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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寡妇门前

作品名称:颜真卿结缘北泉寺      作者:张兰英      发布时间:2017-07-05 11:27:50      字数:9803

  这天上午。寡妇开门氏骑着黑驴到肥驴山放驴,刚借坡下驴,从麦地里传来隐隐约约的求救声:“救命呀!救……”
  “麦棵有人!救不救?不救坏良心。救吧?一个寡妇家。咋办?豁出去啦!反正名声也不好。”她壮着胆子,蹚着没膝深的麦棵,走近一看,围绕新坟的麦棵都踩倒踩碎了,形成一个大圆圈,圆圈上仰面朝天躺着一个年轻和尚。踢踢他的屁股,没动静;拍拍脸,没反应;连喊几声“小和尚”,不吭声;使劲掐人中,才“哼哼”。她把驴牵过来,使上吃奶的力气,把他抱趴到驴背上,牵着驴慢慢往家走。
  走到庄头上,就被围住了,男女老少看热闹,七嘴八舌,“叽叽喳喳”说啥的都有。在一片唾骂声中,她回到家,把门一关,又一闩,任凭门外窗骂声哄哄。
  他复活了,看见一个俊俏的少妇,穿身黑衣服,坐在床头,“啊”了一声,又过去了。
  她千呼万唤掐人中。他活过来不再“呵呵”,直接判断:“你……你是鬼!”
  “别怕!要不是俺救你,你就没命啦!俺上山放驴,听见你在麦棵里喊救命,就把你抱上驴驮回家来。吓死俺啦!你的命真大!”她婉尔一笑说。
  “昨天挨晚时,你穿着这身黑衣裳,骑头黑驴,给我走个头碰头,我清楚地记得,你还作了一首诗。”
  “你抬举俺了,俺不会作诗,顶多会几句顺口溜。作的啥诗,叫俺听听!”
  “性欲色欲无色欲,了了生缘驮黑驴。我驮黑驴出三界,离苦得乐莲花开。”
  “你能驮动黑驴?笑死人啦!”她“咯咯”一笑像银铃,更像百灵说,“你一定是看人错啦!”
  他打量着她,问:“我咋会挺在你的床上?你家男人嘞?”
  “走啦!”
  “走嘞?上哪去啦?”
  “找阎王爷去了。”
  “我的枣红马嘞?”
  “马?没见马呀?许是跑了,许是谁牵走了。哎!你一个和尚家,上肥驴山治啥?”
  “夜儿黑了,我碰见鬼搭墙迷路了,骑马来到一座新坟前,转呀!转呀!也不知道转了多长时间,突然看见一个大白脸坐在坟头上伸出尺半长的舌头,‘嘿嘿’地笑,两眼放绿光。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哎!你还没告诉俺,你一个和尚家,上肥驴山治啥?找尼姑?”
  “你猜的正对!就是来找尼姑的。”
  “找哪个尼姑?”
  “表妹。我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同在我家办的私墪里读《四书》、《五经》。”他把那本破《论语》掏出来给她说,“不信是吧?你看看,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私塾先生说,半部论语治天下。可是,我爹太无情,捧打鸳鸯两地飞。她一气之下削发为尼了,我也无心读书了,也离家出走了,到处找她。”
  “出家了,还找她想治啥?”
  “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嘛!”
  “你表妹姓啥?”
  “姓沈。”
  “肥驴山上的尼姑俺都认识,沒有姓沈的。哎!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吧?”
  “我爹不叫给外人说。不过,你例外,你是我的救命大恩人,没必要再瞒你了。我家在洛水之南信家庄,家大业大,骡马成群,良田千顷不说,楼房几十栋也不说,单说木梳作坊,祖传八辈了,精制黄杨木梳,日进斗金,‘哗哗’如流水。”
  “你就喷吧!喷你二大爷不吃苜蓿!”
  “不信是吧?”他又从搭连里摸出一把精致的黄杨木梳,递给她说,“你看看吧!我敢说,你这一辈子头一回见。你知道多少钱一把吧?”
  她把玩着。
  “一把木梳三头牛,三把管盖一座楼。”
  “不就一把木梳吗?咋会恁值钱?”
  “这你就不懂了。哎!我问你!你知道和尚为啥都活大年纪吗?”
  “不知道。”她揺着头。
  “他们每人都有一把这样的木梳,坚持一天三梳。我也不是谝的,我爷活到一百单八岁,鹤发童颜。我奶奶活了一百二十三岁半,脸上连个鱼尾纹都没有。我爹今年九十有五了,还管翻背折跟头不喘气。我娘今年快四十了,不知道的,误认为她是我姐嘞!”
  “真恁神奇?”她解了发髻,边梳边怀疑。
  “这木梳有七大功效:一是不生虱子,二是沒头皮屑,三是不脫发,四是乌发,五是美容养颜,六是活血化瘀,七是延年益寿。”
  “要是真恁神奇,你会舍得给俺?”
  “说这话就见外了吧!我的命是你给的,送你一把木梳,小意思。再说了,你的长相很像我表妹,表妹也有两个甜甜的酒窝,也有两颗洁白如玉的小虎牙儿,很挑皮。”
  “真的?你哄俺开心吧?”
  清明的前一天。色空陪开门氏上肥驴山放驴,路过他昏倒的那座新坟旁边,三对男女正在坟前祭祀,摆酒的摆酒,摆肉的摆肉,摆水果的摆水果;认认真真,一絲不苟,摆的有模有样,似乎比星级酒店餐桌上摆盘摆肴还讲究。
  接着,老大从竹箩头里拤出一叠叠叠好的三角形黄表纸钱,摆出空心圆盘,圆盘外延由大小匀称的小三角构成,酷似现代的圆盘锯。这样,既美观又易燃(肥驴山一带的规矩,烧纸要烧完,不能用棍撅挑乱)。
  老二从筛子里捧出一捧捧金黄色的纸叠元宝,小心翼翼地累成山形。
  老三掏出纸媒子和打火石,连操几下操出闪闪的火星,火星迸在纸媒黑灰头上,轻轻地吹着,引燃黄表纸的锯齿花边。
  然后,三个儿子一齐放声“嗷嗷”大哭,给亲娘才死一个样,悲哀悲痛,痛哭流涕,流到嘴里,挂在下巴,半尺有余,左顾右盼,谁也不肯擤扔擦掉。
  孝不孝,听嗷嗷。亲不亲,看泪奔。妯娌仨隔一层,干打雷不下雨。老大婆左手掐右手,疼痛难忍也没掉泪。老二婆背过脸去,从嘴里扒一坨唾沫抹眼上。老三婆死心眼,不会小动作。老三捏她的屁股蛋子,又使眼色,她“哎呀”一声跳起来骂:“沒正经!哭着老娘还摸俺!”
  老大说:“亲娘啊!娘亲啊!你不肯轮着吃,嫌不合口味,非要自已开小灶不中。俗话说,一个人不是人,做一顿吃三顿。你大媳妇给你割块猪屁股,放臭了,叫老鼠拉吃了,就懒得熬熬吃。任仗饿死都不开伙,世上有你恁懒的娘不?”
  老二说:“娘啊娘!俺也不是埋怨你,一大把年纪了,也不改改你那倔脾气。俺老婆一天三顿儿给你端好吃的,你都是不开门,也不知道生的哪门子暗气儿。常言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也不知道你别个啥!”
  老三说:“去年,我偷偷塞给你个元宝,你也舍不得花,也不知道塞哪去了,小屋里地刨三尺都没找着。”
  老三婆说:“十有八九给她娘家娘了,吃里扒外,真不待见人!”
  色空牵着驴走老远了,还在赞不绝口:“这老婆子积德好了,活着,仨儿争着养活,死了,还恁孝顺!”
  开门氏照驴臀上狠拍一巴掌,呸一口骂:“孝顺个屁!演戏!掩人耳目罢啦!你都沒闻见那块刀头的臭味?肯定是吃剩下的,放坏了舍不扔,但等着上坟用。”
  “咋!你咋恁了解这一家儿?”
  “给俺一个庄的,扒皮认得骨头。这老婆子苦啊!年纪轻轻地就熬寡,一把屎一把尿把他弟儿仨拉扯大,又娶了三双媳妇。一个二个比着孬,开始轮着管,再后来,你多管一顿,他少管一顿,闹得给鳖翻潭样,都说自家吃了亏。老婆子只得自已开伙。连病带饿死在小黑屋里,老鼠叫脸啃了几个大窟窿才发现,还是邻居上她家借盐发现的,隔着门缝子,尸首臭味就呛鼻子。”开门氏仰天长叹口气说,“早知道三个孽种恁沒良心,不胜生下来填到尿罐淹死他!”
  “借盐?沒听说过。”
  “唉!真是阎王爷不嫌鬼瘦!那老婆子沒钱买盐,盐罐里早就生蛆了。”
  “啊!盐罐里咋会生蛆?”
  “老婆子一年到头不见荤腥,馋哪!拄住棍儿上粪堆上扒出川(蚯蚓),洗净放盐罐里腌腌,粘点咸味,炒炒吃,还剩几根没吃完,就病倒了。出殡那天就争吵起来,妯娌仨都争那个盐罐子。你争我夺,把个罐子掰烂了,有几根出川掉在地上,臭哄哄的生了蛆,乱爬。”
  色空感慨万千,遂口占《淸明》小诗一首:“孤坟老妪饿死鬼,奄奄一息张大嘴。一片孝心掩耳目,元宝山下酒肉臭。”
  他俩驾骂咧咧来到山上。她往驴腰里系个绳,又在驴肚子下边吊个约二尺长的木棒子,给成人胳膊样粗。他好奇地问;“吊它治啥?走路碍事。”
  “防止驴漫山遍野地跑,撵都撵不上。”
  “听说过驴尾巴上吊棒槌不?人家都吊在驴尾巴上,你咋吊腰里呀?”
  “原先,也是吊在驴尾巴上,走着走着就掉了,系不结实,后来就吊腰里了。”
  一连几天,他都到尼庵找表妹,和一个小尼混熟了,很投缘,走着聊着,不知不觉走进一片树林。她说:“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俺遇到难处,想求你帮个忙,实在是不好意思。”
  “别见外!只要我能帮上的,尽管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他拍着胸脯说。
  “俺娘死了,无钱买棺材,俺想把俺娘传给俺的传家宝变卖了埋俺娘。”
  “噢!啥宝贝?赶快拿出来我瞧瞧!”
  她从怀里摸出一粒梧桐籽大小的黑丸,捏住让他看着说:“这颗仙丹是俺姥娘传给俺娘的,吃了长生不老。”
  “你骗人!既然吃了长生不老,你娘咋死啦?”
  她噙着泪花说:“俺娘舍不得吃。停尸三天了,没钱埋。俺想把这颗仙丹卖了埋俺娘。”
  “多少钱?”
  “给你便宜点,急用钱,一个银元宝吧!”
  “你的娘也是我的娘,没问题!”
  买卖成交后。他突然提出一个意外的话题:“哎!我问你,你们那粉墙上写着‘南无阿弥陀佛’啥意思?”
  “俺也问过师姐,师姐叫问师太。师太说,此语看似简单,实乃玄机深奥,说不清,听不懂。”
  开门氏有醋意,心里酸酸的,悄悄地走进树林,突然大喝一声:“大白天,你俩在这偷,偷……”
  他慌忙站起来解释:“她就是我要找的表妹,从小俺俩就青梅竹马。”
  小尼也站起来说:“青梅竹马,是青梅竹马。哈哈……”
  他决定要走了。她牵着黑驴送他到十里开外。相濡以沬后,她说:“这离朗山少说也有百十里,驴你骑着,一来省你的脚力,二来也留个念想,看见这头黑驴,就会想起俺。”
  “我正愁走不回去嘞!”他从布袋里掏出五十两纹银塞给她说,“拿着!回去再买头驴好种地。”
  “你啥时候过来接俺呀?”
  “等把县衙一摊子事务处理处理,我亲自去汝州见见舒曜哥。哎!哥舒曜听说过不?他是大名鼎鼎的唐朝大将军,是我亲不溜溜的亲表哥。叫他出面找找你男人的尸首在哪,运到朗山安葬,逢年过节,你上坟燎张纸也方便。关于抚血(恤)钱的问题,我不懂,你咬个牙印儿,看看得多少?”
  “俺也说不好,就一个元宝吧!两个也中,俺的要求不高。”
  “然后,在县城里给你买处三进三出的大宅院,再弄八抬大轿来接你!”
  “你真的不嫌弃俺是个寡妇?”
  “寡妇咋啦?小寡妇更有女人味,更知道疼男人。”他搂住她说,“常言道,世有四香:回笼觉,二房妻,回锅肉,清炖鸡。你就是我的二……二……”
  “啥?你有老婆?”
  “不!不!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说,你就使我的耳目一新,眼前一靓,你是我这一辈见过的最漂亮最好看的小美人儿。”
  “你骗人!这是你的内心话?”她羞红着脸问。
  “秀色可餐哪!你就是让我垂涎欲滴的回锅肉,你就是让我垂涎三尺的清炖鸡,哇呜哇呜吃了你!”说完,照脸“呗”一口。
  
  2
  
  开门氏红颜薄命,婚姻不幸。十七岁那年,爹娘嫌贫爱富,托媒人把她许配给财主家二少傻子。她跳楼,被家丁接着;她上吊,被丫环托着……活也活不好,死也死不了。于是,她改变了策略,先勉勉强强同意给傻子过,再找机会逃跑。从此以后,孝敬公婆,疼爱傻子,天长日久,公婆放松了警惕。
  有一天,村里来了个玩象的年轻人叫开明。她领着傻子看他玩杂耍,动心动情入了迷。当天夜里,她就逃走了。她的运气还算不错,几天后终于找到了开明。她跪求他收她为徒,他表面拒绝,内心欢喜。她死缠烂磨,他半推半就,就收她为徒。
  开明的老家在富平(今陕西省富平县)。有一天上山砍柴,他在附近的荊山之阳,赶回一头大象(德宗即位,崇尚节俭,废除恭献,把文单国即今老挝进献的三十二头大象放到荊山上)。后来,他就骑着大象玩杂耍谋生。
  肥驴山下有个开村,村里几户人家都姓开。三年前的正月十五,小两口骑着大象来开村玩杂耍。她男人抱拳作揖,向围观的男女老少拜年说:“小的姓开名明,内贱姓门名望,特来给父老乡亲拜个晚年,祝大家新年快乐!幸福安康!小的不才,给大家表演几个杂耍,现现丑。有钱捧钱埸,沒钱捧人埸!”
  小两口还真不简单,把大象当舞台,在象背上倒折跟头。开明的倒折跟斗能连翻几十个,像孙悟空耍的金箍棒,“呼呼”生风。开门氏的劈叉也令唏嘘不已,顺着大象脊梁骨一收一劈,一劈一收,连作十个不偏不歪不喘。在一片喝彩声里,小两口又合演柔术,男的站在象上,女的在男的提拉作用下,一跃跃到他肩上。她在肩上表演后,再上到他头上,作金鸡独立,把一条腿扳到脚挨头,晃晃悠悠,胆大的吓出一身冷汗,胆小的双手捂眼不敢看。
  一个心地善良的老太婆,拄着拐棍说:“下来吧闺女!不能要钱不要命。”她的担心是多余的,接着,她表演一个吓死人的绝活。她的头顶住他的头,两腿并齐蹬着天,与他形成一条笔直的线,男的一声肉哨,大象缓缓前行,在埸地转了一圈。在一片喝彩声中,她纵身一跃,在空中翻几个跟头,稳稳落地如钉钉。男的随即纵身一跃,来个后空翻,再来个三百六十度的空里旋,飘落在地,像雪片,像树叶,轻无声息。
  小两口的绝活,折服了开村人,再加上同姓开,遂在开村定居安家。
  小两口出钱,邻居们出力,在村口盖起了三间茅屋,又用一人高的木桩,扎起了三丈见方的篱笆墙。
  完工后,小两口在小院里摆了几桌酒席,感塮乡亲收留帮助。气氛融洽欢乐热闹,不是一家开,胜似一家开。老掌盘子站起来,一手捋着花白胡子,一手端着酒杯说:“从今往后,咱们就是一个开了,一笔写不出两个开。既然是一家亲,就应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大家伙里今儿都喝个痛快,喝!”
  他话里有话,潜台词是:“你小子挣的钱大家都有份。”小两口正激动,并不在意,这为后来的关系裂痕留下暗伤。
  小两口心里明白:世人多少都会有排外意识,自己是外来户,鸡皮贴不到鹅身上。所以,过日子处处小心谨慎,夹住尾巴做人。讨好巴结邻居们,得空就帮人做活,有好吃的分给孩子们,逢年过节,宴请有头有脸的到家坐坐,东西或钱借出去也不敢讨要,谁家有灾有病,掂礼送钱慰问。
  这样以来,不但沒为着人,反而得罪人。邻居们唠家常,提及开门小两口周济帮助人的事,帮这家多了,帮那家少了,厚此薄彼一比较,意见就出来了。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觉得吃亏的人家,千方百计求弥补,讨东要西不还,借钱也不还。更令小两口哭笑不得的是拜年,按规矩,应该晚辈给长辈拜,开村翻个个,大年初一,邻居们争先恐后给小两口拜年,都是大人扯着小孩儿来磕头,磕一个,又磕一个,不给压岁钱一直磕。刚打发走这一家,又来一家,脸皮太厚的,来一回又来一回,来来往往,从初一拜到十五。小两口想去给老掌盘子拜个年,就抽不出时间。小两口开始以为这是开村的规矩,又以为是平常待人厚道的回报。睡床上一合计,他大彻大悟大叫:“啊呀!原来都是冲着压岁钱来拜的!”她赶快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说:“小声点!财去人安乐!”
  笫二年再过大年,小两口刚过破五就关门,牵着大象走村串户拜年去。这样既节省一大笔压岁钱,而且还有不小的进项。这样躲法,得罪了没机会拜年的邻居,千方百计泄私愤,并寻找着心理平衡。
  3
  倒霉时盐罐生蛆,喝凉水塞牙。恶邻让小两口堵心不说,单说去年秋天(建中三年十月),他俩在唐州(今驻马店市泌阳县)城里摆地摊杂耍,正在忙着捡地上的小制钱,突然闯来几个兵痞,都带着刀,不由分说就抢钱抢象。小两口护住大象。一个兵痞朝他胸口捅一刀,鲜血随着拔出的刀,喷射到兵痞身上脸上。她趴在他身哭着喊着。他喃喃地说:“别管我了,你快跑吧!”
  她没跑,也跑不了。兵痞们看她年轻俊俏,顿起色胆,把她扛到象背上,前后各骑一个兵痞,把她死死地夹在中间,大象两边,又各有一个兵痞,拉腿的拉腿,拽头发的拽头发,剩余几个兵痞,在后边打的打,推的推,只嫌大象走的慢。
  唐州刺史把大象贡献给李希烈,把她糟蹋后卖到妓院。不久,她被一个拄拐的老头儿承包了,不久就翻墙逃跑了。半夜里,她摸到地摊上找他的尸首,摸了好大一阵子,也沒捞摸到。她听见梆梆的更声,知道更夫朝这边走来,她不敢久留,赶快向城外潜逃。她在郊外的麦秸垛头浅睡一会儿,天翻鱼肚白就上路了,翻山涉河,一路打听,月后回到开村。
  她径直朝老掌盘子家走去,看见他就跪地大哭,哭着说着:“老太呀!您老得给俺作主啊!俺那个没良心的男人,偷偷地把大象卖了,在唐州衙门里刚捐个录事参军(唐中后期,地方分道、州、县三级行政,州长官为刺史,下属别驾、长史、司马,另有录事参军,统管司功、司色、司户、司法、司田等参军职位,分别负责处理各种政务),就娶了个小老婆。”
  “啊!这个混球!”
  “俺到衙门里哭闹,他塞给俺俩元宝,哄俺说,刺史的千金硬粘我,我在她爹手下做官,我敢不要不?我心里只有你,因为咱俩是共患难的结发夫妻。你回开村先住着,等在城里买处宅院,再接你进城。他万一没良心,说话不算数咋办哪?老太呀!呜呜……”
  “别哭了,玄孙媳妇!老太给你作主。他敢不要你,老太就领着全村人,拿着锅盖到唐州衙门,敲着吆喝他!”他用手掌给她擦着泪安慰说,“啥事想开点儿。有本事的男人,哪个不是妻妾成群?你看看老太,大婆、二婆、三婆,相安无事,和和睦睦。论当家,还是大婆。再说了,你把他的官闹沒了,对你有啥好处?他破盆破摔不要你了,哭天没泪。他不休你,证明心里还有你。退一步说,兴他找小儿,就不兴你……半斤八两,谁也不吃亏。别哭了,啊!”
  她擦把泪,站起来,从钱搭里掏出一百两纹银交给他,说:“这五十两是孝敬您老的,另外五十两,您帮俺买头大老犍,再买些犁耙啥的,俺开片荒地种着。生成是庄稼人,不种地吃啥呀?”
  “这就对啦!剩下的事不用你管了,买牛买农具我在行。开荒我找人,你朝地里送壶水就中了,中午一顿便饭,千万不要备酒菜。你有困难大家帮,这是应该的。这几天先在我这吃住,你才回来,家里要啥没啥。”
  当晚,他备了一桌酒菜,又把有头有脸的几个请来陪她。开桌前,老掌盘子危坐在上岗子,作开埸白:“玄孙媳妇(开门氏)这回回来就不走了,以后再也不玩把戏了,玄孙(开明)把大象卖了,在唐州衙内捐个刺史干干,等捞到大钱搁城里买处宅院,再接玄孙媳妇进城。”
  “啊!吃屎的活儿也是人干的?捞的钱再多咱也不干,咱进茅房闻见屎味就想哕。”尖嘴猴腮说着说着离席跑到门外蹲下“屙屙”地哕。
  狐狸脸说:“肯定是好吃的屎,只不过咱没吃过。要饭的不要枣花子,穷别!”
  “武则天时期,有个监察御史叫郭霸,就是靠吃屎升官发财的。”一个懂点中医的私塾先生说。
  老掌盘子说:“我只知道得了消渴病尿是甜的,沒听说过屎也是甜的。”
  “屎不但可以吃,而且还能治大病嘞!譬如蝙蝠屎又叫天砂,清肝火,散瘀血,还治夜盲症;野兔屎又叫明月砂,又叫望月砂,治便秘;蚕屎又叫蚕沙,治血虚不能荣养经络。蚕沙、竹茹、陈皮各三十克,治高烧不退有奇效。我所知道的,大概有二十多种屎能吃,而且能治病。”私墪先生看着开门氏问,“不知道你男人吃的啥屎?”
  玉石眼说:“大概也许可能吃的蝙蝠屎吧!我印象你男人有夜盲症,一挨黑儿就看不清路。有一回绊趴那,还是我叫他拉起来的。”
  她“吱吱唔唔”不敢反驳。
  “吃的啥屎,咱也别眼气!”老掌盘子捋捋花白胡须说,“今天请爷们儿来,一是谝谝这个天大的喜事,庆贺玄孙媳妇当上官太太,二是说说玄孙媳妇种地的事儿。”
  狐狸脸拍着鸡胸说:“需要咱帮忙的,只管说!巴结吃屎老爷的机会上哪找?”
  玉石眼说:“这事巧啦!俺小姨子通奸夫害本夫,正在唐州大牢里关住嘞!秋后问斩。你一定得帮这个忙啊!开门侄媳妇!”
  她起座双手抱拳说:“承蒙老太和叔伯们关照厚爱!开村的父老乡亲,一向待俺不薄,开明官做的再太再高,也不会忘了开村的恩徳。你们的事,就是俺的事,请一百个放心!”
  她被他们连劝带灌弄醉了。玉石眼们走后,他把她抱到床上。
  不久。老掌盘子把玉石眼和开门氏捉奸在床,分别装在木笼里沉塘。常言说,爱情是自私的。老掌盘子和开门氏算不算爱情?开庄的开明人背地说:“不是爱情是兽欲,兽欲比爱情更自私。”
  4
  色空骑着黑驴到朗山县城,找了一家裁缝铺,做了一身孝服穿上,骑驴到县衙。把大门的衙役死活不让进,赶集的百姓围观看热闹。正吵闹喧天,陈县尉走到门口,大吃一惊地说:“咦!这不是色空吗?办完丧事外出还穿一身重孝,沒见过像你这般孝顺的。”
  色空哭丧着脸说:“还是陈县尉会理解人。我都一个爹,爹都我一个儿,爹死了我不穿孝谁穿孝?”
  陈县尉问:“借我马时死的娘,咋又死成爹啦?”
  “唉!小孩沒娘,说来话长。都怨写信写错了,把死爹写成死娘了。”
  “哦!天下还有这等奇事?”陈县尉惊问。
  “爹病重会写不能写,娘想写不会写,娘去央求邻居写,要我回家奔丧。邻居该喊娘喊嫂子,是个熊狗子,好打渣子,故意把爹写成娘。”
  一个衙役说:“死爹死娘都一样,当儿女的都得穿孝。但是,穿孝进衙门都是不中,不吉利。”
  “想当年,孔子孔圣人给他爹穿孝,听说乡绅家来了一位地位显赫的客人,孔圣人想去结识他,一激动忘了脱孝服了,把大门的重虎骂骂咧咧把他撵走了。圣人尚且被撵被骂,咱作为草木之人,不让进沒啥丟人现眼的,你要理解把大门的衙役们。”陈县尉说,“话说回来,衙役们劝阻你是客气的,看在我的情面上,没对你动粗。想进来,快把孝服脫下来!”
  “孔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道,可谓孝矣!’遵循圣人孝道,我穿孝服进衙门,何辜之有?”色空理直气壮地说,“再者说,物以稀为贵。我就这一个爹,最后一次行孝机会了,白天不脱,夜里上床睡觉也不脱,坚持三年不脱。说不脱,就不脱,谁奈我何?”
  “想进去就得脱!”“显摆个啥?好像谁没死过爹样哩!”“穿上孝衣也不见得孝顺,演戏!”观众们叽叽喳喳指指点点。
  在一片斥责声浪中,色空很无奈,嘟囔着“唯上智下愚不移”,很不情愿地脱了孝服,搭在黑驴背上,跟随陈县尉进了县衙大院。
  陈县尉回头问:“我的枣红马嘞?”
  “别提啦!一言难尽。沒到家就碰见土匪了,差点儿丢了小命儿。没办法,我骑驴回来的。常言道,好借好还,再借不难。丢了一匹马,还你一头驴。我还真有点舍不得嘞!”
  陈县尉生气地说:“马值多少钱?驴值多少钱?你会算账不?再说了,县衙里要驴干啥?又不拉磨。看在方丈的情份上,你就赔一个元宝吧!金的。”
  “说句不太客气地话,有眼不识金镶玉,你小瞧了我家这头黑驴。你瞧瞧!这头黑驴腿腋子里长俩夜眼,看麻衣相的说,长俩夜眼的驴,世上绝无仅有。据史书记载,春秋战国时期,齐国有一头俩夜眼的白驴,死后开膛破肚,肚里长个驴宝。驴宝听说过不?可入药,治百病,比千年的灵芝还灵。一个驴宝能换十个金元宝。”
  陈县尉俯下身子,歪头扭脸仔细瞅瞅黑驴俩后腿,腿腋子果真各长一个夜眼。然后直起身来,半信半不信地问:“长俩夜眼的真长驴宝?”
  “汉高祖年间,长安城里又出现一头俩夜眼的灰驴,驴主迫不及待地想取驴宝,把驴杀了,结果驴宝才长枣胡那么大一丁点儿。那个驴主后悔呀!不吃不喝光哭,脸都绿了,肠子也青了。”色空牵驴拐回去,走出衙门口说,“你等着!到寺里找方丈表叔要个金元宝还你。这驴你掏十个金元宝我还舍不得嘞!”
  陈县尉动了心,喊把大门的衙役把他截回来,收下驴说:“你千万别再对谁说驴宝的事!”
  “你就把心装肚里吧!”
  陈县尉心里还是有点不踏实,把驴拴到马厩里,赶紧翻《史记》,翻了两遍也没找见驴宝的记载。于是,他骑马牵驴到资福寺找方丈。方丈赔情赔钱,又托颜真卿协调。颜真卿对陈县尉说:“我再送你一幅字,把驴还给色空吧!”陈县尉喜出望外,欣然答应。
  色空得寸进尺,死缠烂磨逼着方丈领他到汪道明家说媒。于是,色空牵驴跟着方丈到汪家。
  汪道明说:“打发要饭的呀?我把闺女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容易吗我?一个大活人就换一头黑毛驴?不中都是不中,板凳上钉钉!”
  色空陪着微笑说:“敢问丈人!您老儿听说过司马迁不?他写一部书叫《史记》,上头记载春秋战国时期,齐国有头黑驴,俩后腿腋子里长俩夜眼。百年以后,此驴寿终正寝了,驴主开膛破肚,竟然发现一枚蒸馍大小的驴宝。哎!驴宝听说过不?可入药,治百病,特别是疑难杂症,比峨眉山上的千年灵芝还灵嘞!”
  汪道明弯腰低头,抹拉着驴毛瞅夜眼。然后,直起腰拍着手上的驴毛说:“俩夜眼是俩夜眼,跟长驴宝啥关系?”
  色空说:“当然有关系!凡是长俩夜眼的都长驴宝。司马迁的《史记》上另有记载,汉高祖刘邦年间,长安城里又出现一头灰驴,也有俩夜眼。驴主迫不及待地要驴宝,把驴杀了,结果傻眼了。”
  “咋啦?没有?”汪道明急切地问。
  “不是沒有,而是太小啦!才长枣胡一丁点儿,杀了可惜啦!”色空不无惋惜地说。
  “佛陀!谋财害命,报应啊!报应!”方丈右手五指并拢竖胸前说。
  色空接着说:“驴主那个后悔呀!不吃不喝光哭,后悔得脸都绿了,肠子都青了。”
  汪道明问:“谁能证明你这一头肚里也长驴宝?”
  “去年春上,我爹正在院里用铁刷子给驴刷毛挠痒痒,一个看麻衣相的白胡子老头儿走过来,仔细瞅了驴说,你家要发大财了,驴肚里有枚驴宝。不过,才长黄豆粒儿大。百年后,可长蒸馍大,好生养着!我爹一激动,给那相师一个银元宝,还留他在家吃顿酒。”色空爱抚着驴脸说,“我爹特别重视这门亲事,所以,就把这头驴当彩礼牵过来了。说实在的,我娘还有点舍不得嘞!”
  汪道明叮嘱说:“这驴我收下,你俩说出去,这门亲事就算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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