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花非花 雾非雾

　　出院后的嘉韵恢复如初，又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
　　“凉风起天末”，秋风萧瑟，气温骤降。接下来，就是连续几天的绵绵秋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要穿棉。”这话一点没错，虽没进入冬季，可分明感觉冬天的脚步已经临近。
　　晨起，李岚打来电话，邀约秋萍一同前往弘道街。
　　秋萍恍然记起，李岚曾跟她提过那条街上住着一个会算命的神仙。
　　这几天正为熊逸轩的事伤神，说不定那位传说中的神仙高人真能为自己指点迷津嘞。
　　这段时日，李岚也正为杨光伟出轨的事情万般烦恼，心情极为不好，所以，她并未自己开车。
　　蒙蒙秋雨中，秋萍和李岚裹一身冬衣，共撑一把伞，在颇为冷清的弘道街上搜寻着那个人称“活神仙”的算命先生的住处。
　　在街道的尽头，连接一条小巷的拐角处，廊檐下悬挂一张“四柱八字，神算周易”的招牌迎风招展。
　　秋萍和李岚收了伞，推开半掩的木门。里面梵音徐徐，香火缭绕，只见一位白头发、白胡须的老者端坐在一张八仙椅上，在他前面放置的那张八仙桌案上，整齐地摆放有《周易与预测学》、《四柱命理》、《图解易经象数学》等几本古书。看他年纪，估摸着八十有余，尽管耄耋之年，可他一点也不显老态，精神矍铄，一双清朗的眼目炯炯有神。
　　老者如炬的目光投注在秋萍和李岚身上，稍事打量片刻之后，便礼貌地招呼她们二人入座。
　　秋萍、李岚和老者隔桌并排而坐，在他那两道洞察秋毫的电目下，两个女人都显得极为的局促和紧张，好似有一份无所遁形的尴尬。
　　“你们哪位先开始？”老者浑厚、苍劲有力的声音询问道。
　　秋萍用手推推李岚，示意她先来。
　　于是，李岚坐直身体，清清嗓子，报出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老者眼睛微闭，伸出手指，掐算了一会儿，随后说道：
　　“忍一时之气！换终身福缘！”
　　“忍一时之气？换终身福缘？”李岚反复地咀嚼着这句话。良久，似心有不甘地再度脱口而问：
　　“老先生，听您的意思，我不离这个婚，对吗？”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人生之事岂能事事尽善尽美？雅量容人，方能九九归一。”
　　老者说完这句就紧闭其口，不再言语，看样子该说的业已说尽，李岚也就没再追问下去了。
　　老先生之意，坐在旁边的秋萍倒是听得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她知道，接下来，该轮到自己了，她把双手平放在膝盖处，正襟危坐地正视着老者的眼睛。
　　老者探查的目光在秋萍脸上停留几秒钟后，开口说道：
　　“你且随意写三个字，我先给你测一测。”
　　秋萍扫视一眼摆放整齐的桌案，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笔搁上甚至还放着一支墨痕未干的毛笔，用镇纸压着的一张宣纸上书写着“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样的一副行书字体。想必这正是刚才她们未进门之前老者所书。
　　秋萍汗颜，同为炎黄子孙，自己却不会软笔字，幸好让女儿拜得良师，学写毛笔字，为继承和发扬老祖宗传承下来的宝贵文化遗产尽一份微薄之力，同时也让孩子在“朵朵花开淡墨痕”中领略书法的妙韵、修养自身的品性。
　　她只好拿过一支签字笔，最先跃入脑海的就是白居易的一首《花非花》：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于是，秋萍便在纸上写下了“花非花”三个字，并恭恭顺顺地递给老者。
　　老者看后，半眯着眼睛，一边摇头，一边慢条斯理地捋着胡须，从口中反复地吐出“不妙！不妙！甚是不妙！”这样的字眼。
　　秋萍见状，心直往下沉，往下沉！
　　“老先生，麻烦您给解解，到底何意呀？”李岚急切地问出口。
　　“你且报来你的生辰八字，我再给你看看。”半响，老者才睁开眼睛，表情凝重地注视着秋萍。
　　秋萍说完，老者再次半眯着眼，比划手指掐算着。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老者才重新抬起眼皮，神情更加凝重，直直地盯着秋萍，连连摇头。
　　李岚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想要开口问询，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而秋萍，她不笨，从老者前后的神态，她大概已经知晓了答案，只是她还想知道得更具体一点，到底怎么个大大的不妙。她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用手按了按胸口，一字一顿地说：
　　“老先生，请您据实相告，什么我都能承受得住！”
　　“苦尽，苦来，苦去，苦留。一切镜中花，水中月，终将都虚化，万事嗟呀万事嗟！”
　　“一生愁苦，万事终将镜花水月般的虚无！”秋萍失神地喃喃自语。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李岚难以置信地看着老者。
　　老实说，这位赛诸葛的活神仙对秋萍这样一个气质品貌皆不俗的女人是充满着深深的同情和莫可奈何的惋惜的。他看向一脸唏嘘的李岚：
　　“看得出来，你们应该是一对至交好友，可到底红颜多薄命，宿命终难违呀！恕我直言，她此生也只有做人小妾的命数，终身孤苦无依！因缘际会，她刚才写的那首诗也恰是她整个人生悲剧的影射。”
　　“怎么会这么惨！怎么会这么惨！”李岚悲悲戚戚地嚷嚷着。
　　秋萍埋着头静默地坐在一旁，耳听得老者的话，实乃字字震撼！句句诛心！她重重地咬住下唇，紧握空拳，指甲深深地刺进手掌的肉中，传来的痛感刺激着她的某根神经。
　　是也！命也？
　　命也！是也！
　　当她再度抬起头的时候，眼眸中已是莹莹泪光了。
　　历经世事的老者也不免心头恻隐一动：
　　“善恶相依，因果循环，你今生的苦许是为着偿还前世的因，今生的你广结善缘，来世当得福报。‘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好好享受和珍惜生命中精彩的片段吧！”
　　前世？今生？来世？这是一种宿命的说法吗？这是唯心之论还是唯物之论呢？秋萍哑然失笑。
　　她起身，拉起已经红了眼眶的李岚，沙哑着声音说道：
　　“我们该走了。”
　　李岚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百元大钞递给那位老者。
　　秋萍懊恼地摇摇头，光顾沉浸在自己不幸的说法中了，竟然忘记了这茬，她也连忙从手拎包里取出一张递给老者。
　　老者把李岚递过去的那张钞票理所应当地收入怀中，却对秋萍摆了摆手，并附上一句：
　　“施主走好！”
　　秋萍见老者并无意接过自己递过去的那张钞票，眼里的泪瞬间滑出眼眶，她苦笑一声：
　　“老先生，我知道你们这行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碰上命特别不好的人，都不会收钱。今天叨扰你这么久为我看命，很是过意不去，不管我的命如何，不管我认不认这个命，您都辛苦了，所以这个钱，请您无论如何都得收着，真是麻烦您了，谢谢！”
　　说完，秋萍把那张崭新的百元大钞放置在老者的案头，即刻转身而去了。
　　秋萍和李岚出来的时候，天空的雨依然在密密地飘着。
　　她们撑着伞，并肩走在人行道上。李岚用她空下的那只手握住秋萍冰冰凉凉的手，试着安慰道：
　　“秋萍，刚刚那些话，你别太往心里去，算命先生的话嘛，大多一些套话和江湖话居多，并不能全信。”
　　秋萍何尝不知好友的一番好意，她故作镇定，故作坚强地说：
　　“你放心吧，李岚，我真的没事，我该怎样还得怎样，命运怎样安排，我悉数接受便是。”
　　“对，一切想开，一切看淡。”
　　“还说我呢，说说你吧，对杨光伟的事，你真能想开，真能看淡吗？”
　　“唉！你是知道我的，我是一个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的人。”
　　“那，你跟他摊牌后，他是怎么一个说法？”
　　李岚愤愤然：
　　“当然是死不承认呗，他说那些口红印是唱KTV的时候，是不小心被那些个坐台小姐蹭上去的。”
　　“李岚，也许是你多心了，没准儿还真是那样的吧！你也知道，出入那样的声色场合，你不去招惹人家并不代表就能全身而退，你是知道的，那些风月场所的莺歌燕舞一个个还不都像饿狼扑食一样，使出浑身解数硬往身上凑嘞。”
　　“话虽如此，但是，秋萍你就信我吧，凭我直觉，我敢断定，他在外面铁定惹了一身骚了。”
　　“那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从那次被我发现，闹过几场之后，我就和他分居了，一想起那个混蛋干的那些龌蹉事，我心里就膈应得难受。”李岚既痛心又生气地说。
　　“先忍忍吧，刚才那个算命先生已经那样忠告你了。”
　　“就算是忍，也是暂时为了昊晨忍着。我觉得我现在心里头积攒的那把怒火，指不定哪天就全部爆发出来了。”
　　“李岚，我明白你的，若不是为了顾全大局，你何须如此委屈自己呢。同为母亲，我岂有不知之理。”
　　秋萍和李岚两个人就这样一边散漫地走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经过李岚婆婆那个小区的时候，她说她得顺便上去坐会儿，杨光伟的丑事，两位老人都不知道嘞。所以，她还得继续扮演好贤惠儿媳的角色。
　　秋萍正转身欲走，李岚叫住了她：
　　“秋萍，和熊逸轩的事你就不要一直绷着了，看得出来，他确实对你用情了，顺其自然吧。”
　　“好，顺其自然！”秋萍淡然一笑。
　　
　　夜深，在床上辗转多时的秋萍了无睡意，她披衣而起，默默地立于窗前，算命先生的话清晰明了地回响在耳边。
　　有人说，人生本就是一场痛苦的修行，不幸的人自得其所，幸福的人亦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如果宿命果真如此，那么，未来不管要遭受什么样的苦楚，不管还将承受多少的孤寂和苦难，亦怀一颗容世之心坦然受之，种种磨砺权当做命运馈赠给生活的礼物吧！如果今生注定摆脱不了为人小妾的魔咒，那么，那么......
　　那么真该如老先生所说“有花堪折直须折”，把握生命中的每一份精彩吗？
　　秋萍凝望着茫茫夜空，眺望着钟思成的方向，喃喃自问：思成，思成，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像似感应到秋萍的隔空喊话，此时此刻的钟思成正置身于他的书房内，在那本涂满爱恋和相思的日记本上书写着自己那份浓得化不开的情感！那份解不开的爱恨纠葛！
　　二零一二年十一月四日--星期天--雨
　　我亲爱的丫头，我的爱人，在这秋雨滴落窗棂，久不能寐的夜阑之时，如影随形的思念又如约而至了！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开不完春柳春花漫画楼
　　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
　　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咽不下玉粒金波噎满喉
　　瞧不尽镜里花容瘦
　　展不开的眉头挨不明的更漏
　　啊......
　　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
　　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
　　声声秋雨岂止敲打着屋檐，亦在重重地敲击着秋萍那颗思念满溢的心房！不是因为寂寞才想念，而是因为想念才寂寞！孤独的感觉之所以如此之重、之深，就是因为太想念！太想念！！
　　“寒窗败几无书史，公路可怜合至此。
　　青州从事孔方兄，终日纷纷喜生事。
　　作诗谢绝聊闭门，燕寝凝香有佳思。
　　静中吾乃得至交，乌有先生子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