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十二章 真空地带万象（1）

　　1962年初，我随昆明军区《国防战士》报记者栗瑞华步量中缅边界南段时，记录了不少文学素材。我一直没有忘记其中一个故事：
　　有一位昆明籍佤语翻译，姓戴。刚解放时，他随民族工作队进驻一佤族大寨，一住近半年。回到昆明后，他在一家民族研究机构做学问，发表了一些有关佤族历史、文化的论文，揭示了佤族原始、落后、生活赤贫的一面。
　　1957年“反右”运动中，他被人批判为严重诬蔑佤族人民，诋毁国家民族政策的巨大成就，其本质完全是反党、反社会主义。他被开除公职，还要判刑劳改。
　　他的岳父曾是国民党军队一个团级军官，参加中国远征军赴缅作战，负伤后，留在缅甸，定居曼德勒，做珠宝生意发了大财。
　　戴翻译不满被批判，更怕劳改。他熟悉佤山，知道中缅边界尚未定，双方管理松弛。于是，他潜逃了，要偷渡出境去继承岳父的事业、财产。
　　戴翻译以为一切会顺利，带着妻子和金银细软，从班洪辖区出境。没想到，夫妻走进一处原始丛林里，被解放军战士截住了。
　　他假称来佤山调查采风，迷了路。战士们把他夫妻俩带到连部，见到连长，却是一位老熟人，在工作队共同工作、生活近半年。这位连长热情接待老朋友，还派战士给夫妻俩当“警卫员”，陪他们在寨子里调查、访问、写书。
　　其实，这位连长手里有几张公安机关发出的通缉令，通缉有可能非法越境的嫌犯，其中就有这位戴翻译。
　　连长不动声色，只想挽救老朋友，给他时间，有一个自动投案的机会。戴翻译以为他把连长蒙住了，随时伺机偷渡出境。正好连队遇上麻烦：境外有几百名老百姓要入境避难，连队受命接待安置。连长带上戴翻译帮忙，却把戴妻留下。
　　连长和戴翻译带领一排战士来到难民中间。戴翻译用佤语向难民询问。原来他们那边，有一支部落武装不等边界划定，趁两国政府都不管，以他们部落闹独立、反政府为借口，抓走了他们的首领，打死打伤不少人，烧了寨子。他们都害怕，串联着跑过来了。他们愿意归顺中国，要求在这边定居。
　　连长跟他们讲道理，戴翻译转成佤语：他们都是佤族父老兄弟姐妹，受苦人，我们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只负责暂时安置。带枪带刀的，必须收起来，交由我方集中保管。所有人都必须听从我方指挥、安置。
　　战士们开始宣传、收缴、登记刀、枪。老林子有片空地，连队先带他们去那边安置下来。为照顾病人、伤员、老人、孕妇，搬了几顶军用帐篷来应急。
　　连长向上级报告，尽快与缅方联系处理。他嘴里嘀咕：你们那边怎么争斗，也不该伤害平民百姓。更不能把老百姓当包袱往外推！
　　连长忘了戴翻译是个通缉对象，把他当了临时工作人员，负责登记造册，首先确认每个成年人的身份。这时，只要戴翻译往密林里一钻，他就能跑出国去。
　　戴翻译眼见境外来了那么多逃难者，心已犹豫。妻子留在连队里，他还跑什么？连长也有意露出了通缉令，戴有所察，终感走投无路，向连长坦白。
　　连长写条子，证明他主动向边防军投案自首，送他去公安局……
　　我讲这段故事，是要告诉读者：解放军撤军后，中缅边界不安定了！
　　这里已成了真空地带，中缅双方都没人管，乱象丛生。
　　这期间，中苏关系也破裂了。中国国内开始了长达三年的“困难时期”。
　　灾难，迅速波及中缅边界沿线最偏远、原始的少数民族如独龙族、傈僳族、佤族等地区。在这些地区，宣布废除封建剥削和头人特权（主要是债务、雇工等），甚至批斗头人（地主、富农），挖他们的底财，分他们的浮财。一下造成边疆地区民族关系紧张，社会和民心不安，以致引发各地边民外迁和反叛。
　　不足1000人口的独龙族人也盲目外迁。一个生产队长偕一家老小，带着简陋的家什，牵着两头牛“出国”，走了数日，一路不见人烟。走进一个山寨住下来，谁都不知道自己住在哪个国家。
　　缅甸方面，自独立后，政局长期不稳。政治家们一直在探索符合缅甸国情的统一、民主、发展、稳定之路，却屡遭挫折。国家陷入无休止的内战中，面临四分五裂的危险。原因在于：多年来,执政党反法西斯人民自由同盟内部一直存在着派系斗争。吴努、吴巴瑞、吴觉迎及其追随者之间由于内外政策上的分歧，为争夺政府领导权,一直进行着明争暗斗。
　　1958年5月，反法西斯人民自由同盟内部矛盾难解，正式宣布分裂成为两派：一派以吴努(总理)、德钦丁(副总理)为首的廉洁的反法西斯人民自由同盟(简称廉洁派或努丁派)；一派以吴巴瑞(原副总理兼国防部长)、吴觉迎(原副总理)为首的巩固的反法西斯人民自由同盟(简称巩固派或瑞迎派)。好在两派都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同时宣布实行和平分裂，不使用武力，召开议会特别会议以较高低，由胜利者重新组阁，失败者退居反对派，胜利者不清算失败者。
　　最后，吴努的努丁派以微弱多数胜出，继续执政，可见其地位多么脆弱！
　　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之互不干涉内政原则遭遇尴尬。中国如何对待缅甸共产党在边界地区开展的游击战争？中国人会不会学英国人那样乘人之危，再占缅甸领土，或支持缅共推翻其现政权？缅方不无顾虑。
　　中缅友谊的蜜月似乎要结束了，中缅边界又会怎样变幻莫测？
　　事实上，中缅双方政府、高层领导人都因为各自国内形势，顾不上中缅边界谈判了。于是，无政府状态的中缅边界，万象丛生。
　　一夜之间，在某片丛林中的一个无人区，突然出现几十栋新盖的草房，男女老少数十人，在这里刀耕火种，养猪放牛，唱歌跳舞。他们大多是佤族，也有汉族。他们的头人是一个操昆明腔的中年瘸腿男子。他们也有一支武装自卫队，配长刀、火枪，瘸腿头人自己有支短枪。他是国民党败军的逃兵，已娶妻立家。他带领众人圈了这片好地，安营扎寨，还起名叫中缅友谊寨。他们说，新寨不归缅甸，也不归中国，自己独立！等到中缅勘界划界以后，不管划归中国还是缅甸，政府都得承认他们这寨子的现实存在。寨子开张那天，他们还剽牛庆祝，吸引了左右数十里外的人来参观。
　　在县城近处的一处山坡上，也出现了一座几十户人家的佤族新寨。这时候，佤族人多数还是家徒四壁。特别是他们刚从边寨逃难过来，更穷得叮打光。盖一个栖身之所，遮风避雨，大家互相换工，一般一天可以盖一间小草房，尽管有人不认为是房子。几天工夫内，这样的草房构成的佤族新寨，在某个山坡上崛起，毫不足怪。其实这是难民村。这些人家，有的是刚外迁出去，觉得那边也不好待，又回来了。多数是在他们的老家听人说了，他们的地盘要划归缅甸，心里莫名其妙地害怕，一传十，十传百，都跟着搬家。他们都知道，搬到县城近处住着，日子更好过。也有的人家，在老家遭了难，牛被人牵走，男人要抓去干武装，解放军不在了，谁不害怕？所以，拖家带口，背着锅，加入新寨来了。
　　一段时间里，在“1941年线”以西地区，鸦片也铲光了。解放军一撤走，鸦片又恢复种植。数不清的鸦片贩子赶着马帮到各寨争抢收购鸦片。哪支鸦片马帮都有自己的武装护卫。鸦片马帮互相争利，打起来也殃及老百姓。除了罗星汉的武装，年轻人昆萨也坐大了。所有鸦片都得交给他们！
　　边民苦啊！什么武装都想来占寨子，剽他们的牛，抓他们的人去做苦力，种罂粟，盖草房。老百姓都不敢走亲戚了。本书中讲过的那个种橡胶的缅籍华人张威，解放军撤兵前，他已在寨子里分户试种了十多亩胶苗。解放军撤军后，再也没见他来过，听说他要等中缅定界大势见分晓后才能重新计划。
　　中缅边界这些真空地带和种种乱象，好了谁？好了败军和他们的靠山山姆大叔，他们都在偷着乐。正是美国政府利用中国和邻国之间的某些争端，挑拨离间，制造东南亚地区紧张局势，也阻挠着中美关系的改善。
　　美国政府一直坚持敌视中国的政策，不仅顽固地拒绝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而且还阻挠其他国家同中国建立友好关系。美国继续在国际事务中排斥中国，在联合国中继续阻挠恢复中国合法地位。美国继续对中国实施禁运，加紧阻挠其他国家同中国发展平等互利的贸易。尤其严重的是，美国还加紧它对台湾的军事控制，扩充它在台湾的军事基地，计划在台湾部署导弹，蓄意加剧台湾地区的紧张局势，企图迫使中国承认美国侵占台湾的现状，制造“两个中国”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