在宽阔的海洋。没有熊逸轩，就没有如今欲火重生的自己，对此，秋萍满怀感恩。
　　感恩！既有感情，亦有恩情，才能令人感动，不是吗？
　　感情！包含亲情、友情和爱情等。那么，秋萍和熊逸轩之间有爱情吗？应该有吧！存在着爱情吗？应该也存在吧！秋萍想，熊逸轩应该也是爱自己的吧，虽然目前他给她的身份是情人，是小三。
　　“小三”？这两个刺目的字眼让秋萍的心房莫名地颤了一下，镜中的她咬着下唇，皱紧了眉头。
　　是，颓丧了吗？是，堕落了吗？
　　难道从今往后，自己就真的成了熊逸轩豢养的一只金丝雀了吗？长大后的嘉韵会怎么看待她这个母亲呢？会鄙视她吗？会仇恨她吗？
　　曾几何时，秋萍是多么地厌恶和不耻风行于当今社会的这个称谓，可如今，自己竟也沦落至此，虽然，她的这个小三里多了一层爱的涵义。不过，即便如此，难道这样就会被世俗的道德所容许和接纳了吗？并非所有的爱在约定俗成的道德框架外就是成立的，就是正确的。也许，高举道德旗子的世人会嗤之以鼻地嘲讽，讥诮她只不过以一种所谓的爱的名义给这个小三镀了一层虚伪的金色外衣罢了。是这样的吗？是吗？秋萍有些困惑了。
　　继而，秋萍又转念一想，熊逸轩和他妻子已经办理过离婚证，那么从法律的层面来讲，她和熊逸轩在一起也就不算违背现有婚姻法了吧。可是，事实上呢，熊逸轩却是过着一种离婚不离家的生活，那么，这又该以什么样的准尺来衡量，来界定呢？......
　　冬日的长夜，本来要淋浴的秋萍就这样站在镜子前面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大堆。她懊恼地甩了甩头，自我解嘲地嘀咕起来：怎么就那么容易走神呢？没头没脑地想些什么呢？
　　对着镜子，她轻扬一下嘴角，给了自己一个浅浅的微笑。然后，她拿起毛巾架上的一个发夹，绾起一头长发随意地固定在后脑勺。就在她放下双手，准备去拧开花洒开关的时候，手却不经意地碰到了胸前那个挂件，对，那个心形的鸡血红的挂件。钟思成！钟思成！她的心又一阵强烈地刺痛！噢，钟思成的痛，怕是今生都无法愈合的一道伤口，都无法再抹去的一种痛了吧！
　　秋萍在镜前呆站了好一会儿，才打开喷头的开关。瞬间，热气腾腾的水雾充溢在整间浴室，花洒的水注从她的头顶流泻而下。秋萍沐浴在氤氲的水汽中，她认真地搓洗着自己的身子，好似要洗去一切的烦忧，涤荡所有所有的尘垢。
　　同一时间，钟思成正置身于书房的一片烟雾缭绕中。
　　刚才在外面把冯蛭狠狠地教训过一顿的他，一回来就把自己摔进书桌前的皮椅中，案上的烟灰缸里差不多已经堆满半缸烟头了。
　　太多太多个这样的夜晚，他都是以这样的方式来度过他寂寥而又漫长的黑夜。从前，他晚上功课的内容除了思念秋萍就是思念秋萍，但，自从王晴走了之后，似乎无形中又增加了一项新的作业，他搞不清是对王晴的忏悔还是感叹命运对他无情地作弄，也许两者兼而有之。似乎只有在这无人的深夜，他才可以撕开表面那层坚强的外衣，从而剖白自己那颗柔软且又布满伤痕的破碎的心。
　　这些年来，世事无论怎样交错纠葛、变换更替，唯有，思念秋萍、怀念逝去那段情感的心依然不曾改变过！
　　钟思成蹙紧眉头，来自心底深处的一阵痛楚朝他强烈地袭来，胸口的窒息感让他快要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他无以排遣！无以消除！或许，这就是思念的极致吧！
　　他把烟头摁熄在烟灰缸里，从抽屉里拿出那本涂满思念的日记，提笔写下了这样一阕词：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钢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