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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枝花(连载五十一)

作品名称:攀枝花      作者:啊睿      发布时间:2017-07-01 14:44:43      字数:5246

  第十六章
  1
  1973年8月,希垚又一次跟随道泽,带着母亲、两个女儿,坐火车前往渡口。家里几件简单的家具,已经先期通过货车运到渡口。
  走下火车,希垚就领教到渡口的酷热。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像进了还未退温的砖窑室,热的让人喘不过气,有风吹过,吹来的风也带着一股股热气。走出火车站,光秃秃的山和水泥路面,像一面面铜镜,刺得睁不开眼。希垚脚下穿着凉鞋,不一会,便感到脚底滚烫滚烫,她用手遮住眼睛,招呼跟在后面的母亲和两个女儿:“妈,你慢点走。子君、童童,眼睛不要往上看,小心刺眼睛。”
  走出火车站,站在路边等了一会儿,道泽才赶到。道泽从驾驶室跳下的瞬间,希垚脑海闪出9年前从成都坐车到西昌的情景:那时,她抱着三岁的子君,坐了三天的汽车来到西昌,车还未停稳,车下的道泽,一头浓密的黑发,挥动着双手,跟着车,边跑边招手……如今,自己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道泽一头浓密的黑发,如今已经出现谢顶征兆。9年前,她怀着神圣而激动的心情走进新的学校,如今,同意调进渡口的唯一条件就是决意不再当老师。渡口的师资力量,可以用奇缺来形容,办调动时,公司知道希垚是学校的副校长,曾劝她到学校,无奈,希垚铁了心不再当老师,最后,她去了机关办公室。
  两个女儿大声喊着爸爸,道泽高兴地拍拍两个女儿的肩膀,一边招呼岳母,一边将行李放在车上:“等急了吧,有点事,耽误了。”
  希垚笑道:“没有,只是一下火车,就领教了这里酷热的天气。”
  道泽让岳母和小女儿童童坐进驾驶室,自己和希垚、子君一同爬上车厢。
  车子沿着江边公路行驶,左边是大山,右边是金沙江,约一个小时后,车子开始爬坡,弯道也多起来,子君站在车厢里,身子不停的左右摇摆,顾不上看路上的景色,全部注意力都用在了尽力保持身体的平衡上,她双手紧紧扶住车厢,问道:“爸,还有多远?”
  “再有几分钟就到了。”
  突然,前面出现一个陡峭山坡,子君还没反应过来,车子便冲了下去。子君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闭着眼睛“哇”地一声惊叫起来。道泽赶紧用手扶紧女儿:“不怕,不怕,就到了。”
  下了陡坡,穿过一条铁路,车子停下来。下了车,子君这才看清楚,他们的新家是在半山腰上。一条泥土路连着横七竖八的几栋蓆棚,这些蓆棚,依地势,或长或短,山坡上下还有两条相隔百余米的铁路线。后来,子君才知道,上面一条,是厂区铁路,厂区铁路用来运矿石、煤炭和钢铁;下面那条,是国家铁路,除运送旅客外,还负责运进渡口的生产、生活物资,以及将渡口生产的钢铁、钢材等运往全国各地。
  子君新家所在的这栋蓆棚,离国家铁路只有十余米的距离,他们住了三间,其余四间住的是几位常年三班倒的工人。外婆带子君和童童住一间,道泽夫妇住在靠近铁路边的那间,中间为客厅兼饭厅。每间屋子有用蓆子做的小窗户,开窗时要用小木棍撑着,窗户下面是条大沟,有十六、七米深,三十多米宽,沟下有浅浅的流水,坡上长满灌木和杂草。
  屋前十余平方米的小坝子,用水泥薄薄铺过一层,坝子前有块坡地,已被先期入驻的种上了一些时令蔬菜。坝子右边靠近国家铁路一侧,用石棉瓦和铁皮等材料盖了间厨房,厨房门前砌了个洗衣台。
  安顿好后,余婆婆看到邻居家的时令蔬菜长势喜人,也找邻居要了些黄瓜、丝瓜和胡芦瓜种子,撒在厨房周围。
  住在蓆棚,挨着铁路,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只要火车经过,便会听到近在咫尺、强烈而刺耳的鸣笛声和轰鸣声。
  对子君和童童来说,还要适应厕所的问题。公共厕所建在屋后的半山坡上,坡下挖个坑,用几根碗口粗的树干打桩,上面铺几块木板,木板离地面二米多高,木板四周围上蓆子,上面盖上油毛毡便成。为了安全,婆婆让子君和童童用尿盆,子君觉得麻烦,坚持上屋后的公共厕所。最初几次,踩上厕所的木板就紧张,往下看,坑里还有一堆堆蠕动的蝇虫……正是这样的经历,以至于若干年后,子君做梦,梦到自己上厕所,当她千方百计找到厕所,却总是稀奇古怪、十分危险的样子,常常弄得自己很狼狈。
  要开学了,道泽和希垚又担心女儿在路上的安全问题。在西昌,学校离家很近,听到打铃声,从家里跑到学校都来得急。这里,从家到学校要走半个多小时,不仅路途远,途中还要过一段铁路。星期天,吃过早饭,希垚说道:“道泽,下午一家人要洗澡洗衣服,不如我们现在带女儿到学校看看,让她们认认路。”
  “你带她们去吧,妈让我劈点生火的柴。”
  “那好,我顺便买些菜回来。”
  希垚拿着布兜,带两个女儿出门了。希垚牵着童童,看到子君在铁轨上跳上跳下,她喊道:“子君,不要在铁路上玩耍,危险。”听到招呼,子君退到铁路边。希垚嘱咐道:“子君,你是姐姐,要照顾好妹妹。听到火车声,就赶紧往边上靠,如果在桥上,要转过身抓住桥上的护栏,听到没有?”
  子君回答:“嗯。”
  希垚不放心,又问了一遍:“听到没有?”
  子君答道:“听到了。”
  希垚还是不放心:“放学后,要等着妹妹,和妹妹一块回来,记住没有?”
  子君点头:“记住了。”
  希垚又对童童交待道:“记住啊,放学后就在教室等着姐姐,和姐姐一块回家,记住没有?”
  童童看着妈妈:“记住了。”
  希垚带着女儿来到了学校。学校不大,建在山坡上,几栋蓆棚,没有图书室和操场,不大一会,便围着学校转了一圈。教室的门牌号显示只有小学和初中,每个年级二、三个班。从窗户往里看,教室地面是平整出来的泥土地。希垚了解过,这所学校建成不久,全校有几百名学生,几十位老师。
  
  子君分到初一(1)班,班主任教语文的,刚从东北调来。班主任看到子君的小学毕业成绩单,上面除体育良外,其余各科成绩不是写的优,就全都在90分以上,她为班上来了这样一位成绩好的学生感到高兴。在介绍子君时,言语中毫不掩饰对子君的喜爱,班主任的夸奖,让子君心里美滋滋的。子君也没辜负语文老师的期望,作文不必说,每次老师让提炼课文的中心思想和段意,子君一股都能归纳得完整、准确。
  新学校的老师中,子君最喜欢数学老师。数学老师是上海人,普通话里带着上海腔的味道,一头短发,既洋气,又漂亮,她穿的短袖衬衣,虽然颜色与花式各有差异,却总是那么淡雅、雅致,衣领多是小立领,或小西服领,配上合身的单色小脚裤,特别的端庄美丽。尤其是她批改作业时,划出的一个个红钩,宛如天边飞翔的鸿雁,整齐而漂亮。为了获得数学老师那赏心悦目的红钩,子君的数学作业做得特别认真,而且还特意多备了一个作业本,如果作业本出现涂改或书写不整洁,她便会重新抄写在另一个作业本上,这样,数学老师会在子君的作业本上,连续打满一页接一页如鸿雁般整齐而漂亮的红钩,并在最下面写上一个“好!”
  
  渡口缺的东西很多,唯独不缺阳光。先期种下的黄瓜、丝瓜和胡芦瓜长势茁壮,加上婆婆的精心管理,绿油油的瓜苗爬上厨房房顶,开出许多小花,不久,相继结出了小黄瓜、小丝瓜和胡芦瓜……随后的日子,时不时就能吃上凉拌黄瓜、炒丝瓜和胡芦瓜汤。为了方便采摘,婆婆还让邻居李师傅帮忙做了个2米多高的木梯子,而爬上厨房房顶摘黄瓜、丝瓜和胡芦瓜,便是子君和童童觉得既有兴趣又好玩的事儿。
  星期天,一家人围坐在桌前吃着午饭,外婆说道:“前天,李大婶端来一碗饺子,我看子君和童童稀罕,今天多买了点肉,下午,我们包顿饺子吃。”
  听到要吃饺子,子君和童童异常兴奋,子君马上说道:“婆婆,我在同学家学过包饺子,下午我帮你。”
  婆婆笑呵呵地说道:“行。”
  “婆婆,我也帮你。”童童也说道。
  希垚问母亲:“又没买韭菜什么的,光那点肉不够啊?”
  母亲故意卖个关子:“这你放心,没有韭菜,可用其它来代啊。”
  希垚想不出母亲用什么来代替,笑道:“巧妇难为无米之吹,难不成你能变出来?”
  母亲说道:“实话给你说吧,我们家厨房上还有一个大的胡芦瓜,把它剁碎挤干水分,放进肉馅里,应该可以吧。”
  听母亲这样说,希垚也觉得不错。
  午休后,希垚和两个女儿洗澡洗衣服,道泽帮着和面,婆婆准备饺子馅,待准备工作做好,已经4点多。婆婆将和好的面和饺子馅端上桌,可饺子皮,无论是道泽、希垚,还是婆婆,都擀不好,无奈,婆婆只好找来邻居李大婶帮忙。
  李大婶是位朴实热情的山东人,她挽起袖子,揉着盆里的面团:“你们是蒸,还是煮?”
  外婆说:“蒸。”
  “面用什么水和的?”
  道泽答道:“用凉水和的。”
  李大婶老练的讲道:“蒸饺的面,要用热水。”
  希垚问:“凉水和热水有区别嘛?”
  “区别大着呢,用凉水和的面,面皮劲道,下锅后,饺子皮煮不破。吃蒸饺,就要用热水,用热水和的面,皮糯,吃起来软和。”
  婆婆笑道:“我们四川人不太会做面食,管它凉水,还是热水的,能包饺子就行。”
  李大婶一人擀饺子皮,余婆婆全家上阵都包不过来,有了李大婶的帮忙,包饺子速度提高不少……
  热腾腾的胡芦瓜肉馅饺子端上桌,大家都说好吃,希垚招呼李大婶一块吃,李大婶吃了两个,便推说家里有事,余婆婆忙从锅里捡了一碗蒸饺,让李大婶带回去。
  
  每天上学、放学,子君、童童和附近的同学,都要沿着铁路线走十几分钟。刚开始,走在等距离的枕木上,走不了几步,就得停下来并下脚,才能继续往前走。时间一长,不仅习惯,还掌握了一些在枕木和铁轨上走路的技巧,单调的铁路,也让他们玩耍出一些花样来。有时,他们还会比赛,看谁能一步跨过两根或是三根枕木,看谁闭着眼睛走过的枕木最多,或是看谁双脚在铁轨上走得最长最久……一路都是欢声笑语。
  转眼进入了冬季。当北国已是滴水成冰、千里冰封时,家乡成都也处于风雨凄凄、岁暮天寒之中。希垚唯独不喜欢成都的冬天,冬天的成都,天空总是被一片阴霾所笼罩,灰蒙蒙的天色,灰蒙蒙的空气,鞋子、衣服、被子,接触到的,都是潮湿阴冷的感觉,无论大人,还是孩子,一到冬天,便是棉衣棉裤臃肿地裹挟在身。阳光也有气无力,十天半个月,都难得出来露个面。而渡口的冬天,却是晴空万里,阳光普照,一派春光明媚、融融暖意的景象。就是最冷的十几、二十天里,穿件薄毛衣,外面加件外套就行了,一身清爽干练的感觉。
  星期天,道泽加班,早早去了单位。希垚睡了个懒觉,起床吃过早饭,见天气晴好,又有太阳,对女儿说道:“子君、童童,把你们床上的被子拆了,拿给我。趁天气好,把棉絮也拿出来晒晒。”
  母亲准备午饭,两个女儿忙着洗头、洗澡,希垚坐在院坝的小凳上,搓洗被子和女儿换下的衣服……
  道泽加班回来,见希垚在清洗被子,放下手里的资料袋:“希垚,我来。”
  希垚退到一边,搓着冻得发红的双手:“太阳这么好,水却冷得够呛,幸亏是中午,要是一早一晚啊,这水就像万把钢针,扎得手生疼。”
  “金沙江的水是雪水,当然冷哦。”
  “好啦,我洗头去了。”希垚说完,转身离去。
  道泽叫住希垚:“唉,晚上我们去看看丁畅,大罗说她流产了。”
  希垚忙问:“多久的事?”
  “二周前。”
  “哎,这个丁畅,自己是医生,也不知道小心一点。”
  
  晚上,道泽和希垚带着小女儿童童来到大罗家。大罗年初搬进了楼房,楼房盖好不久,平行排例的几栋楼房,一律的砖混五层楼,大罗分到的是一套两居室。
  一进大罗家,童童就感觉屋子里暖暖的,像是被一股热气包裹:“罗叔叔,你们家怎么比我们家暖和多了?”
  大罗笑道:“当然啰,这是楼房,不像你家,到处都透风。”
  丁畅泡了三杯茶,递给道泽、希垚和童童:“虽说渡口冬天好过,但一早一晚气温还是低。那几年,我们住蓆棚,每年这个时候,屋外的冷风,一股一股往蓆棚里灌,都说‘针鼻儿大的窟窿斗大的风’,冷起来,也不好受。”
  大罗对道泽说:“公司又在盖房了,听说厂里也有,按工龄排,还有一些加分因素,你也算老渡口了,应该有希望吧?”
  道泽笑道:“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到时再说吧。”
  丁畅打开桌上的糖盒,招呼童童:“童童,自己选啊。”
  童童点点头,从里面选了块酥心糖,剥开糖纸放进嘴里。
  希垚问丁畅:“你是医生,怎么不知道小心一点。”
  丁畅摇摇头。
  见丁畅不语,大罗替丁畅说道:“他们厂不是出了那起事故吗,她抢救伤员,不小心……哎。”
  希垚小声问丁畅:“处理干净没有,不然有危险。”
  “没问题。只是想到孩子还没出世,就这样夭折了,心里不太好受。”
  “这段时间你注意补充点营养,好好调理调理。”
  丁畅点点头。
  道泽建议道:“丁畅,你在厂里医务室也待了这么多年,不如申请调公司门诊部,离家近,环境也好些。”
  丁畅无奈地摇头:“那个姓高的,就在公司,他哥又是个负责人,我不想离姓高的太近。”
  希垚不服:“他走他的阳关道,我们过我们的独木桥,河水不犯井水,凭什么怕他?”
  “我不是怕他,是眼不见心不烦。”
  希垚劝道:“你年龄也不小了,还要考虑要孩子的事。到时壬辰反映大,行动不方便,每天来回还要走这么远的路。再说,等孩子生下来,厂里没幼儿园,大罗又经常出差,到时候,你说你怎么顾得过来。”
  希垚这番话说得在理,自己行得端、走得正,工作上又与姓高的八杆子打不着,有什么好怕的。况且,现在姓高的已不可能再像前几年那样胡作非为、耀武扬威了,她点头道:“听你们的,过两天我就写申请。不过,还不知能不能调进去。”
  希垚说道:“公司的周书记挺和蔼的,我们在同一个党支部,有机会,我向他说说你的情况。”
  丁畅拉住希垚的手:“那谢谢你了,希垚。”
  “大罗和道泽什么关系呀,应该的。再说,你也是因为抢救伤员才导致的流产,这么多年又一直待在厂里,现在生活上遇到困难,组织上应该照顾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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