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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悉源清水

作品名称:悉源      作者:春光明媚      发布时间:2017-07-16 16:08:18      字数:5042

  一
  吸着略微干冷的空气,碘壑凭借自己有神的一双眼,在夜色包裹的浓重黑暗之下,行走于蜿蜒的小路上。忽略一天的疲惫和强烈的饥饿,他径直向父亲的工作小屋,也就是植满绿树的小土包方向走去。他最了解不过了,如若不隔几天去尽心打扫一番,那么这个工作室他连门都会没有力量和勇气迈进去。不止一次说过让他改,可总是不以为意,碘壑也早已经习惯了。
  窸窣的声音在无声息的夜里显得异常清晰,微风吹动纤瘦的叶子,蔓延出阵阵湿润的气息,碘壑闻着这熟悉的植物香气,打开了小门,点上了灯,屋子里有点冷,碘壑叹口气,花了很长时间弄好了小泥炉。每当父亲醉心于一件事物,就会无暇顾及别的事,这个不算完美的泥炉,怕是很久没有与燃烧的炙热炭火接触了。
  二话不说,只有挪动东西的噪音在房间内回荡着。
  很快整个小屋焕然一新,每当此时,碘壑都是满意至极的,此时他静静坐下来,随手拿了一本书翻起来。今晚没有雪亮的银月悬于天穹,唯有暗沉沉的云朵翻滚在墨色的天际,像是盛开的黑玫瑰。他锁着眉头,也许很快就会有一场大雨卷袭着冷空气降临,他可没有伞,也没空再去陶冶情操,放下书准备开门出去,可是就在这时候,沉闷压抑的雷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阻住了他的脚步。赶不回去了。
  碘壑懊恼地把手从门把上放开,而后松开眉头,随遇而安地四处转,依照他的预感,一般打雷时下的暴雨,并不会持续很久的。他迈进最小的一个房间,打开抽屉,整理一样样东西,最上面端正地放着那时给列傅皙看过的照片——模糊的臻鲟母女。鬼使神差,他将它迅速塞进了口袋里。忽然间手指触到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瓶,觉得奇怪。里面的都是一些他看不懂的医书,只有这一瓶不知道是什么的药水。
  他举在手中来回看着,深褐色的药水在瓶中涌动,外面忽然一道刺目的雪亮闪电划破了黑夜,照在手指间的玻璃瓶上,掠过一道奇异的光泽,耳边传来急促的雨声,让人的心莫名的慌张。抽屉内还有一张小小的纸单,碘壑默默拿出来,使劲看了一会,却觉得好似天书,父亲的字迹,凌乱的如同黄昏被风沙卷席的荒草。
  他没有乱动,依旧乖乖放了回去,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好奇心,等待雨过后的清新空气。
  看不清雨水的降落,阵阵的闪电才能让它露出面目,这场暴雨凶猛,在屋脊上爆开一排排水花。
  待到雨终于停下来,碘壑才揉一揉由于站立而僵硬麻木的膝关节,推门而去。清爽的空气伴随着浓重的夜色徘徊在他身边,碘壑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任鞋子在水洼里践踏起波澜。
  打开家门,迎面撞上一个温暖的胸膛,两人走的都太急了。“爸?你……你这么晚才回来……回来还要走?”
  本来满面疲惫的碘壑父亲看到儿子却立刻精神百倍:“你上哪去了?”
  “当然去给你打扫卫生,要不然就没法进人了!”听儿子微微埋怨的口气,他爽朗一笑,说下次就自己收拾,不过碘壑只当是耳旁风,不会真的相信。他拍拍儿子:“好了,你早点睡觉。我还要去忙。”
  “诶诶诶,爸,你不是说给我讲讲吗?到底怎么回事?那个老板娘,真的抓住了?”碘壑的眼睛闪闪发亮,不料碘壑父亲摇摇头:“现在没空,这样,你明天问我。”
  “算了,爸,你去我也去,我去问臻鲟。”没等碘壑父亲开口允准或否决,碘壑就急急忙忙推着爸爸出去,“呯”合上了门。这件事如果他不立刻了解一下,觉都会睡不着的。
  二
  潺潺的水声从耳边流过,碘壑与臻鲟并排坐在略微有些潮湿的沙地上,在暴雨的肆虐过后,冷月重新散发着银辉,粉碎了浑浊的乌云,将月光泼到清澈的悉源水面,如寒星般的粼粼光波在两人年少的脸庞上飘忽不定,光彩照人。水边的草丛中残留着新鲜的雨露,浸入了衣衫。
  碘壑侧头看着臻鲟在月光下的侧脸轮廓,轻轻叫她一声,而后又兴致勃勃,问:“你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那个女人的确就是骄阳湾古家旅舍老板娘。她一下午都在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可还是吓成那个样子。车夫……你爸爸忙了一下午,焦头烂额,也总算是出来一个令人惊讶的结果——车夫之死是因为水。”
  “什么?”
  “还有一件事要提一提,杨丛篱过来找我,说他们家买的一只猫无缘无故死掉了。”杨丛篱,即是与邵伯、碘壑父亲发生不快的那男子的唯一女儿,也是臻鲟从小的玩伴,那只死去的小白猫,是她父亲特地为她买的生日礼物。“本来没什么关系,可是你爸爸说那只猫其实是中毒而死的。”
  中毒?碘壑大为诧异:“那去找你们是什么意思?”
  “她爸爸不肯罢休,因为他说是你爸爸不肯医治猫儿。”臻鲟以一种鄙夷的口气道。
  “不肯罢休?真是好笑啊。我爸是那种人?再说,我爸是给人看病的,不会猫狗看病!”像点了火药,碘壑瞬间挺直了脊背,眉间、脸上流露出一种极端的气愤,他不会允许他人肆意诽谤自己的亲人。
  臻鲟冷静地看着他:“别生气,那只猫挺瘦的,又小。过了一会,丛篱爸爸还说,是因为邵伯的车子,”说话间,眼神流露出一丝冷,“不过是看邵伯人太过于淳朴老实,好欺负罢了,什么都往他身上赖。其实,也是因为水。”
  碘壑没说话,只是迷惑地看着臻鲟严峻的神色。
  水……
  忽然,碘壑急速转过头,呆若木鸡地盯着面前掩藏在夜色里的悉源水。一只手忽然伸出去,用力扬洒出大片大片的水花,宛若星子,盈盈地坠落。是臻鲟蹲在水边,笃定地看着在月色下莹莹发亮的水,缓缓吐出几个字:“可能是悉源水。”
  “他爸爸后来才支支吾吾说是让猫喝了几口悉源水,没多久猫就有些不正常,才去找你爸爸的。”臻鲟白皙的手在水里轻轻摆一摆,看着纯净的涟漪慢慢扩散,碘壑如梦初醒,将她的手从水里拉了回来,她的手有点凉。“你不是说是悉源水吗,你怎么还敢把手伸进去!”
  “我又没喝。”臻鲟惊奇地看着他,“你见过我什么时候在庄主派给我任务时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碘壑皱眉:“任务?又是任务?”
  “是啊,庄主叫我来调查悉源水。”臻鲟的眼神里隐含了一丝诡异的深邃,“一定是有什么咱们不知道的问题在水里面,才让人突发死亡。”
  “你说……突发死亡……”好像有棒槌敲打了一下心的深处,碘壑打了一个寒噤,现在几乎已近子夜,风中的寒冷愈加凌厉了,叫他浑身的汗毛倒竖起来,“我义父!守门人!”忽然他爆发出一声惊恐的呼喊,迅速站起身来,走近水边,睁大了眼睛,满含警惕而疑虑地再靠近一步。
  臻鲟机灵,一下子将他拉回来,语气中的肯定几乎压倒了疑问:“你义父或许是因为它……”
  “没错,我知道他有一个习惯。”抑制住内心的颤栗,他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每天早上去守门时,必定要喝一口现打的悉源水去醒神,很早时,就已经有了这个习惯!”
  碘壑浑身紧绷的样子让臻鲟的心里一慌。
  守门人、车夫、白猫的死因,终究是在这个给无数孩童无数欢乐、给歆尧庄人们无数幸福安乐的悉源水上面!
  臻鲟真诚地握一握碘壑有点颤抖的手,站的笔挺,道:“放心,我现在就去告诉庄主。谢谢你的提醒,碘壑。”
  臻鲟轻盈的身影远去后,碘壑仍旧站在水边,浑身的寒意在臻鲟离去后终于蔓延了上来,他几乎成了一个冰冻的雪人。微微瞥一眼悉源水,它沉浸在如墨的夜色里,月光雪白,似一道不祥的笑容。
  三
  臻鲟跑进去的时候,庄主一脸冷峻地端坐在椅子上,直到臻鲟走近,他才反应过来。
  “哦,臻鲟啊。”
  臻鲟并没有立即回话,只是观察庄主脸上的表情:他的浓眉虽然依旧端正地在眼睛上方,丝毫没有拧在一起,但是双眼中蔓延出来的不尽担忧显而易见,臻鲟明白,一定是碘壑父亲对悉源水有问题的事情十分笃定、万分确凿了。
  “什么事?有线索没有?”他的脸上显然高兴,信任而期待。
  臻鲟垂下眼眸,小声道:“线索倒是没有任何。只不过碘壑有一些猜测。”庄主点点头,他就是这样的人,喜欢在意见中追求寻找更棒的收获。他示意臻鲟说,于是臻鲟不慌不忙地将所有猜测条理分明地叙述给了歆尧庄主。
  一声复杂的长叹。
  “的确如此、的确如此……”他骤然失落地喃喃道。本以为臻鲟会带来一些有力的证据,说明悉源水没有问题,可是碘壑的那番猜测由不得他不信。他闭上眼,声音中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慌张:“这样吧,臻鲟,你明天去水边仔细调查调查,记住,任何蛛丝马迹也不要放过。”
  “我明白。”臻鲟用力点点头。庄主欣慰地道:“知道就好,这事关我们歆尧庄的平安和生存。你不要觉得这是夸张,如果悉源水真的有问题,那么我们就要立刻想办法采取措施了。”
  臻鲟思忖了一下,忽然抬头,眼神中充满了挑战和昂扬的斗志,声音平稳:“庄主,不用明天,我今晚可以去水边仔细盘查一番,你不是说事关重大么,所以就要勤快麻利一些。”
  “臻鲟,你这么积极忠诚,究竟为什么?你可以今晚休息的,明天再去。”似有不解,庄主怔住,看着眼前丝毫不显懈怠和困倦的臻鲟。面对这个问题,臻鲟明显认真,神情中含了一丝庄重,眉宇间多了一分诚恳,她说:“我向来是精力充沛的。并且,我没有父母,是得到了庄上可亲可敬的人们的帮助才长大。所以我认为做这些,义不容辞。我不会偷懒,也不敢偷懒。”
  她在说这些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庄主眼中慢慢流动的赞许之色,那种神色犹如涨潮的海浪,萦绕着些许闪亮的快慰。见她执意如此,庄主只好同意。
  手提一个小灯笼,借着不算太充足的光线,臻鲟大步迈了出去,背影坚毅。从前面未知的黑暗中吹来阵阵暴雨后的冷风,将衣服紧紧贴在她略微有些清瘦的身板上。沉浸在安逸睡眠中的歆尧庄,静谧的听不见蛙鸣,悉源水边也只有臻鲟一人,眯起眼睛仔细看着水边湿润的土壤和一丛丛的芦苇。
  自然,也没有人知道这个姑娘披星戴月的付出与纯净的悉源水中不易发觉的危险。
  四
  待到东方破晓、朝霞漫天之时,碘壑轻揉眉心,从家中走出来。昨天回去的晚,可今日毕竟还要恪尽职守,不能让惰性捆住自己的双脚。
  晨起看朝霞,碘壑觉得自己也算是蛮有情调了。令人温暖而沉醉的霞光,流动在残留着点点雨珠的枝芽叶片上面,在错落有致的小屋间焕发神采。空气中可以嗅到潮湿的泥土芳草的清香,天边有早起的鸟儿忙着四处捉虫,在树干上停停飞飞,犹如音符旋转,鸟鸣清脆,一如昨夜雨点敲击着房檐。脚下的泥土松软,偶尔钻出几只瓢虫,又爬到花瓣上,迅速睡一个回笼觉。此情此景,碘壑也就不再神思混沌了,他快速向前走去,可是一个身影令他快速停住脚步。
  那个身影穿着一身淡蓝色衣裤,一头青丝整齐地梳成马尾,笔直地站在悉源水边,仿佛思索着什么。他走近一看,才发现竟是臻鲟!
  “臻鲟?你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
  臻鲟还纳闷是谁也如此勤快,看见碘壑后,也便收起了疑惑。“我在调查。”简单的几个字后,她又重新俯身去看地上所有的植被,尤其是靠悉源水较近之处。碘壑很无奈,每当臻鲟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就仿佛与旁人不在一个世界里面。
  她手上提着一个花灯笼,已经灭了。碘壑瞬间会意,不由得震惊起来:“你一夜没睡,在这水边?”
  “嗯。”面色平静的臻鲟只是淡淡看了碘壑震惊的脸一眼,而后就不再说话。
  “你用不着的。”碘壑皱皱眉,也知道臻鲟向来办事效率快,才能成为歆尧庄的侦探,可是……可是这一个孤零零的身影在水边,总会让人觉得不解和同情。
  但臻鲟似乎没感觉有什么,神色如常,引以为荣。
  碘壑忽然想到一个物件,不由得将手指放在胸口,缓缓摸着上衣口袋,一下一下,内心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努力控制脸上的情绪,将它们封存在一个无形的琥珀里面。那一次是因为列傅皙发现了,又是个守得住秘密的人,他才粗略地告诉她的。既然连列傅皙都说了,那么臻鲟怎么可以不知道呢……他艰难地将眉头拧得更深了,如果臻鲟知道,她又会如何呢,她会不会委屈呢……
  难题,抉择!臻鲟察觉到碘壑默不作声,眼神飘忽,叫了他一声,让他赶快去守门岗位。就在那个时候,碘壑看到臻鲟被水打湿了的鞋子,终于伸手,快速地将那个小小的照片取了出来。哪怕是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保密,可是他也依旧要告诉臻鲟。臻鲟本应该自由、幸福的。
  “给你。”
  照片被碘壑塞给臻鲟的时候,臻鲟诧异地看了一会,然后不明所以地还回去,碘壑没伸手去接。这时候他有机会反悔拿回的,但是终究还是以一种下定决心的姿势坚定地站在那里。
  “这是你母亲和你唯一的合影,已经模糊到看不清容貌了,一直在我爸爸那里。”尽管迟到,碘壑也依旧要说完,一字不落,“你小的时候,你的母亲因为一些原因,将你托给歆尧庄的庄民们抚养,她还活着,只是没有回来过。你信吗?”
  臻鲟感到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心底蔓延,手指捏住了那张仿佛蝴蝶的翼一般脆弱的照片,指尖泛白。可是很快松了力。
  “这件事我告诉你,你本来不用一整夜都站在冰冷的水边,熬红了眼睛的。”碘壑直视着臻鲟。
  臻鲟眨眨眼,一种过于疲惫的酸痛蔓延而来,她不自觉伸手轻轻碰了碰眼角。若不是碘壑说,她自己都觉不出这种累。
  她没说任何一句话,心里也居然毫无触动,只是在看着碘壑奔跑远去之后,又重新盯着那张泛黄的老照片,看了又看。
  看久了,就微微生出一些波澜。一种只有吃过歆尧庄未成熟的橘子才有的酸酸的感觉居然缓缓地爬上了鼻尖、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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