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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零二章 儿子伤人

作品名称:撂荒的土地      作者:七寸明月      发布时间:2017-07-17 20:27:23      字数:4508

  赶回蓥城大道,苏娟来不及等公交车,打了个摩的,赶到医院,找到刘军和婆婆住的病室。
  室内共有两张病床,一张躺着刘军,一张躺着苏娟婆婆章氏。两人都打着点滴。章氏醒着,刘军却脸色苍白,闭着眼;苏娟公公赵石匠坐在两张病床之间,神情沮丧。董婶说得没错,赵石匠额头上贴着两张创可贴,很明显受了伤。不过,病房里并没看到刘军亲戚。
  看到眼前这一幕,苏娟哀伤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短短的几天时间里,玉竹失踪,玉树惹祸,公婆一个挨打,一个发病,真不知两个八十高龄的老人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赵石匠见儿媳妇来了,很是惊讶,又很高兴,像陡然见到靠山似的,激动得都哽咽了:“娟,你、你可算回来了!你要再不回来啊,我和你妈这二两命啊,就快给倒腾没了!”
  听着公公那怪异的哽咽声,苏娟心里异常难受。赵石匠是远近颇有名气的石匠,门徒众多,好歹也算是月牙村上得了台面的人物,一生办成过不少大事。没想到了晚年竟如此颓唐。石匠多半有石匠的性格,豪爽、坚韧、刚烈,但他见到苏娟时的释然与欢喜,惊讶与哽咽,却在在证明了一件事:他老了,不但已经满头白发,满脸皱纹,而且也变得格外脆弱,一如经风易折的枯草,早已风光不再。他甚至比玉竹、玉树更需要儿子儿媳们的疼爱与呵护。
  “爸,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啊?他们是些什么人?怎么忍心向你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动手?”
  苏娟悲愤地要去摸公公的伤,赵石匠却一扭头躲开了,说:“你妈怕你着急,不准我打。娟,你妈说了,我这伤没事,自己不小心弄的,别担心!”
  “爸,什么叫我妈说的?”苏娟疑惑地问。
  “就是没事!”赵石匠尴尬地道。
  “爸,我都听董婶说了,一定是那些人打的,对吧?”苏娟明白,一定是婆婆不让公公告诉她真相,怕她冲动。苏娟心中也确实充满了不平,心想我儿子捅伤了你家刘军,这是我们的不对,可你们不应该向两个八十岁的老人报复啊,他们是两个连风都吹得倒的老人啊!
  “别听你董婶瞎说!”章氏躺在床上虚弱地插嘴道,“他们也是有气,和你爸争了两句,没啥大不了。”
  “真是这样吗?那爸额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苏娟当然不肯相信。
  “上午收油菜时,被油菜梗戳的。”章氏明显在撒谎。苏娟明白婆婆的用意,老人这是不希望她为这事费神。章氏接着又忧心忡忡地说:“娟,咱们现在不说这个,刘家人提出了一大堆要求呢,你快想想怎么应对吧!”
  “他们提什么要求了?对了,他们人呢?”
  “他们出去吃午饭了,说吃了饭才回来找我们算账!”赵石匠嘟囔道。
  “死老头子,不会说话就别说,行不?他们说找咱们算账了么?人家说回来跟咱们谈怎么解决!”章氏眼睛死盯着赵石匠,一副恨不能抽他两巴掌的样子。
  苏娟明白婆婆话里的意思,劝道:“妈,你也别说了,我都知道了。你怎么样?头还晕吗?”她想好了,玉树伤了刘军,该怎么担责任就怎么担责任;但如果公婆的伤病是刘家逼出来的,那这笔账,也要跟他们算一算。苏娟这些年在外没有白混,由一个普通的建筑工人,混成了手下有四五十个工人的班头,也算是见过一些世面。
  “我没事,就是出点鼻血!”章氏说得轻描淡写,但从她苍白的脸色和无神的眼睛,以及无力的呼吸声里,苏娟完全感觉得到,她其实很虚弱。章氏没读过书,大字不识一个,却识得大体。她是一个心里永远没有她自己的老人。她总是见不得别人有难处,没想这次“别人”却逼得她躺在了病床上!
  苏娟坐到章氏床沿,握着她满是褶皱,皲裂、脏污一如松树皮似的手,难过地说:“妈,都怪我!不留在家伺候你们,却把玉树和玉竹留给你们照管,害得你们担惊受怕。”
  “娟,你快别这么说。你们但凡有一点点办法,也不至于这样!这是我跟你老汉的命!”章氏说着,有些伤感,拿另一只手擦了擦眼眶。
  苏娟看着章氏的脸,心中满是感慨。那哪是一张脸啊,那简直就是一枚风干的核桃!苏娟心中难过,指了指邻床的刘军,问:“他呢?”
  “不好说!听医生说,心尖儿被刺破了一个口子,出了很多血!”赵石匠神情忧虑地道。
  苏娟的心生生地被公公的忧虑给揪住了。刀子刺进了心脏,不论对刘军还是对玉树,甚至对双方家长,无疑都是残忍的。对刘军而言,可能丢掉生命,危及的是生理健康;对玉树而言,危及的却是心性,是心理健康;至于双方家长,则是揪心、绝望、惶恐、悲哀……
  苏娟沉默良久,忽然想起两个老人可能还没吃午饭,问道:“你们都还没吃饭吧?我去饭店帮你们买去。”
  赵石匠点了点头,章氏却摇头道:“娟,吃饭是小事,你还是赶紧想办法找到玉竹和海燕,再想办法把玉树弄出来吧!”
  “找玉竹和海燕急不起来!”苏娟伤心地道。
  “那就先把玉树弄出来!”
  “他躲哪去了?要躲让他躲去,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你还担心他长期躲着不出来?”苏娟以为玉树“畏罪潜逃”了,有些没好气。
  “哪是躲起来了,是被派出所抓进去了!”
  “什么?”苏娟只觉得头一阵晕,差点没平地摔个跟头。她其实早应该想到,出了这么大事,派出所要不抓人,就应该被人骂不作为了。可事情一旦“作为”到自己头上,无论从情感上还是理智上,却又如此难以接受。
  “是啊!怎么办啊?”
  “抓了好!抓了好!他那种混账王八蛋,早就该抓了!”苏娟笑了起来。苍凉的笑声里,满是气恨和绝望。
  “娟,气话归气话,你得想个办法让他出来呀。别的不担心,你就不担心这么一关,把他的心性关得更坏?他可是都敢拿刀子捅人了啊!”
  “我不管!就他那种人,关一辈子才好!”
  苏娟嘴上硬,心里却哀转了十万八千遍。她可是玉树的亲妈,玉树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能不想马上就把他弄出来?可想归想,眼下却没工夫去做。眼下要做的,是照顾刘军和两个老人!她甚至连寻找女儿,都没时间!
  苏娟先去医生值班室了解婆婆的病情和刘军的手术情况,知道婆婆的问题虽然不大,是高血压引起的外出血,不是内出血,但因为婆婆岁数大,身体弱,还是挺严重的。刘军的问题虽然大,心脏被刺了个口子,但一来创口不深,没刺穿心室,而且抢救及时,手术也很成功,情况并不算太严重。她的心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像坐过山车一样难受。
  苏娟回到病房,对公婆说:“我去饭店买吃的。刘家人要是回来了,别跟他们争,一切都等我回来再说,你们明白了吗?”
  “明白了,你就赶紧去吧!记得给刘军买点营养品,免得人家说咱们不懂礼数!”章氏叮嘱道。其实不用她吩咐,这点苏娟自是想到了。
  苏娟先去文具店买纸笔,预备与刘家谈赔偿签协议用。然后去饭店买盒饭,又去超市买水果和营养品。她昨晚在车上吃过点自备的干粮,今天一直没进食,肚子饿却没胃口,因此并没给自己买盒饭。
  回到病房时,房间里已经多出了七八个人。男男女女,有老有少,声势浩大。苏娟见玉树的班主任柳老师也在其中,便上去跟他打招呼。柳老师见苏娟回乡了,像松了口气似的,忙着给她介绍屋子里来的这些人。原来,来的都是刘军的亲戚。不过,刘军的直系亲属只有他的爷爷,一个叫刘绍武的老人。
  刘绍武六十五、六岁,头发灰白,满脸皱纹,穿一身洗得泛白的蓝布衣裤,光着一双大脚,裤腿上糊了很多泥浆,像是刚从水田里爬起来。从那些亲戚七嘴八舌抢着说的话里,苏娟听出来了,这是个苦命的老人,老伴死得早,是他一把屎一把尿地把独苗儿子——也就是刘军的父亲——拉扯大,哪知那家伙却不争气,不肯走正道。在外面不晓得犯了什么事,躲了,十来年没回过家,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刘军母亲熬不过,丢下不满一岁的刘军跟人跑了,早已杳无音讯。祖孙俩相依为命,过着清苦的生活。
  老人以种地为业,自家地少,就承种别人的地。亏他年近七十,竟种了十四人的田地。不过当农民的都知道,这年头要不是科学种地或者大规模承租地种,那是发不了家,更休想致富的。刘军爷爷大字不识一个,哪懂得什么科学种地?更别提什么大规模承租地种了。一年下来,没几个收入,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老人从没进过县城,连县城朝哪边开门都不知道。他到过的最远的地方是集镇。到集镇的目的也仅仅是卖粮食,并换取生活必需品。这次孙子被捅伤,他吓坏了,想进县城,却不知道该怎么走。是这些亲戚陪着,他才敢战战兢兢地来到蓥城这个“大城市”的。在他眼里,蓥城简直太大了,一进城,头就晕了,眼就花了,再分不清东南西北。
  此时,他正扑在刘军病床上哀哀地哭泣,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说着刘军如何从小爹混账娘嫁人,爷孙俩如何相依为命,如何穷愁潦倒。哭声凄惨悲凉,引得苏娟都鼻子酸酸的,原本想责问他们冲撞老人的念头,也就此打消了。
  苏娟的出现,引起了一阵骚动。亲戚们上前把她围住,七嘴八舌地说这说那,提着各式各样的要求,并威胁如果不满足他们的要求,他们就要对她和两个老人怎样怎样。刘绍武倒成了配角似的,没发一声。
  苏娟见人多嘴杂,闹得病房乌烟瘴气的很不成体统;又怕这些人不理智,再次冲撞两个老人,便提议说:“各位的心情我理解,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但请先听我一句,这里是医院,吵吵闹闹的影响病人休息,也不利于刘军养伤。这样吧,咱们到外面找家茶馆,坐下来谈,好不好?”
  那些亲戚们自然没有意见。
  别看那些亲戚闹得凶,其实就为一个字:钱!他们提出了许多合理不合理的要求,比如医药费、车船费、生活费、误工费、误餐费、营养费、护理费、精神损失费,还有什么进公厕买手纸的费用,等等。乱七八糟的,什么都要苏娟出钱。苏娟尽力平息着他们的怒气,让他们一条一条好好地说,然后逐条记下来,写成协议,一式两份。
  苏娟算了个大概,玉树这一刀下去,差不多要花去两万块。不过这几个钱她还出得起,而且她在家里是主心骨,完全能够做主,因此当场就答应了他们的要求。爽快地在赔偿协议上签字画了押。
  可刘绍武却迟疑着不肯画押,说:“这段时间正是农忙时节,我家里忙,没时间到医院来照看刘军,你必须得写明了帮我好好照看刘军,我才肯画押!”
  苏娟有些不高兴了,皱眉道:“老人家,这过分了吧?又叫我出护理费,又叫我出人护理,没这个道理吧?”
  “怎么没这个道理?让你家赵玉树挨我们一刀,我们就这样赔给你!”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女人叫嚣道。
  “对!只要你家赵玉树愿意挨一刀,我们就这样赔给你!”其他人则跟着嚷,根本就不讲任何道理。
  “哼!”苏娟不是吓唬大的,冷笑道,“护理费是给护理人员的工资,你们以为那是啥?你们既然不愿意出人护理,就不能赔给你们护理费,这是最起码的常识!”
  “你这是不想赔钱,又不想出人是吧?那好,今天我们就把你先撂倒了,再谈如何?”一个肩膀刺着纹身的小年轻显出一副无赖相来,看那架势,像是要动手。
  苏娟并不害怕这些人动手。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在五分钟内叫来一大帮二流子,也可以叫来亮子在刑侦队里一个非常铁的本家兄弟赵美善。但她不愿意那么做。她只想为自己争得些时间,好去找她那失踪的女儿。“我不想惹事,但我也不怕事!就算你把我撂倒在这里了,我想你也一定出不了这座城,不信你可以试试!”她冷冷地对那家伙道。
  “嘿,你要这么说,老子还真想试试!”
  那家伙咋呼着一副要动手的样子,却被刘绍武一把抱住了,哀求道:“小辉,你冷静点儿!咱们不出人护理,自然不能要人家护理费!这是起码的规矩!”说着,又转向苏娟,“玉树妈妈,你就把护理费那一条删了吧。我也是没办法,我但凡有一点空闲时间,我哪能麻烦你家出人照顾啊?”
  苏娟听刘绍武这样说,心想他说的也是,他要是有哪怕一点儿办法,也不可能把孙子交给我们来照看呀。唉,看来,这人并不像他的这些亲戚这么可恶,而是跟我一样,十足的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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