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还得将目光回溯到前年的十一月份中旬，那个时候天气还很冷，风也很硬。我和母亲刚从港澳游玩归来，依稀记得当时跟我们一同去往港澳游玩的朋友，是平安保险公司的一个挺有业绩的职员，以及她的新老客户们。这个职员我认识，从年龄上讲，我应该称她为阿姨，在此，我并不想暴露她的姓名。
　　我们在广州、香港、澳门、珠海四地，呆了有一个礼拜，主要是港澳这俩地方只允许大陆游客停留七天，除非跟那边有什么特殊合作，否则便会被强行遣送回来。这是“一国两制”的政策指向，作为普通公民，我自然不能说什么。
　　那个以回馈新老客户为由、带我们远游的阿姨，虽然与我只是一面之缘，但却很欣赏我的性格，开朗、活泼、随然，看上去臃肿颓废，实则心宽体胖的性格。以至于认为我非常适合干保险这个行业，毕竟我能说会道，还很爱开玩笑，很享受开玩笑。况且那个时候我刚刚从抚顺新钢铁有限公司拿到住房公积金，不然的话，我也没钱到那边消费呀。
　　但是我却对保险行业有一种近乎于人云亦云的抵制，毕竟有太多人认为保险公司是皮包公司，是诈骗公司。事先要钱收钱，事后则只管两手一摊，一毛不拔，处处条文规定。
　　所以我并没有在返家的火车上答应她，当然，也没有拒绝，一贯笑口常开的我竟在那个时候陷入沉思，莫名的沉思。
　　她见我突然露出这般状态，也不好深说什么，只好暂且搁置了下来。
　　回到家中的我，对自己的前途略感小忧，因为我很清楚自己，没什么文凭，也没什么技术，除却一些被其他人嗤之以鼻的肮脏工作的经历之外，好像还真就登不上大雅之堂，既不能成为指点江山的伟大领袖，也没资格靠手艺活计填饱肚皮。
　　独自在家闭门造车的我，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是叫我回家吃饭的电话，因为那个时候我就独自一个人住了。
　　说真的，我有时候真的不想回家吃饭，除非饿坏了。否则的话，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地躲在属于自己的家中，抽着烟，凝神注视着电脑上用自己的手写下的密密麻麻的文字；再不就是平躺在床上，闭目沉思。至于究竟在沉思些什么？有些属于痴心，有些属于荒废，而有些则属于梦幻。
　　梦，我不曾做过，我这个人唯一区别于常人的地方，可能就是我从来不做梦吧。我听很多人讲过梦境的状态，无论好的还是坏的，好的会笑醒，坏的会惊醒。但我不会，我睡觉就像死猪一样，不仅沉，而且不会被梦境打扰，因为我从不做梦。
　　虽然不做梦，但却没有人可以阻止我想。想我的梦，只是我所想的每一个桥段，每一样东西，每一个并未在地球上存在过的人，他或它，他们或它们，都只会留在心里，不会跟任何人说，任何人。
　　回到家中，看到了脸色不是很好看的母亲，以及同样脸色不是很好看的父亲。父亲不用想，定是打麻将输了，若非如此，他一定会喜笑颜开的。
　　但母亲却不同了，她之所以会脸色不好看，在我看来，一个原因是因为我回家迟了些，另一个原因恐怕就是我无业游民的身份仍未摆脱掉吧。
　　我深知母亲看问题要比父亲远，远太多太多，这也是我认为我的母亲比我的父亲更伟大的地方。鼠目寸光的人是不配尊为伟大的，我并没有贬低父亲的意思，然而事实就是如此。
　　打我一进门，父亲就让我坐下来吃饭，而且还主动给我盛饭，满满的一碗米饭。
　　我分别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桌上的菜，不禁苦笑一声，并非对菜肴的不满，只是预见到了母亲的雷厉攻势。
　　“是吃完饭跟我聊，还是现在跟我聊？”我并未动箸，而是看着母亲，另有深意地说。
　　“等你吃完的，我怕你听完，就没心情吃饭了。”母亲十分冷淡地说。填饱肚皮的她，讲起话来自是有一份不可小觑的威势。
　　我笑了笑，微笑，并非缘于我的心态好，而是因为我深知愁眉苦脸和痛哭流涕屁用没有，反倒让人嗤之以鼻。索性无论任何时候、无论遇到任何事情，都微笑以对，哪怕强颜欢笑，也不能让人看不起。
　　这是我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经验和习惯，即使面对母亲，亦是如此。
　　“可千万别这么说，我就是我，无论你跟我说什么，都不会影响我吃饭时的心情。在我眼里，粮食才是最重要的，吃饭才是最要紧的。”我笑呵呵地说。
　　“把你的臭嘴闭上吧，我懒得听你穷贫。吃完饭进屋找我！”说完这话，母亲离开客厅，回到屋里。
　　我看了眼她那一束凌厉、危险的目光，长舒一口气，我心知肚明，这顿饭之后的甜点将更加有味道。
　　狼吞虎咽吃完了饭，这也是我一贯的习惯，诚然有很多人认定这是陋习。我没必要理会别人的所谓道理，毕竟在我看来，吃饭快最起码没有浪费时间，若要一顿饭都能吃上一个小时的话，那这个人不是有病，就是闲的，闲的忘记了时光在飞逝。
　　威风凛凛来到父母的房间，房间里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因为父亲要刷碗筷。
　　“你究竟想干什么？”
　　还没等我舒舒服服坐在床上，母亲猛地劈头盖脸质问道。
　　我呆了呆，又笑了笑，说：“我想干的事情有很多，只是干不了。”伴着无奈地苦叹，我点上一根烟，如仙如佛般吞云吐雾。
　　“你说的话跟没说一样，简直是屁话！别再拿什么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来搪塞我啦，这也是你想当就能当的？看你写的狗屁文章还挺现实的，可你本人想的东西一点儿也不现实。你小子，太好高骛远啦。”
　　“喂，老太太，话可不能这么说呀。人没有梦想，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告诉我，如果每个人满脑子想的都是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如此荒废地等死，那么你告诉我，人类社会还怎么发展？没有发展，地球干脆就毁灭掉好了，生、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的阐述连我自己都弄不清楚到底是虚无主义，还是颓废主义。反正不管怎么说，在母亲看来，就是狗屁主义，因为狗屁不通。
　　“你少跟我俩扯这些没有用的！我可没工夫听你讲这些东西。”
　　看得出来，母亲很生气。她之所以生气的原因，像是我拿话肆意调侃她，看上去我们娘俩像是处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的人，实则她认定我在把她当傻子耍。
　　“既然没用，你为什么还要问我这个问题呢？”我佯作无知地说。
　　“你都这么大了，眼瞅着就三十岁的人了，之前的全民号头不要了，我也不说什么，现在可倒好，就只管在家里写你眼中的文章。喂，你告诉我，来，你也来告诉告诉我，这东西能给你带来什么，是饭呢？还是钱呢？整天神经兮兮的，把我们这群人当傻子看，其实上，你才是最大最傻的傻瓜。”
　　母亲话音甫落，我恨不得拊掌叫好。但我没有，我生怕她又是脚疼、又是腿疼，又是心脏疼，又是脑袋疼的。我不怕老太太跟我来强硬那一套，我最怕老太太跟我来羸弱这一套，好像我是个不孝子，把她气得全身都疼，竟把病源通通赖在我身上，这莫须有的罪过，我可万万不受，也受不起！
　　但有一点不得不说，我和母亲之间名义上的母子关系，实际上的诤友关系是非常融洽且契合的，只是很多人不知道罢了。可纵然如此，我们之间的价值观还是无法达成一致，仿佛我们俩的思想是两条可以无限延伸的平行的直线，永远不能交汇。她想的东西是属于她的，我想的东西则是属于我的，这种感觉很奇妙，很有趣，诚然也为家庭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我心明眼亮，并非母亲不理解我，只是没有回报的付出，其本身就很难让人理解，更何况这个人还是比我还要实物主义的母亲。
　　我捻灭了冒着烟的烟头，淡淡地说了句：“有很多人在三十岁之前都被似你这样的人定义成了最大最傻的傻瓜。可后来呢，这其中有一部分居然一跃而上，成为人们心目中的伟大、杰出的人物。虽然比例不是很高，但毕竟有。我想，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我也很希望你是这一小部分当中的一个。但是仅就目前看，你还是得找份工作干干，在工作之余写文章我不反对，但不能脱离生活啊。这么地，你就把你自己当成最伟大、最杰出的大文学家，在体验生活呗。”母亲不怒反笑地说。
　　可给我的感觉，老太太是在给我下套，很深、很高明的套。
　　“让我找工作就明说呗，何必往我脑袋上扣这种沉甸甸的帽子呢？我是个人，不是千斤顶，这类冠冕堂皇的说辞，真亏你想得出来。”我苦笑说。
　　“你姨（带我们到港澳游玩的平安保险公司的阿姨）今天早上还给我打电话了呢，说你的口才不错，还挺爱开玩笑的，脾气还好，很适合干保险。要不这么地，过去她那边干干，锻炼锻炼呗。”母亲正式步入正题了。
　　“干干倒是没问题，可你应该知道，保险营业员得有保险人员从业资格证，那东西我可没有。”我说。
　　“这个不是问题！你姨都跟我说啦，只要你能去，她全包，用不着你操心，你只管跟着她干就行啦。”
　　我莫名其妙地盯着母亲看了一会儿，除了脸上的皱纹和雀斑，还有母亲固有的对子女的呵护和疼爱。当然，还有另外一层光泽，像是期许，而且这份期许不光有我，还有老太太本人。或许父母对子女之最大的期许，莫过于希望子女能够完成他们所未能完成的遗憾吧。
　　“你为什么执意让我干保险呢？你应该知道，保险这个行业，很多人嗤之以鼻，很多人无法理解。”我问。
　　“有很多人什么都不理解，所以他们的生活仍在原地踏步。在你小的时候我就给你买了很多保险，而且回报要比银行高出许多，这些你都看到了。也就是说，我不是一个没有胆量、固步自封的普通妇女。这么跟你说吧，早在二十年前就有人圈拢我干保险，但当时我还真就没看上这东西，所以我只是个客户。现在可倒好，看到他们赚得盆满钵满，我这心里呀，总觉得后悔，后悔当初没干，要是当初我干保险的话，现在我们家的情况……”
　　我可懒得听母亲讲这一类许多年前的遗憾，且还是充斥着自夸的遗憾。记得爷爷也跟我讲过类似的东西，“早知现在，何不当初在单位花点儿钱多爬两级呢，整天喊着‘为人民服务’的口号，结果到头来只不过是个大班长，连涨工资都没赶上”。
　　不提了，不提了，爷爷都已仙逝多年了，没必要抓住他的悔恨不放。
　　至于母亲，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笑哈哈地答应她，然后转身离开，回到自己家中，享受着孤独带给自己的安逸和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