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珠镜殿原先就是武青云做贤妃时的寝殿，后来武青云被贬到大福殿幽闭后，有几位妃嫔搬到这里来住，但是她们一来就都生了病卧床不起，搬出去后竟不治而愈。由此众人皆传珠镜殿不吉利，便再无人肯去住，慢慢也就荒废了。
　　尤其是武青云死后，又有好些人传珠镜殿常常闹鬼，以至于连宫人都不愿再踏足。这次李隆基特意把武霓裳打发到珠镜殿去，有何用意众人皆知，无非是让她自生自灭，既明了这点，便没几个婢子愿意来服侍，可武霓裳好歹也有个才人的身份，身边也不能没人，最后还是宝璐自己主动报名，高力士又挑了几个刚进宫受冷落的一起派到珠镜殿来，命她们好生打扫了一番，才请武霓裳移驾。同时也向皇后王珮蘅禀报了一下，以示自己不敢自专。既是陛下下令，王珮蘅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
　　其实高力士原本也无需如此尽心，只是他看出李隆基对武霓裳总还有些留恋，虽然她还不得势但也不宜太苛刻了，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是他多年来的求生哲学，当年李隆基还在被众人排挤的时候，同样不得志的他就认定了李隆基将来必有大成，遂毛遂自荐忠心服侍至今。只要无碍大局，他谁都会帮上一点儿，毕竟后宫凶险生存不易啊，少个敌人总是好的。
　　对此，武霓裳心知肚明，不管如何，出于礼节仍是向高力士答谢了一番。高力士发现，明知被打发到这个备受冷落的殿里，可武霓裳毫无失望之意，反而有些欢喜，便莫名地惊奇起来，但瞬间就明白了，这珠镜殿曾是她姐姐武青云住过的地方，对别人是避之唯恐不及可对她却是无上恩赐。
　　“宝璐，谢谢你，我知道你是看在姐姐的份上才跟我的，苦了你了，抱歉。”武青云自尽后，李隆基不愿再添人命，遂饶了宝璐死罪，只是大家都知宝璐是武青云的人，没人再愿用她，她也因此只好做了下等婢子去做别人不愿做的粗活重活，直到今天重新跟了武霓裳。
　　“娘子，您别这么说，能在您身边服侍，其实也是救了宝璐脱离苦海，您是宝璐的恩人，宝璐谢之犹恐不及怎担得起抱歉二字？娘子日后不要再这么说了，也只有我们相依为命了。”宝璐拜道。
　　“是啊，只有我们相依为命了。”武霓裳叹道。宝璐却向她提及，不知道陛下还会不会来，好不容易有个好的开始，别白白夭折了。
　　“他？我想可能好几天都不会来了吧。”武霓裳笑着说道，宝璐在她的神情里捕捉不到一丝忧虑。
　　“那娘子是不是该好好想个法子？”其实宝璐的意思是，这是武青云用命换来的，如果仍是一无所有那武青云岂不就是白白牺牲了。
　　宝璐的意思武霓裳明白，可她看的更为长远：“想法子？不用想法子。宝璐啊，这后宫里这么多美人，如果要想法子把我们的陛下从那数不清的温柔乡里拽过来，那还不得累死？夺来的终究会失去，只有自己来的才会长久。”
　　“自己来？陛下会自己来吗？”宝璐十二分的怀疑，武霓裳跟李隆基总共也没几天。
　　“不知道，赌一赌呗。怎么说我也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我也有我的骄傲，这么委身于他，还那么被他瞧不起，已经很对不起我自己了，如果还舔着脸去求着，还不如死了干净。”
　　武霓裳一会儿喜一会儿忧，竟问起宝璐武青云在这里住时都是怎么住的都做了什么，宝璐一一回答，武霓裳便一处挨着一处的来搜寻姐姐的影子。李隆基不来正好，她正可以好好的和姐姐一起住着。武霓裳还想着，都说这里闹鬼，可这儿若是真有鬼的话也该是她的姐姐才是，别人怕她不怕，而且她还盼着姐姐的鬼魂能来找她呢，虽然她从小胆子小，可姐姐她不怕。
　　果然，自武霓裳搬到珠镜殿后，李隆基一连几天都没来过。武霓裳倒也乐得清闲自在，天天嬉戏不断，只是从未走出珠镜殿一步。那些来的婢子们，都是各处备受冷落的人，被分配到珠镜殿虽不情愿但没怎么反对，于她们而言，也就是从一个冷宫转到另一个冷宫而已，没什么不同。但不久她们就发现武霓裳和宝璐都不怎么约束她们，还经常带着她们一起玩闹，反正注定没出头之日了，自由一些高兴一些有什么不好，因而慢慢地她们也就都收了心，全心全意地侍奉起武霓裳来。　　
　　这天，宰相姚崇因年老故亲自在朝堂上递上请辞书，李隆基虽予以了挽留但也知道姚崇毕竟年老，致仕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可他要是走了谁来接班呢。李隆基举棋不定，烦闷至极，就午后小憩了一会儿，打了几个盹儿，可心中有事，纵是假寐也无法静下来，遂睁眼问高力士：“那个小妖女这几天都做了什么？”
　　“啊？”高力士一时没反应过来李隆基口中的小妖女是谁，李隆基叹口气，冲他歪头道：“武霓裳。”
　　“哦。”高力士笑了一下，心想以后真不能小瞧武霓裳了，居然能赢得陛下的一份牵挂，“回大家，这几天武才人好像也没做什么，就在珠镜殿里吃吃睡睡、玩玩乐乐的。”
　　“殿里？她没出来过吗？”
　　“没有。”
　　“玩玩乐乐？那这么说她过的还是不错喽？我发配她还是发配对了？”
　　“这个，奴婢不知。”
　　李隆基心有不甘，又歪头问高力士：“她真的什么都没做？不是说有求于我吗，我这么冷落了她，她就没想着怎么挽回吗？我要是一直不去见她那她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她就真的那么甘心？”
　　“这个，大家，奴婢不是武才人，实在是不知道她怎么想的。不过这几天大家一直闷闷不乐的，您要是实在想武才人的话，不妨亲自去看看？”高力士小声地建议道，李隆基要再这么发问下去，他实在无话可答了。
　　“不，不去！”李隆基一口回绝，“妖女，果然是妖女！我再也不要见到她！”
　　但话虽这么说，片刻后李隆基还是起轿往珠镜殿方向走去。但走了一半的时候，他忽然想到，是他把武霓裳给赶过去的，要是就这么直接去了，岂不是尊严扫地？李隆基想了想，命他们停了轿，此时恰好距离宣微殿不远，李隆基想起也有些日子没去见赵依依了，便转而去了宣微殿，同时暗中命人前往珠镜殿通报，就说圣驾将至，请武才人稍后准备迎驾。李隆基心中偷笑，他就是故意要给武霓裳希望，然后看看她没见到他时会怎么样，会想什么办法把他引过去。
　　此时赵依依正在宣微殿中伏案作曲，她不担心李隆基会移情别恋，论诗词乐舞，别说宫里，就是放眼天下，她也是数一数二的，她又想起她与李隆基初见时，他是临淄王，她是陪酒卖笑的倡妓，一次偶然机会，他路过她的地方，她正在添曲作舞，一会儿娇躯婉转，一会儿疏袖浅笑，可惜座下众人无一不是瞧上了她的姿色，即便是懂些音律的，肯来这种地方的又有几个是带着真心的，不过讨一时欢娱罢了。
　　“各位阿郎，我们的依依呢，大家也都看过了，绝对是一顶一的好，各位阿郎可还满意？”鸨母冲着座下众人盈盈笑问。赵依依安静地坐在那里，她不喜欢这样，可谁教自己没投生在好人家，就算再被人看不起她也得接受这样的安排，然后与一个又一个自己不认识甚至厌恶的男人鱼水交欢。谁不是为了生存呢？
　　“哎呀，你就别卖关子了，说吧，开价多少，我们都等着呢！”座下的人一个个都如狼似虎，恨不得立刻把赵依依吃了。
　　“哎呀，瞧你们说的，开价多俗啊，老规矩，价高者得！”鸨母志得意满，这赵依依可是她的摇钱树，每次她都想方设法地赚个盆满钵满。
　　在众人一个又一个的叫价声中，赵依依低下了头，她根本没有选择的机会。
　　终于，当一个一身肥肉、满嘴流油的商人竞得头标欲走上前时，突然有一个身着华贵的仆人挡住了他，然而接着就是满场肃静。
　　赵依依感觉有点儿奇怪，忍不住抬起头，就发现，由两队卫士开路，一个潇洒飘逸的贵公子手持折扇，一边摇着一边朝这边走来。赵依依看得呆了，这哪里是人，分明是谪仙人。
　　“我开的价是‘山高掩月怀流水’，好曲好舞却独独少了知音。”他就是李隆基。
　　接下来，李隆基就与赵依依在众人的注视下，一人吹笛一人伴舞，好端端的一个妓馆竟瞬间变的儒雅起来，才子佳人，举世无双。李隆基的笛音还未落，赵依依便已猜到下一节，李隆基惊叹这世上居然有人能精通音律到如此地步，怎奈沦落风尘。舞罢，李隆基还特意吹了几首时下最难的曲子，赵依依闭目听着，每次都能全然答对，分毫不差，李隆基拍手直赞。
　　赵依依颔首施礼，便与李隆基一夜春宵。天明时分，赵依依回头看了看床上熟睡的李隆基，怅然若失。
　　“赵依依，你别瞎想了，这样的贵公子怎么会是你的，能与他如此萍水相逢已是莫大的恩惠了。”赵依依心道，提笔写了一首诗，写完后就想把它揉碎丢弃，却恰好被李隆基从背后夺了过来，真不知道他是何时醒的。
　　李隆基展开纸团，一个字一个字念着，赵依依觉得，那声音也是最好听的：“山高掩月怀流水，锦带如思醉小楼。一曲笙歌云雨后，眉深锁黛怕重游。嗯，好诗，不过重游是必须的，不是在这儿，而是在我的地方。”
　　从此，李隆基就为赵依依赎了身，并把她正式纳为妾室，极尽宠爱。
　　“当年伯牙有幸遇子期，而今三郎有幸遇依依。依依，你是我的知音，高山流水，古今第一。”
　　“有三郎这句话，什么都够了。”
　　是的，她赵依依什么都不要，她只要李隆基记着她、念着她、爱着她，就够了。人生一世，俯仰百年，知音能有几人，而她赵依依是李隆基唯一的知音，她得宠靠的不是姿色，而是过人的才艺，是相同的兴趣和爱好，而这是谁都不可替代的，也包括那个武霓裳。
　　赵依依早就打听清楚了，武霓裳在音律舞蹈上可说是一窍不通，而且诗文也不出众，样貌虽然姣好但在皇宫里就属差强人意了。这样的一个人，三郎最多是一时兴起，怎会眷念。她打听的越清楚也就越放心，也越为自己刚开始的担忧和失落懊悔，像武霓裳这样的人，连她身边的婢子都能把其甩出老远，根本用不着她出手就能自取灭亡。
　　确实，在赵依依的精心调教下，她身边的每一个婢子几乎都是能歌善舞，任何一个妃嫔都比不上，不然为何独独她赵依依得宠呢？“三郎说过我是他的知音，知音是没人能取代的。”赵依依正想着，李隆基就来到了宣微殿门口，高力士在前高声喊道：“圣人至，赵丽妃接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