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灞桥街葬礼
作品名称:力量 作者:漠沙利亚 发布时间:2017-07-15 11:57:33 字数:5241
九十、灞桥街葬礼
越是饥荒年月,土匪越多。这年冬天,鹿娃子的队伍人员持续增加。他们的作案地点流动不定,满平作为土匪队伍里的二把手,家里有米有面。“谁家有粮就抢谁!”成了他们的口号。满平既是保安队长,又是土匪头子。抢回来的粮食不管别人有没有,都少不了满平的。满平家里的粮食不少,可是,满平的父亲绝食不吃。老汉说:“满平抢来的粮食,谁爱吃谁吃,我不吃!那是抢别人的命脉续自己的生命,我老汉不干!我老汉生下这孽障理当早死,现在就只有饿死!苍天不惩罚我,我自己惩罚我!不吃!”
满平的父亲执意不吃,绝食九天后驾鹤西去。满平的母亲说:“饿死活该,谁让他不吃饭!别人是没饭吃饿死了,他是有饭不吃饿死了。本来都不想埋他,饿死的都扔到河沟里去,谁让我满平是官员呢!娃要个面子。埋吧!”
满平看了一眼母亲说:“妈!不说。”
埋满平父亲这天,满平放话出去“灞桥街上的人都来吃饭。”
饥荒难熬的人们听到这个消息,一大早就围在满平家门口,见没有给饭吃,就你搬石头我垒墙把花胳膊推倒了一年多的院墙重新砌好,为吃饭找个理由,也有要饭吃的在头上戴个孝帽,就有了吃饭的标志。灞桥街上人头拥挤,有哭有笑,有人坐在一起议论:“当保安队长,就是掌握国家兵权的人,能没有粮食吗!”
“知道个屁!粮食哪里来的?抢的!老汉为啥死了?不吃抢来的粮食饿死的!”
“老汉硬气!”
“硬气顶个屁用,死了。”
“老汉不吃咱们吃,明天饿死就饿死!”
灞桥街里有粮没粮的人都来了,大人孩子拥挤在满平家门前房周。直到大饭时,满平家里开始给饭吃,大锅清汤面,这已经是那个年月里人们吃到最好的饭了。总比树皮草根好吃多了,地里没有长出菜来,自然没有菜,清汤面里有几颗盐就是很不错的味道了。大家你一碗我一碗,人群围成一个大团久久不散。满平说:“都吃啊!现在这个家我做主。吃!”
吃饱饭的人们又聚集在懒汉滩说说笑笑,有人编出一串话来“满平这娃本事大,一街人来埋他爸。屋里客来坐不下,把墙挤个豁豁岔。重新垒墙不说话,清汤面片真不差。妇女肚子都吃大,其实不是怀了娃。”
一时间,大人小孩就从懒汉滩把口歌四处咏传,就传到满平耳朵里,满平听了哈哈笑道:“看我本事大不大,这年头,有饭吃就是有本事,黑狗白狗,能咬死豺狼就是好狗!以后,没事就来串门。本来这院墙都不想要了,准备开放式大院,谁又闲不住给垒上了?”
满平的母亲听了口歌用手擦泪说:“他爸没本事,我娃有本事就对了。不是我这坏娃,街上人这个时候还不知道吃啥呢!有人还说我娃坏,嫌坏就不要来吃饭!他生的娃好?好还没饭吃?”
街上的妇女听了,怕满平不给吃午饭,就高兴地说:“就是就是,他娃好还没饭吃!”
一群妇女围着满平母亲说:“午饭需要做啥的活,你就安排我们,我们不是白吃,来了就是帮忙做活的。”
满平的母亲想了想说:“等平娃说。”
“你看,现在他爸不在了,轮到你说话了,满平还不得听你的。”有个快嘴婆子说。
这一招还真灵,满平母亲笑了笑说:“吃馍没有菜,就还吃面。”
一句话说出去,一群妇女就喊:“我们和面。”
满平母亲就说:“面放在木楼上的瓦瓮里。”
几个妇女不由分说,上楼把面瓮里的面分挖出来,把面瓮底露出才罢。妇女们在屋里疯狂地擀面,等街上男人们埋了人,从地里回来时,妇女们已经做好了面,男人们就不等安排,自己下手捞面吃,大铁锅下木头烧起红红的火苗,大铁锅里的水翻滚不息,妇女们把擀好的面扔进锅里,就被人捞了去,有人吃了两碗,有人一碗也没有吃到正在排队,吃了饭的人笑道:“多捞多得,少捞少得,不捞不得。”
谁能捞?只有厨房大锅前站着不走的人!占着有利地位手里拿着饭勺,先给自己亲近的人盛饭,其他人等着。有人等的时间长了就开始上火了,大喊道:“把拿饭勺的人换了去,让年轻人上。太自私了,大家都没有吃,他家人都吃几次了。”
“打狗日的!”有人这么一喊,大锅前马上乱了。
有人上前夺了饭勺,一脚把掌勺人踢翻在地,后面要吃饭的人马上拥上来,掌勺人连滚带爬从里面出来,坐在地上大声哭喊:“我出力不讨好,都伺候你们吃饭了,我到现在也没有吃,把你们这帮没有良心的东西啊!”
“哎哎哎——”有人在一旁喊话,“人都埋俅子咧你才哭哩,早干啥去了?再哭抬出去扔死娃沟去!”
“就是!要哭回你屋里哭去!”一帮人指着鼻子说。
九十一、岳先生看病
满平家里葬父,土匪们也在人群中。不过,满平已经告诉他们,等人散了去,有酒有肉招待大家。唐鹏坐在草堆里看大家烧火做饭,一只老鼠饿得在院子里寻找人们掉在地上的饭渣,见有人过来,就跑到草堆里藏身,被唐鹏看见,连草带鼠抓住扔进火里。老鼠被烧得“吱吱”叫。刚爬到火外,又被唐鹏用木棍扒拉进火里,一股刺鼻的臭气从火上喷出,几个妇女气得骂道:“呛死了!唐鹏,你是想吃老鼠肉了吧?想吃赶紧挑出来,再烧就不好吃了。”
唐鹏听说,用木棍不慌不忙把老鼠挑出来,用手捏住老鼠后退,扒了皮就放嘴里吃了,把骨头咬得“嘎巴嘎巴”响,还就真吃进肚子里了。唐木匠的弟弟唐鹏的二爸看见了,上前用手打掉了老鼠,瞪眼对侄子说:“碗大的西瓜一扎厚的皮,你瓜实了!老鼠就能吃?”
唐鹏嬉皮笑脸地说:“能!”
唐鹏的母亲看见了说:“老二,你说我娃啥话?嗯?你是给娃当爸的人,咋能说娃是瓜子呢?你知道你是娃他二爸不?”
唐鹏的二爸见嫂子生气了,怕街上人看热闹就自己走掉了,也有妇女过来劝说的,四婶爱意十足地说:“快避!倭灵的太太,哪里瓜?”
四婶的这句话就像一阵风吹走了乌云一般,唐鹏的母亲一下子就高兴起来了,心里像吃了蜜糖一样甜,怨气一下子就消了。人群里传来妇女们开心的笑声,这笑声中,也夹杂着唐鹏母亲的笑声。都是开心的笑,但是,每个开心的笑声背后有着它不同的含义。
二十多天过去了,唐鹏腿上长出来一个大包,疼得唐鹏呲牙咧嘴,唐鹏就是忍着不说。夜里没有跟着土匪群出去,家里少粮,他母亲着急,进屋听到唐鹏疼得“咦——”吸气声。见唐鹏一只手抓着腿,近前看了看说:“娃,不好,这是要出疮了,赶紧让你二叔给你爸捎话回来,给我娃看病。”
唐木匠被叫回来,老婆说:“反正是你的娃,你看不治能成不?”
唐木匠游走乡村,什么话也没说,直接领着唐鹏来到岳家沟,见到岳家老先生就说:“先生,这东西是咱家的货,腿上长了个疮,烦先生治治看。”
岳先生梳理着长发,盘卷在头顶,头发有点黑白相掺,剃了胡须的脸白净而方,一双大眼看人时唐鹏觉得有些害怕,细长的手指从鼻子下摸过后笑道:“这货也是木匠做的?哈哈哈,二货吧!”
木匠笑道:“二货,成色不够好!哈哈哈。”
岳先生张开大口笑出两排整齐的牙齿说:“成色不够?那是你贪污物料了吧!按说唐木匠这种子不差,就是不知道地质条件咋样。这,好种子没有好地也长不出好东西,好地种不上好种子也是白搭,天下难遇。哈哈哈!给人家做风箱都贪污几根鸡毛的人,做这货的时候贪污俅毛。哈哈哈。”
岳先生的话,逗得在他家里下棋的几个人都笑得很开怀。有个人说:“这货看上去是雨水多了,浓壤的吧!”
唐木匠笑嘻嘻说:“你这货也不是啥好东西。”说话间把唐鹏推到岳先生面前说,“叫你伯看看!”
唐鹏撩起裤腿露出疼处,岳先生看了看,伸手压了压周边的肉,拉着唐鹏走到门外的一棵树前,用毛笔在树身上画了个圈圈说:“对着圈圈吹气,再吹,再吹,好了,回去睡一觉就没有了。”
唐鹏看到树身上有不少伤疙瘩就问:“伯,这树难看得很。”
岳先生没有理会,走进屋里问:“木匠娃,你看伯家里这墙难看不难看?”
唐鹏看了点头。岳先生笑道:“是不是疙疙瘩瘩的?”他见唐鹏点头又说,“这些疙瘩都是跟你身上的疙瘩一样,从别人身上移到墙上来的,一个疙瘩就是一个病人。知道你妈个脚后跟。”
唐木匠在岳先生家里跟着一伙人下棋,直到人散了才领着唐鹏回家。唐鹏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发现腿上的疙瘩不见了,摸来摸去确实没有了。唐鹏没有想到好得这么快,就自己偷偷跑到岳家沟,看了昨天岳先生画的圈圈,发现树身上的圈圈里有个疙瘩,就是自己腿上那个疙瘩的样子。昨天好好的树身,长出个包。唐鹏百思不得其解地回到家里,坐在炕上抱着自己的腿看一遍再看一遍,病好了。唐鹏觉得岳先生的看病方法很是奇怪,他想不明白。
九十二、梨园老两口
园主家里的梨园里,梨树都成了白色的树枝,树上的树皮都让人用碗片刮了去。园主起初拦挡,白天拦了夜里有人来。园主一想,算了,都是为了活命。看到梨树都没了皮,就给铁匠说:“兄弟,梨园的梨树就送给你烧火了。”
铁匠说了声:“谢谢哥!”就领着儿子,把梨树给锯了个精光,铁匠又挖去了树根,园主看了遍地坑凹的梨园,仰面朝天笑了一声,就开始哭了起来。乔棍棍知道了情况,把园主两口子接到乔家去了,梨园里的土地给胡青种了。梨园的房门上了锁。梨园二小姐和舅舅也回来看了看,再就没有人开那扇门了。
几场雪雨过后,人们在极度饥饿中度过了难熬的冬天。胡青的母亲从土窑洞里走出来,拄着拐棍来到梨园的地头,她听儿子说,梨园老汉的女婿把这片地送给自家种,她来到梨园门前,流着泪,对着园主锁着的门跪在地上磕头。
胡老太磕完了头从梨园起来,进到地里,发现被刨去树木的土坑中生长出肥大的白蘑菇,她兴奋地回到家里,告诉媳妇说:“娃,快去梨园,那里有长出来的蘑菇。”
胡青的媳妇听了,急忙背着筐去,半晌功夫,收回一大筐蘑菇,一家人欢喜地喝上蘑菇汤。胡青媳妇领着十三岁的儿子把地挖开,按照婆婆的意思给地里扔了萝卜籽,谷种子。雪化春来,梨园的地里春情早发,地里的萝卜苗长上来一扎高的时候就开始吃,一直吃到萝卜长大,胡青家里的生活,也就依赖梨园这块地提供了饮食。这些菜食,让胡青一家人度过了青黄不接的季节。当梨园里的土地收回谷子时,胡老太高兴得泪水直流说:“给梨园老汉的老坟上送两张纸钱去吧!”
胡老太打发孙子给梨园祖坟烧香送纸,一表谢意,吩咐媳妇说:“让胡青给乔家好好做活,这都是救命的情分。”
胡青和田喜住在乔家,见有人在地里打井取水,他们又开始做起给人打井的活来,不管咋说,能吃饱饭就很不容易了。胡青发现,凡是在地里打井的人都是当地比较富裕的人家,土地面积广。可是,蝗虫不管你是谁家的地,有禾苗就吃。但,蝗虫过后的日子里,恢复种植比较快。
梨园园主住进乔家,胡青和田喜依旧住在侧房,园主夫妇住在上房。园主要求乔棍棍修缮门房,乔棍棍说:“就让门房烂着吧!从外面看,这个家穷得房顶长草,土匪不想着。”
于是,园主也走侧门,乔家的前门荒凉的境地越发荒凉。要饭吃的人晚上就睡在乔家门前的屋檐下,门外拉屎尿尿,不堪入目。胡青说:“有个妇女来了月经,血从大腿流下来,就在地上抓把土,用土擦去大腿上的血。”
田喜特意去前门看了看,那妇女的衣服已经烂得不能全身遮羞,就找来一卷线,一苗针送过去说:“凑合缝缝吧!”
那女人冲田喜笑了笑,牙齿洁白得让田喜后退一步,匆匆回来。田喜告诉胡青自己要回家几天,胡青说:“那我就不去了,给你家省点吃的。”
田喜回到田家湾自己家里,父亲母亲和妻子都在浐河道里用石头围地,在里面种了谷子。村里家家都进了河道围地。也就是靠着浐河里的沙石地收一些救命的谷子罢了。
乔掌柜的乔棍棍刚开始当家,媳妇又生得一个女儿,正赶上蝗虫吃了庄稼,情急之下他想到了一个人,谁呢?就是当年一起要饭的好朋友。这个朋友住在兰州,家里有小米也有羊群,只是在西安丢了盘缠,和自己一起从西安要饭吃回到兰州,一路上相互照应,乔棍棍病倒兰州就是他救了性命。于是,乔掌柜的备好礼物,和胡青一起去了兰州。在这位朋友的周旋下,用羊皮做了两个大袋子,里面装上小米,又驮回来不少羊油,路上吃的羊血干饼,还有朋友送给的羊肠羊肚。胡青一路上可爱吃羊肠了。回到家里,知道岳父园主梨园里的树皮被人刮光,也只能把二老接到自己家里。
园主来到乔家,搬着手指算灞桥街上的住户,谁是饿死的,谁是土匪用火拷打死了。富人死在爱财不惜命上,穷人死在没有土地还懒惰慢为上。能躲过来的人都是先不敢吃家里的余粮,跟着大伙一起吃挖野菜,先吃地里现有的,等地里实在没有啥可以吃的时候才慢慢吃家里的余粮,这样就接上饥荒了。饿死的穷人都是把自己家里的余粮先吃着,一边笑话在地里挖野菜的人,到最后自己家里余粮吃完了,再到地里找食,地里已经是草光根绝,吃啥?只有喝水,喝死的大有人在。
园主坐在炕上,看着外孙女自己对着孙女说:“爷给你说,你外婆就是先吃家里余粮的人。嘿嘿,你笑啥?笑你外婆个瓜老婆子!”
园主夫人听了说:“女女,你爷不是个好东西,我娃才八九个月大,哪里听得懂你这些话?分明是想骂我了。我咋拉?我个小脚能出门挖菜?有本事你挖回来我吃。快把你的歪嘴闭上,小心臭气喷到我女女脸上把娃薰着了。”
园主笑着说:“社会不成了,女人称能了,我老汉话也说不成了。”
园主用手指动了动女女的小脸蛋,被夫人抬手打了回去说:“快避!一天也不知道做些正事,好好给娃起个名字,俩个女子没有名字,现在的女娃都有名字,你不会起名字就找个人算了。”
园主笑道:“谁说我不会给娃起名字,你看啊!这娃生在饥荒年,我们从灞桥迁过来,就给娃叫个“乔迁新”咋样?意思就是日子过去了一年,时间也在迁新,啥都开始好了不是?”
夫人看着他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