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左云燕

　　九左云燕
　　第二天，人们发现小饭馆临街那边的墙被挖了个大洞，小饭店老板立刻报了警。经清点，饭店冰箱里的食物没有了，放在外面的熟食被吃了，电饭锅里的剩饭也没有了，另外三袋二十斤的米和几把挂面没有了，还偷走了一口铝锅，当然，抽屉里的几百块钱也不见了。
　　众人议论纷纷，都觉得奇怪好笑，这伙小偷大概是饿死投胎的，专偷吃的，偷些不值钱的东西。辛平也在人群中看热闹，他还仔细看了仓库这边的墙，还好没有挖掘过的痕迹，怦怦跳动的心平静了许多。
　　警察勘察现场后，由脚印判断大概是五人所为，而且有两人是未成年人。
　　警察的结论让辛平一惊，立刻胆怯地后退，迅速离开现场，生怕下一步警察会怀疑到自己头上。昨晚若不是强行将大黄带离，小饭馆也许不会被偷。这事跟自己有关，是自己允许他们做的，他这样认为，也把自己划进了小偷团伙。接着辛平又为自己撇清责任，是他们做的事，自己从头到尾没有参与其中。也不对，其间有人说又冷又饿日子实在不好过，自己才默许了他们，带走了大黄，不让大黄干扰他们，只要没偷仓库就不管。可是从今天的情形看昨晚那样做有点不对。偷东西肯定是错的，可是实在是饿得受不了……
　　辛平下了这样一个结论，有些惭愧，隐隐觉得自己和那伙小偷是一伙的，一起做下了这不光彩的事。当他低头快步走回仓库时迎面碰到组长。组长逮着他仔细询问，再三叮嘱晚上一定要小心，仓库出现这样的事，严重了，吃不了兜着走。
　　几天来，辛平都在思索这件事，他估计十有八九有那几个半截子大人参与。不好好读书，出来干坏事，人一走上邪路，这辈子就惨了。他们可能也跟沈自强差不多，家长管不了，进城来学坏了。他庆幸好在把沈自强送回学校了，不然说不定也会学坏。更多的时候他在想，怎样挣到足够多的钱，建起一所跟城里一样好的学校，让山里的娃娃也好好上学，不再到处流浪。
　　想到这里，不由得身体一阵燥热，心一阵收缩。这样挣钱，猴年马月才能挣够？常听身边人说，某人一夜间发了，钱一摞一摞的挣，多得数不清，就连报纸上也常说谁很快发家致富了。每当听到这些，都让他十分羡慕，希望那样的好事也落在自己头上，一夜暴富。可是这样的好事偏偏不落在自己头上，自己只能老老实实挣辛苦钱。心中不免很失落，失落后心中有些不平，却又无可奈何。想学他们干点什么，又没本事，更严重的是，一旦不干这守夜的事，立刻饿肚皮。
　　辛平真的很无奈，他拨弄着挂在床头的那串彩色粽子。这是他有意挂的，以随时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进城打工的目的。英婉被洪水卷走，成了他心中永远的痛。挣钱建一所坚固的小学既是动力也是压在他心上的大山。他把一个人看似不能完成的任务加在自己肩上，是多么的不切实际。可是，像他那样的人多一些，我们的遗憾是不是会少一些呢？答案是：会少些的，而且少很多。
　　隔壁小饭店发生的事很快平复了，可在辛平心中投下了一道阴影，让他急切地盼着多挣钱。他确实能多挣钱，仗着年轻，夜里守仓库，白天抽出上午的时间帮着装货卸货。挣的钱多了好多，让他看到了希望。凭借劳力，可以多挣钱，挣钱总是对的。
　　钱挣得多了些，积攒的钱多了起来，令辛平很兴奋。他意识到，如果能有更好的方式攒更多的钱，自己一定不能放过。
　　一天，左云燕突然出现在他眼前，让辛平十分惊喜。在他沉闷按部就班的生活中，突然出现一道彩虹，太让人高兴了。虽然他时常想起燕子，想起她读书思考的模样，想起她的笑，可从来不敢想她有一天会来自己打工的地方，看望自己。给她写了两封信，不是为了让她来，是想与她说说在城里的感受，当然，也不指望她回信。虽说非常希望收到她的回信，哪怕只有几个字也会让“干枯”的心得到一丁点雨露的滋润，但理智告诉他，燕子复读考大学，忙，不能让她分心。没想到，她竟然出现在眼前。刚看见她的一刹那，心怦地一下，不跳了，确认是燕子后，心又怦怦地跳动，跳得十分热烈，直跳得他脸红筋胀，把心中那一点连自己也不十分清楚明白的秘密全抖落在脸上了。他赶快一笑，忙问：“燕子，今天没上课？”
　　这句不温不火不咸不淡的问候，让左云燕本就苦着的脸多了几分酸楚，泪珠儿顿时在眼眶里打转，她咬住嘴唇低下头，一颗泪珠啪地打在地上……
　　辛平看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不知她这是为了什么。从小学四年级起直到高中，燕子很像一只燕子，每日不知疲倦地呢喃。早先觉得她成天叽叽喳喳的，不像燕子到像麻雀。后来上高中改变了看法，她不是麻雀，是燕子，而且每当听到她的呢喃，辛平的心中会涌起一丝涟漪。渐渐地那点涟漪泛开，心便暖融融的，整个人似徜徉在春日的阳光里，自在甜蜜。这些美好的感觉一直伴随他三年。他和左云燕高考都落榜后，这美好的感觉便被他珍藏在了心中，直到辛平任教的村小被洪水冲走，左云燕劝他复读再次参加高考时，那珍藏的记忆才被唤醒。
　　这一刻，他兴奋地叫一声“燕子”没了下文。
　　左云燕飞快地抹一把眼睛，抬头对辛平勉强一笑，再次低下头：“辛平，我……”
　　辛平全身心地等着她的下文，可是没有了，只见她细长的十指相互扣在一起，一动不动。他读了她的双手，又读她的脸。她的脸低垂着，眼睑也耷拉着，遮盖着眼珠，看不见眼睛里有什么。不过辛平看见了她浓密的睫毛上挑着细碎的泪珠。上高中后，很少见燕子掉过泪，今天是怎么了，让她这么伤心，难道……辛平小心翼翼地问：“不是还有几个月才高考吗？”
　　他的意思是想提醒她，还有几个月的复习时间，不必紧张。谁知燕子听了却禁不住小声哭泣。辛平慌了看看旁边忙碌的工友，他们也觉察到了异样，不时瞟他们几眼，有点干脆阴阳怪气地说几句。辛平只好领着燕子避开他们，来到那僻静的小巷口。
　　左云燕的父母听人劝，尤其是她父亲，态度十分强硬，母亲做不了主，一切都听从丈夫的。他父亲坚决不让女儿继续复读考大学，已经有一个月没给她生活费了，理由很简单，回去嫁人。他们给女儿找的婆家有钱，做生意的，比万元户的钱还多。因此要她回去马上嫁人，做生意赚钱。左父说的“现在而今眼目下，一切向钱看，有钱为大哥。哪个不在刨钱？书读得多不管饱，把你养大就是嫁人的。嫁个好人户，我们也跟着沾光。你不听话，我们不管你了。”
　　于是左云燕唯一的经济来源断了，她不想屈服，只好找到辛平，希望听听他的意见，更想得到他的帮助。说真的，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同班，她对辛平的了解不是很透彻，只有一个笼统的认识，人长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有些帅气。尤其是那双不大不小的眼睛黑又亮，还时常带着笑意。成绩中等，体育特好，到高中时，个子一下蹿很高。这些组成了一个鲜活的辛平，朝气蓬勃的辛平，看见他，总让人想起明媚的春光。这就是辛平留给左云燕的印象。读书是没有过多的接触，只是在即将毕业时有过短暂的接触。正是这短暂接触，左云燕心中那片宁静的池塘泛起阵阵涟漪，辛平变成一匹白马站在清澈无比的“池塘”边饮水，阳光投在他身上，溅起五彩光芒，真是光彩夺目，与周围烂漫山花相呼应，简直是仙境。突然，白马引颈长嘶，噗通一声跳入“池塘”。
　　那天拍毕业照，女同学前男同学后，在石梯坎上站成四排，最前排当然坐着学校领导和各科任课老师。石梯坎一边靠墙，一边是三米高的坎，恰好左云燕站在最边上，而且靠着高坎的一边。拍完照，同学们嬉笑着离开，左云燕稍作停留，让过几名同学，正欲往下走，脚下一绊，人便往高坎下歪斜。在她的尖叫声中，有人从身后侧面推她一把，她一个踉跄，跳下两级石梯，站稳在了平地。同学们都不约而同往高坎下看。高坎下站着辛平，仰望着坎上的同学，嘻嘻笑着。
　　校医室内，左云燕十分诚恳地谢谢辛平，要不是他推一把，自己摔下去还不摔个残废。不知是哪位男生说了句“英雄救美”，惹得大家轰然大笑，左云燕盯一眼辛平，红透了一张脸，转身跑了。
　　就在她看着辛平，辛平也看着她时，他嘴角上翘，挑出一个灿烂的笑。当时就觉得他的笑很特别，跟平时不一样，笑倒是真笑，只是很热烈，尤其是那句“英雄救美”后，辛平黑眼珠闪过一道金光，直透心扉，让她浑身一热，心儿怦怦直跳，只得逃了。
　　事情过后，左云燕忍不住多次回忆当时的情景，每次回忆都留下甜蜜，都让自己脸红心跳。尤其是辛平那双眼睛，更是让人捉摸不透，它们在说什么，好像说了很多，好像是自己想听的。究竟是什么却一点儿也不明白，是个谜。一个甜甜的谜。晚上，她做了个梦，辛平向她招手，要告诉她谜底，可是待她过去，他又跑了，自己老是追不上。一夜就这么追，越追心情越失落，酸酸痛痛地，掉了好多眼泪。
　　两天后，左云燕问辛平：“你的脚好了？”
　　“我本来就没受伤。“
　　“那……”左云燕狐疑地看看他的脚，“不是说你脚崴了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脚崴了？是你们认为的。”
　　“校医不是给你搽了药吗？”
　　“搽了药，脚就要崴吗？”辛平看着她笑了，嘴角往上翘，挑出一个笑。
　　这个笑直笑得左云燕红了脸，垂下眼睑，将心中的甜蜜蜜藏了起来让自己慢慢品味。以前，没见他这么笑过，这是第二次。记得他笑都是张大了嘴，笑声奔涌出来，属于豪放型的笑。这两次的笑，笑得真是温柔，好像他没有对其他人这么笑过。专门对我一个人笑的？此刻，左云燕抿嘴笑，以羞涩的笑回应他温柔的笑，轻轻回答：“我不知道……不过，没崴更好，不然我……”左云燕不知该怎样往下说了，好心推自己一把，总不能让好心人受伤吧。
　　“燕子，有空到我家来玩。
　　“嗯。”
　　因为左云燕觉得只有辛平可以帮助自己，也相信他愿意帮助自己，因此在万般无奈下进城找辛平。关键是她知道自己心中装着辛平，辛平也有点点那意思，只是两人心里明白，没有挑明而已。少男少女相互间的倾慕，不好意思挑破，但彼此间的牵挂最甜蜜最折磨人。照毕业照后的一段时间里，左云燕非常渴望时时刻刻见到辛平，也非常渴望他“青睐”自己。当辛平看住她时，她却胆怯地低下头，红着脸匆匆地避开他。可与他擦肩而过后又十分后悔，痛恨自己为什么不对他笑笑。现在站在辛平的对面，连她自己都有些惊奇，居然这么脸厚，问男生借钱！人家与自己没有一点关系，不能因为自己不想嫁人耽误了人家的理想。钱对他对自己都很重要。有了钱，自己可以继续复读考大学；有了钱他可以做他想做的事，在山里建一所好的小学。可钱就那么一点点，不能……而且钱还是他挣的，平白无故开口向人家借钱多不好。那天与他在南坳村小废墟前道别，他是那么坚定执着，头也不回地走了，这让左云燕心情很沉重很伤心，明白了，他心中没装有左云燕，原来是自己一厢情愿。那么今天来找他，合适吗？不好开口呢。她想不告诉辛平的真实情况却又很犹豫，只得咬住嘴唇不吭声。
　　辛平追问了几句，左云燕都不说话，只是一副忧戚的样子。那天与她在南坳村小废墟前道别，其实自己心中挺不是滋味儿，前途很渺茫，只有一个不切实际的目标召唤着自己，只知道悬而又悬。如果回头同她一块儿复读重新高考，目标很明朗，并且实在，但是自己选择了渺茫，只能坚定地走下去，不能回头，一旦回头，看见她那双期盼的眼睛，一切都会消融。因此，他硬着头皮一步一步往山下走，心中对她说：“燕子，等你将来大学毕业了，我的学校建成了，请你到学校来当老师。”
　　此刻他也想这么说，可又说不出口，总觉得燕子突然找来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猜测一番都被燕子否认了。最后左云燕无助地对辛平一笑：“我回去了。”
　　这一笑让辛平一怔，难道她也是另一个英婉？于是拦住她：“燕子，你一定有事。我想是不是你爸不要你复读了？”
　　左云燕点点头。
　　“那你呢？”
　　“我……想……”
　　“想就好，就怕不想。”左云燕看着辛平，有些不明白，只听得他接着说。“我帮你，燕子。我说过等你大学毕业了，我的学校建成了，请你到学校当老师。”
　　左云燕既惊喜又糊涂地看着他，小声问：“你什么时候说过？”
　　“哦，哦，你送我下山时，我在心里对你说的。”辛平微笑着说。
　　左云燕看着他的微笑，属于他给自己特殊的笑，嘴角上翘，挑出一个笑，不由得脸红了，心中满是激动满是甜蜜，回了他一个甜而又心酸还带着露珠的羞涩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