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梦回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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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案的当天深夜，李希烈就把颜真卿悄俏转押到资福寺，同时，又从蔡州调拔二百五匪兵驻守寺院。
　　唐时的资福寺，即今天的北泉寺，位于确山县城西北约七公里，处于乐山与秀山之间，始建于北齐，有一千四百多年的历史。初建时碣号天宫，唐时改名资福寺，宋时改名万寿禅寺，因县城西部自南而北有三泉，该寺位居北泉，故而又名北泉寺。
　　寺院有大佛殿、二佛殿，有形态逼真的如来佛，有大慈大悲的南海观音，有栩栩如生的四大天王和十八罗汉。寺院内的八卦池，泉水量大质优，富含十几种对人体有益的微量元素。院内两棵唐柏是唐初大将军尉迟敬德亲手所栽，如今，一棵高大挺拔苍翠，另一棵偃卧泉水边，与地面形成约三十度的夹角，竟然没有树根裸露，根部地面也无隆起，是寺院又一奇迹。四棵白果树是隋时所栽，年年硕果累累，世称“活化石”。周围景点星罗棋布，有兰洲、竹洞、柏径、松关、龙门、碧岩、玉花亭、时恩馆、豹溪桥和仁智寮等。
　　在为颜真卿选住室问题上，李元平费尽心机，心里发恨说：“找个门朝北的，阴暗潮湿，老鼠成灾，臭虫乱爬，久而久之，得个风湿骨痹没问题。”于是，他极力推荐那间门朝北的杂货库房。
　　方丈极力反对，说：“佛陀！不妥！不妥！库房杂物太多太乱，一半天根本腾不利亮。再说了，颜大人年事已高，体质羸弱，不得阳光会生病的。”
　　李希烈说：“对！对！高僧说得对！保重颜大人身体无贵恙为第一要务，否则，我就无法向皇上交代。再者说，我一向敬重大人，无论如何不能住门朝北的！”
　　“胳膊拧不过大腿。希烈这么一说，我再坚持也沒用，干脆来个顺水推舟，找个门朝西的，晒他个半死不活，也解解我心头之恨。”想到这里，李元平笑笑说，“是啊！是啊！应该为颜大人的健康着想才是。刚才，我咋没想到这一点？还望大人见谅！人不见阳光哪行啊？要住就住门朝西的吧！一是透光性强，多晒太阳不生虫……”
　　“啊！你这是人话吗？”李希烈斥责他。
　　颜真卿欲言又止，狠狠地剜李元平一眼，呸了一口，砸地有声。
　　“人身上当然也会生虫啦！根据自身经验，多晒太阳不生虱子。”李元平接着上面的话茬说，“三是透过门窗西望长安，身居斗室，心系朝廷，进一步彰显颜氏一门忠贞；四是大人早有皈依之意，门朝西可时时刻刻朝拜西方三圣；五是为佛祖引领大人去西方极乐世界，大开方便之门，进而让大人早日离苦得乐。”
　　“佛陀！夏日将至，过午的阳光强烈毒辣，室内犹如蒸笼，更像停火不久的砖窑，别说是老年人，就是年轻力壮的汉子也无法承受酷热煎熬。”
　　李希烈笑笑说:“颜大人在寺院是小住，是短暂逗留，顶多十天半月而已。待我凯旋归来，接着护送大人回长安。”
　　驻防保卫颜真卿的匪军小头目郝校尉说:“大王说的是！让颜大人住门朝西的最合适不过了。据农谚推测，今年可能有倒春寒。再说了，四月间下桃花雪也是屡见不鲜。所以说，让大人住门朝西的房子，正好供大人晒暧儿。”
　　颜真卿说:“住哪都一样，无所谓，反正也不长住。”
　　于是，就把门朝西的一间财务寮室腾出来，用俩条凳登起铺板算是床铺，端来瓦盆洗脸洗脚，搬来一张三条腿的香几，放在铁窗下，供摆放桐油灯和碗筷之用。
　　李希烈陪着善笑对颜真卿解释说：“条件差，先委屈一下，请多包涵！不过，在这是小住，本打算护送大人回京的，计划改不上变化。不瞒大人说，哥舒曜攻打汝州，周晃告急，我得马上带兵增援。放心吧颜大人！我拿人格担保，等我打完仗，马上赶过来再护送您回京！”
　　方丈一脸歉意地说：“寺院条件确实太差，吃的也不好，粗茶淡饭，太清苦啦！”
　　“不用担心，我过过苦日子。子曰：‘饭食疏而饮水，曲肱而枕之，乐在其中矣！’”颜真卿苦笑笑说。
　　方丈说：“我们僧人睡觉也是曲肱而枕之。不过，都是按佛法要求右侧而卧，这有利于左鼻孔呼吸（人之将死，右鼻孔呼吸，有明显感觉）而健康长寿，故曰吉祥卧。因此，建议大人坚持吉祥卧。”
　　方丈俗家姓王，法名正道，出家前也是朝廷重臣，遭奸相卢杞陷害黜官为民。他一副弥勒佛祖的面貌，方面大耳、慈眉善目，不笑似笑，笑容可掬，愤怒时转瞬间转怒为笑。
　　俗话说，女怕嫁错郎，男怕摸错行。他天生缺乏做官的基本素质，一不小心误入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朝廷。幸亏受奸相排斥得早，如果混到老朽的年龄，再遇不测，恐怕就要贻误终身了。
　　遁入山门后，他在佛教领域的天赋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不久就晋升了方丈。这正道的法号含意显见：在官场是误入歧途，在佛界才是人间正道。他常慨叹：“天生我才必有用啊！”初入资福寺，为了表达愤世嫉俗、矢志向佛的决心，在左右食指上绑两支蜡烛，同时点燃，名曰“燃指”，燃后曰“二指残”。他修行笃、悟性高，又在光光的头顶上烧了十二个香疤（当时的寺僧还没有烧香疤的戒规，大约流行于元朝），是资福寺著名的大德高僧。
　　方丈意外见到颜真卿，说不出是喜还是悲，紧紧拥抱在一起，拍着对方的肩膀，颜真卿一言不发，方丈连声“佛陀”。
　　同僚重逢，十分意外，寒暄之后是叙旧。叙旧之后，颜真卿说：“天下众生芸芸，偏偏偏僻之处相遇，真是奇缘！我与你有缘，与佛更有缘。有你在，有佛在，我就不寂寞。李希烈给我提供了持法修行的良机。”
　　“佛陀！大人这回真的要皈依？”
　　“阿弥陀佛！我要借资福寺这方净土，持法修行，入静入定入禅。”颜真卿由许移蔡以来，笫一次正重其事地念“阿弥陀佛”。
　　他从方丈那里请来释迦牟尼佛祖和观音菩萨，又要了经书、念珠、木鱼、香表、蒲团。
　　敲着木鱼的颜真卿，根本无法入静入定入禅，他意识到资福寺是他人生的终点，回忆入仕几十年的风雨坎坷，不禁感慨万千。
　　当天夜晚。颜真卿又向方丈要了笔墨纸砚，写下《蔡州帖》：“真卿奉命来此，事期未竟，止缘忠勤，无有旋意。然中心悢悢，始终不改，游于波涛，宜得斯报。千百年间，察真卿心者，见此一事，知我是行，亦足以达于时命耳。人心无路见，时事只天知。”
　　夜深了，方丈见颜真卿的灯还在亮着，走过来给站岗的何聪打个招呼，趴在铁窗上，想催他熄灯休息，看见他正在默读墨迹未干的《蔡州帖》，安慰说：“圣命不可违，天命或可疑。大人大智，游刃有余，不必只天知啊大人！”
　　“莫担心！我不会就此消沉的，我这一生一直在汹涌的波涛上沉沉浮浮，已经习惯了，这里只是感叹人心莫测，时事难料而已。你放心，我对李希烈有信心。”说完，他掂起《蔡州帖》揉成一团往水盆一扔，幸亏从盆沿上弹在地上。
　　“别扔！别扔呀！拾起来给我！”方丈把手伸进窗里说。
　　“传出去会惹麻烦的，你要它干啥？”
　　“你放心，我收藏起来，绝不外传！”
　　他把纸团子递给他，说：“一定要保密呦！”
　　
　　2
　　他俩的对话被贴在灯下黑的色空偷听了，他赶快溜走搁心里说：“老天爷叫谁发财，不想发就难。呵呵！”
　　色空并不是资福寺在编的和尚，而是寺院杂役，因与方丈有驴尾巴吊棒槌的亲戚关系，才热粘皮粘在寺院。
　　前年的一天午后。色空在寺院旁边的慈航客栈用餐，趁酒菜没上来，见缝扎针，掏出一本破《论语》装模作样地读起来，令其它桌上的食客肃然起敬。
　　两个服务小姐左右伺候着敬酒劝酒，一兴奋、一激动、一把持不住，就喝多了，太阳偏西才埋单。他掂着小包袱，喷着酒气，打着饱嗝，龇牙咧嘴，用长长的小拇指甲剔出大牙缝的肉絲，看看舍不得扔，又回填嘴里嚼嚼咽了；或许是勤俭节约的习惯，或许是很长时间没粘过腥荤，也或许这家客栈的佳肴太美味了。他晕晕忽忽，跌跌撞撞撞到寺院里，倚着尉迟敬德栽的一棵柏树，慢慢堆坐在地上，大声喊:“表叔！正道表叔……”
　　寺僧和香客围过来，七嘴八舌。一个女香客问：“谁是你正道表叔啊？搁这佯喊！”
　　一个小僧赶快去向方丈报告说：“院里来个蓄着长发的混小子，看样子是喝多了，大声嚷嚷着要找‘正道表叔’。谁叫正道也？”
　　“佛陀！他长啥样？姓啥名谁？”
　　“不高不低，不胖不瘦，不白不黑，不俊不丑，二十浪荡岁儿，听口音不是此地人。”
　　方丈过去拨开人墙问：“佛陀！找谁？”
　　“呵呵！我找表叔王正道，他是这里的住持，又叫方丈。”
　　一个男香客指着方丈问：“他就是寺院住持，你不认识？”
　　方丈问：“你叫啥？”
　　“我有仨名儿。”他举着右手伸出三个指头介绍说，“俗称信道，小字天理，号色空，呵呵是我的口头禅，也是我的大号。”他扒住柏树努力站起来，接着说，“我爹叫信道，又给我起名儿叫信道，其实，我不是信道，而是叫信道。”
　　“佛陀！你爹叫信道，你也叫信道，这不合常伦呀！”
　　“我爹不叫信道，是叫我信道。我是信道，但我不信道。呵呵！我今天喝多了我。这么给正道表叔说吧！我姓信名道，给老道无关。”
　　“你是哪里人？敢给我们住持攀亲戚？”一个寺僧问。
　　“呵呵！我家住洛阴信家庄，书香门第，诗书传家，家大业大，富甲一方。正道表叔考取进士之前，曾到我家借过书。我娘说的。”
　　“啊！啊！想起来了，你就是孬蛋吧？你爹同意你出家？”方丈问。
　　“对！对！我的乳名叫孬蛋。我尿你一裤裆，还记得不？我娘说的。呵呵！”
　　“佛陀！你找表叔有啥事吗？”
　　“一言难尽哪！十七岁那年，因和六姨娘不清不楚，遭爹毒打，跑到白马寺当了和尚,爹派家丁揪回去吊起来打。后来，逃到少林寺当了半年六个月的俗家弟子（李世民特许招收俗家弟子，为国家培养将士）。方丈把我撵走了。我也知道乱伦不好，下定决心改了这坏毛病，就专门练了‘马阴藏相功’。功夫学成了，坏毛病也改了，想回家。”他从小包袱里掏出一本破布卷样的《论语》递给方丈说，“你看看！这是我上私塾时读的《论语》。私熟先生说，‘半部论语治天下。’我想家，想接着上私塾，把《四书》《五经》读完。但是，思来想去，还是不敢回去，害怕见了六姨娘旧病复发。这不？就来投奔表叔来了。呵呵！”
　　方丈劝他回家，他不回，劝他皈依，也不皈。他说：“呵呵！我六根未净，当和尚不自由，在寺院打个杂，烧水、扫地、种菜，我都会。”
　　方丈说：“实在不想回去，就暂且在这里打杂吧！管吃管住没工钱。”
　　“我家大业大，不缺钱花。”
　　“既然不肯削为僧，号称色空，徒有虚名。”
　　“表叔误解了，我叫色空，其实我并不好色。”
　　“佛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看你给佛有缘，你就还叫色空吧！至于穿不穿僧衣，无所谓。”
　　
　　3
　　颜真卿一生做过监察御史、御史大夫、工部尚书、吏部尚书、太子太傅等要职，也曾做过太守刺史等地方小官。无论在朝在野，他都是政绩突出的文臣。这恰恰掩盖了他人生的另一面辉煌──他秉性刚烈，又有军事天赋，是典型的复合型人才。颜真卿用笔杆子玩出一代大家，用枪杆子耍出一方绥靖，是一位文皮武骨的儒将。
　　关押在资福寺的当天夜晚，他躺在硬梆梆的床板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正在酝酿着下一步的斗争计划。鸡叫头遍了，才昏昏入睡。刚刚入睡，金戈铁马就入梦来……
　　天宝十四年（755）十一月，管辖平卢、范阳、河东三镇的节度使安禄山，诈称奉命讨伐奸相杨国忠，在范阳起兵造反，很短时间内，河北二十四郡几乎全部沦陷。紧接着，安禄山又亲自带兵十五万南下攻打洛阳。一路势如破竹，仅仅用了三十四天，就攻占了洛阳，自称大燕皇帝。然后，又集中优势兵力直逼潼关，大唐濒临颠覆。玄宗在朝廷议事时，仰天长叹：“唉！河北无义士呀！河北二十四郡难道就没有一个忠臣？”武官们束手无策，文官们瑟瑟发抖，各自盘算着如何逃走。
　　颜真卿的政治嗅觉灵敏，具有极强的洞察力和判断力，早就觉察到安禄山有反骨。他多次告诫玄宗，德宗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不要杞人忧天。”他发现宰相杨国忠把持朝政有野心，一再进谏，德宗不但不听，而且在杨玉环身边说梦话。在杨玉环的撒娇逼问下，玄宗把颜真卿说杨国忠心怀鬼胎之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杨国忠本来就嫌颜真卿的嘴碎好管“闲事”，一怒之下把他贬到平原（今山东德州陵县）做太守。平原属安禄山的辖区。他韬光养晦，秘密备战。
　　一是修筑城墙。趁大雨倾盆的深夜，派心腹扒塌裂缝的土城墙，第二天快马驰报范阳安禄山，要求拨款修复。安禄山派小舅子随同到平原察看现埸，情况属实后，批复免征平原两年赋税。颜真卿趁机大兴土木，修补了长达三丈有余的城墙豁口，在外墙一周用砖彻了五尺宽、三十度坡的墙脚；同时，又在城墙四个角上修建了角楼。二是加深加宽护城河。三是在四座城门外十丈远的地方，各挖一截十丈长、一丈深、一丈宽的暗沟，沟底埋着松木尖桩，沟上棚着细竹竿、树枝、草苫、席子、麦秸之类，上面覆盖一层土，把手伸鞋篓里，在鲜土摁出上脚印，以迷惑来犯之敌。四是高价请来几十个木匠、铁匠，日夜赶制了四百架三弓床弩和五万支六尺长的箭弩，最远射程六百步，其中有五千筒寒鸭箭，一次能射出去十支箭，相当于当代的多管炮。五是筹备粮草等物资。六是招募壮丁，严格训练。
　　在练兵场上，颜真卿一手仗剑，一手挥舞演讲：“弟兄们，平原这一带并不平安，匪患四起，屡屡犯我城池，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百姓们怨声载道。自古黄河之阳多义士，如荆轲、曹沫、聂政、侯赢、朱亥。西汉初年，这一带也出了几位大侠，如朱家、季布和渚白。东晋有名将祖逖。大唐以来更是豪杰辈出，诸如瓦岗寨的英雄们。你们就是当今的秦叔宝、程知节和尉迟恭。你们的义举也将名垂千古！”
　　800武士振臂高呼：“保平原平安！保平原平安！”震耳欲聋的誓言，一次又一次打断演讲。
　　“弟兄们，大军事家孙武早就说过，‘兵者，国之一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孔子也有告诫：‘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我们虽然没有能力为大唐江山而武备，总要有确保平原一方平安的义举。弟兄们，仅有侠肝义胆是远远不够的，一定要有行侠仗义的真本事。希望你们人人身怀绝技，武功超群。你们看！我特为你们请来的大师。”他转身抱拳对在身边的几位武术大师说，“有劳大师啦！”
　　那个胡须花白的师傅，上前两步抱拳施礼向义士们说：“老朽姓王名青萍，是来和大家一起切磋青萍剑法的。常言道，要练武，别怕若。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
　　颜真卿少年时代，就特别崇拜佩剑的文人，如十五学剑的东方朔，少年击剑的司马相如，不惜千金求一剑的曹植，特为学剑来山东的李白。为了平叛，他率先垂范，练飞龙剑，一招一式，一丝不苟。
　　三位师傅根据年拳月棍长久枪剑的习武经验，遵循因材施教原则，把800壮士分成棍术、剑术、枪剑术和拳术四个方阵加以指导训练。
　　为了麻痹安贼，颜真卿经常泛舟豪饮。因此惹来属下私议，更有百姓流言蜚语。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初九（公元755年12月6日）平原出了内奸，向安禄山告发颜真卿。安禄山先派小舅子到平原视察，没有发现颜真卿有异常动作。仍不放心，又亲临平原寻找蛛絲马迹。颜真卿陪安禄山到妓院喝花酒，又一同在妓院过夜。在安禄山的醉眼中，只看见颜真卿被一个妓女搀扶着进了另一椒房，却不知颜真卿与那个妓女在演戏，等安禄山和随从们都灭灯时，他悄悄溜回府邸。
　　笫二天一大早，颜真卿回到妓院，叫醒鼾声大作的安禄山吃早点。然后，陪同视察。当询问高墙深池时，颜真卿随机应变，巧妙应对：“平原一带响马猖獗，屡犯城池，百姓怨声载道……”
　　安禄山赞赏说：“平原处于管辖的边界，土匪往往这边作案逃到那边，很难剿灭。加固城池虽然是个笨办法，但能有效防范。颜老弟年轻有为，独挡一面，我放心！”
　　颜真卿身在平原，放眼河北，心系大唐江山社稷，急派参军李平日夜兼程驰长安请缨。高力士把颜真卿的《讨安贼檄文》呈报玄宗。玄宗看罢说：“朕不认识颜真卿呀！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一个地方小官，竟有如此胆魄和担当。”遂任命颜真卿为户部侍郎，兼平原防御使，另赐一把龙泉宝剑。
　　龙泉剑是秦始皇东巡过宜春时，在此埋下两把宝剑之一。西晋时被盗掘失踪，成为轰动全国的公案。贞观年间，李世民下令民间寻宝，终于找到了龙泉剑和《兰亭集序》这一武一文两大国宝。玄宗就把该剑赐予颜真卿，可见对他极为倚重，厚望剑指寇平，奋力回天。
　　4
　　安禄山带兵南下之前，给颜真卿下令，命他带平原博平两郡7000精兵，速速驻扎黄河北岸，阻挡唐軍过河北犯。颜真卿不但按兵不动，反而招募兵马，一天征兵7000多，加上原有的靖塞军3000，猛增到万余。
　　颜真卿热情接待安禄山的传令使者，在接风洗尘的晚宴上说：“承蒙安大元帅的信任与厚爱，真卿定不负重望，决不让官军渡过黄河！”
　　使者回到范阳，向安禄山汇报。安禄山就像吃颗定心丸，便放心地亲率叛军主力，长驱南下攻打洛阳。
　　安禄山在南下途中得知颜真卿违抗軍令，十分震惊，十分恼火，当即命令部将史思明说：“颜真卿欺骗了我们，他根本不是自己人，他拒不执行军令，你率五万精兵剿灭他！”
　　史思明说：“常言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或许他有他的考虑。一旦出师黄河，平原城就是一座空城，唐军就可能乘虚而入。这样以来颜真卿就失去了苦心经营的根据地。同时，我们也失了一座战略地位十分重要的城池，不如再派心腹前往刺探，果真二心，再剿灭之不迟。”
　　安禄山采纳了史思明的建议，另派小舅子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前往平原打探。不几日，回禀：“颜真卿在平原城头上已经树立了义旗。不！不！树起了讨贼大旗。不！不！树起了反水大旗。”他很紧张，连说错话，惹得安禄山阴沉着脸。幸亏他是安禄山的小舅子，不然，轻者杖罚，重者丧命。
　　他心情紧张是有原因的，安禄山造反之前，曾两次派他带人到平原视察，看看颜真卿是否有异常动静。他得了好处，都报平安。如今，颜真卿真的誓死保卫大唐，与叛军为敌，他作何解释？
　　安禄山顾不得和他这个小舅子计较许多，再次命令史思明出兵剿灭颜真卿。
　　颜真卿釆取坚壁清野的御敌方案。首先做好清野防御措施，在叛军围剿平原之前，动员方圆五十里范围以内的所有村民，把粮食、家禽、牲畜，统统转移到以外的村庄隐藏起来。平原城附近的吃水井里，都投入大量的巴豆粉，让叛军进入无人区，既沒吃的，也沒喝的。
　　在坚壁方面，除小部分负责城中治安外，剩余的一律在城墙上守城，重点是四个城门。另外，又挑选一万名青壮年的居民协助守城。城墙上旌旗如林，刀枪剑戟如林，四门城楼两侧一字排架着床弩，一周堆放着石灰粉、石块、木头等战备物资，墙头上的弓弩手严阵以待。一到夜晚，城墙上灯火通明，照如白昼，就像一个照天烧的巨大火把，使压城的黑云成了火烧云。
　　史思明的五万精兵对小小的平原城形成铁壁合围之势。史思明下令攻打四门的将领骑马叫阵。叫阵不应，城门不开，吊桥不放，就叫骂，妄图激怒颜真卿及将领们。颜真卿及守城军民以逸待劳，严防死守，与叛军日夜相持，看看究竟谁能坚持到底。叛军远征，又没有后援，必然缺乏粮草，根本无法和粮草十分充足的平原城久持不决。
　　叛军把从五十里外强抢的粮食、家禽和牲畜，押送到平原周围起灶做饭，消耗了大半兵力。同时，又被井水害苦了，万千将士腹泻，就地拉稀，正所谓“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肃鬼唱歌”，完全失去了战斗力。
　　老天爷有意助平原，关键时刻又下起了沸沸扬扬的鹅毛大雪。大雪纷飞，不一会儿，地上全白，这给守城军民创造了有利条件，给护城河外围的暗沟又掩盖一层伪装。
　　速战速决是良策。当天子夜，史思明下达了总攻命令。叛军人马在“咚咚”击鼓声中，耀武扬威，杀声冲天，争先恐后地冲锋陷阵，冲在最前的人马像下饺子一样，纷纷掉进暗沟里，扎在尖桩上，惨烈的嚎叫和后来的冲杀声混合起来。在后边督战的将领们不知道前沿发生了什么，一个劲地鼓舞着士气。
　　将领们得知前沿有围城暗沟后，接连骑马奔向大帅营帐，向史思明报告。史思明下令说：“一条小小的暗沟算什么？就是黄河又奈我何？凡后退不前者斩！”
　　将领们回到前沿阵地，只好用剑逼士兵们前赴后继。壕沟很快被尸体和活人填平。后来者踩着他们冲过壕沟，又纷纷跳进护城河的冰面上，先跳下去的滑倒了，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后边的又跳下来，后来者居上，成片成堆地倒下，惨叫之声响彻夜空。
　　这一年的冬天，平原特别冷，河水结了一尺多厚的冰。颜真卿下令在冰面上又撒一层豌豆，人在冰面上根本无法站立。匪兵们把云梯平放在在冰面上，踏着云梯过河。过了河的，也无法把云梯架到城墙上，因为城墙的护坡上泼过水，冻成冰，光滑无比。
　　城墙上的将领看准反击的最佳时机，一声令下，万箭齐射，万众下手，有往下面撂石头的，有扔石灰纸包的，有泼粪汤的，有甩火把的，有丢鞭炮的……
　　叛军死伤惨重，只好铩羽而归。安禄山对史思明大失所望，怀疑他为了保存自己的实力而佯攻。但是，碍于同乡情面，没有翻脸。从此，彼此面和心不和。后来，安庆绪（安禄山的儿子）伙同他人谋害了安禄山。这和史思明挑拨安禄山父子关系有一定关系。
　　平原保卫战是完胜，义军死伤的人数不过百人。平原的百姓欢天喜地，敲锣打鼓，弹冠相庆。颜真卿和将领们在西城门外召开庆功大会，与会将士一万多人。大会的主要议程：一是犒赏全体将士；二是宣誓保卫平原，保卫大唐，誓与叛军血战到底。
　　大会上，颜真卿任命录事参军李择交为统帅，刁万岁、和琳、徐浩、马相如、高抗朗为将领。
　　将士代表在大会宣誓发言后，颜真卿演讲说：“平原之所以完胜五万叛军，是天时、地利、人和的战果，是我们对安禄山造反的苗头早有觉察，是我们战前做好了充分思想准备和积极防御的结果。叛军祸国殃民，不得人心。我们保卫平原，拥护朝廷，捍卫大唐江山社稷是天经地义的，必然会得到广大百姓的支持。这次保卫战如果没有全城百姓的大力援助，就不可能完胜。希望弟兄们不要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要看清当前的严峻形势，要做好打大仗恶仗的思想准备，誓死报效朝廷……”
　　5
　　李铣哭丧着脸站在队伍前列。颜真卿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散会后，到寝室敲他的门，门不开。颜真卿站在门外安慰说：“你有啥话不能憋在心里，说出来，我帮你！”
　　李铣从床上爬起来，擦擦泪，洗把脸，开开门，让颜真卿进来，“扑通”下跪说：“您一定得救救我的母亲啊！”
　　“起来说话！咋回事？”他拉他起来说。
　　“老母亲被县令关在大牢里啦！派人传过来说话，如果我不马上回到县衙，就杀了老母亲，呜呜……”
　　“为了保卫大唐江山社稷，你不顾老母亲的安危，只身投靠我颜真卿，我很感激。你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我马上想办法把老母亲救出来！”
　　颜真卿安慰了李铣后，回府拿出自己所有积蓄，找到武术教练王剑师傅。王师傅说：“帮忙救人可以，钱我坚决不收，您是平原百姓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没有您，叛军破城后，我也在劫难逃。”
　　颜真卿生气地说：“您慢慢听我说，武邑县令既然放出风来，肯定有戒备。他手下不乏武林高手，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拿这钱多顾几个高手，助您一臂之力。您再不收下，我就不好意思麻烦您了，我再想其他办法。”
　　他看颜真卿说到这个地步，也只好收下，说：“请颜大人放心，我就是拼上命也要救回李铣的老母亲！”
　　王师傅和另两位武师打扮成进城卖柴和卖菜的，混进城后，又扮成告状的，到县衙击鼓。县令正在问案时，王师傅给其他俩递眼神，自己蹿到县令案桌上，一把抓住他的头发，一把掐住他的脖子。他俩夺过两边站堂衙役的刑杖。王师傅吼：“都别动！把李铣的老娘交出来？”
　　“我……我交……我交！他娘就关在大牢里。”县令哆嗦着说。
　　“走！陪我们到牢里去！敢耍滑头弄死你！”王师傅揪住他，像老鹰叼小鸡一样，两脚似挨地似不挨地。
　　衙役们都趴在大堂上，等他们出了大堂才敢爬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追过去救县令。
　　他们押住县令来到牢里。县令令刑房说：“快……快把李铣的老娘放了！刑房看见县令眨巴一下眼，心有灵犀一点通，赶快把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放了出来。
　　王师傅说：“快点给我们备两匹马来！再弄三套衙役制服！另外，再赶过来一辆带带车厢的马车，让大娘坐上！”
　　县令赶紧吩咐刑房照此办理。
　　王师傅扮作车夫，车厢里坐着李铣的母亲。县令被五花大绑，塞住嘴，蒙着眼，撂到车厢里，不停地弹蹬，不住地“呜……呜。”
　　两位武林高手各骑一匹大马，耀武扬威地在马车前开路。
　　城门郎见是县令的车马，不敢盘问，慌忙打开城门放行。
　　他们顺利回到平原。李铣迫不及待地掀开门帘搀娘下车。搭眼一看傻眼了，惊问：“你，你是谁？”。
　　“我，我是武邑县城东头的赖寡妇，儿子叫李宪。因为儿子喝醉酒骂安禄山几句，衙役到处捉拿他。他跑了，就把我个老婆子抓到大牢里，当时我正在给人家说媒。我又没骂安禄山，抓我冤不冤？在车上，我一直在想，这肯定是我那孝顺的儿子派人来救我的，儿子长了本事了。”
　　“我不是你儿，也不认识你儿，你赶快下车走吧！爱去哪去哪儿！”李铣生气地说。
　　王师傅们不知说啥好，赶快把县令拽下来，揪掉塞嘴的破袜子和蒙眼的破裤衩子。
　　不等县令吭声，李铣照他脸上很甩两巴掌问：“安贼的走狗！我老娘嘞？”
　　“她……她老人家还在牢里，这事不怪我，是牢头失机慌忙把这个疯婆子当大娘啦！只要你饶过我这条老命，我保证回去把大娘放出来，绝不食言！”
　　李铣把县令的嘴用臊裤衩子塞住，用臭袜子套在他头上脸上，陪他同坐着马车回武邑县城。马车仍由王师傅赶着，俩武师骑马在前边开道。
　　回到牢房院内，李铣揪掉嘴上的裤衩子，逼他命令刑房把母亲放出来，搀扶上车。母子俩相拥大哭。王师愽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回到平原好好哭。赶快走！”
　　他们又大摇大摆地出了城。走到平原地界时，县令被李铣掀下车，重重地摔在地上“呜呜”着挣扎。王师傅跳下车，骑在他身上，双手捧着他的头一使劲，拧个脸朝后，颈椎的断裂声“啪啪”清脆。他不再“呜呜”，只弹蹬几下就抻直了腿。
　　6
　　安禄山盘踞洛阳称帝，什么事都顺风顺水心想事成，唯独颜真卿令他心堵，后悔没有趁早发现颜真卿有二心，以至于势力日益强大，对自己的皇位构成极大的威胁。
　　于是，他想出了动摇军心的奇招。在洛阳，他亲自监斩了洛阳留守李灯、御史中丞卢奕、判官蒋清的头颅，指派段子光一行挑着仨人头到河北各郡示众，妄图瓦解义军，动摇军心，随后歼灭之。
　　他们挑着人头来到平原郡。颜真卿马上派人把他们抓起来。颜真卿对知情的将士们说：“弟兄们！请别相信段子光的鬼话，这是安禄山的诡计，目的是想涣散动摇我们的军心，千万不要上他们的当！这仨人头绝对不是李灯、卢奕和蒋清的，他仨我都认识，特别是李灯，我们的关系相当好。大家说，我们怎样处置段子光这几个造谣惑众的贼人呀？”
　　“杀了他！”“宰了他！”
　　在一片宰杀声中，颜真卿当场下令杀了他们。颜真卿说：把段子光他们的人头暂且保留着，我们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派几员虎将挑着他的头到叛军辖区示众，就说是史思明父子俩和安庆绪他仨的人头。”
　　散会后，颜真卿召集几个心腹，扎了三个草人身子，装在棺材里，再把人头分别安放在草人项上入殓。
　　然后，指派李铣等人挑着段子光等人的头到河北叛军占区示众，声称这分别是安禄山的儿子安庆绪，安禄山的部将史思明和他的儿子史朝义的人头。转了一圈果然有效，有好几个投靠安禄山的郡县相继归顺了颜真卿。
　　消息很快传遍河北各郡，大大提振了各郡迟疑不决左右摇摆的官员们。诸如饶阳太守卢全诚、济南太守李随、邺城太守王涛、清河长史王怀忠、景城司马李唓等，接二连三地有十七个郡投靠平原，共推颜真卿为讨贼盟主。颜真卿麾下一下猛增到二十万众，一时间阻断了燕赵各叛军的交通与联络，对叛军形成分割之势。
　　声势浩大的义军，有力而有效地震慑着那些勉强而盲目追随安禄山的官员们。平卢镇游弈使刘客奴、先锋使董泰和、安东将王立志，打算联合讨伐安禄山属下的节度使吕知海，而后投奔颜真卿。颜真卿得此消息，马上派判官贾载，从小道给他们送去白银十万两作为军资，并让唯一的儿子颜颇（刚满10岁）跟着一块过去当人质，以坚定他们反水的决心。
　　颜真卿正和副手李晖、判官李铣、贾载、沈震在一块讨论下一步作战方案时，清河郡太守派年轻（20岁）的将领李萼来到平原借兵。
　　李萼说明来意，又递上太守文书。颜真卿看罢，迟疑不决。属下也都反对借兵。李萼帮助分析当前形势后，献计说：“据可靠消息，朝廷派程千里带兵十万，从太行山向东进军，出兵山郭口，阻挡叛军西进。平原和博平大约有兵十万。颜大人攻打魏郡，杀掉叛将袁知泰，攻破山郭口，迎接程千里部。同时，派重兵攻打邺城、幽陵。另外，在进攻洛阳时，抽调部分精兵，控制要冲，切不和叛军交战。我估计，多则几十天，叛军必定溃败。”
　　颜真卿觉得他分析有理，答应借给他6000兵，并釆纳了他的建议，遂亲自撰写文告，传送到淸河诸郡。然后，令李择交、范冬馥、和琳、徐浩等将领，按作战方案调兵布阵。叛将袁知泰令白嗣深、乙舒蒙等副将，带兵两万和颜真卿部交战。颜真卿披一身铠甲，骑一匹赤骥，挥一把龙泉剑，冲杀在前。身后是千军万马，“杀”声震天。颜体“颜”字在如林如云的军旗上飞舞。剑之所指，马到成功。眼前这位披坚执锐、驰骋沙场的威武大将军，谁也不会想到他是舞文弄墨的颜真卿。这一仗，叛军惨败，被斩首万余，俘虏千余，袁知泰仓惶逃到汲郡。
　　颜真卿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伐谋、伐兵，横扫燕赵如卷席，很快收复了河北十七郡，给叛军以沉重打击，有效阻止了安贼攻打潼关，再捣长安的几十万叛军，为玄宗出逃赢得了宝贵时间。
　　颜真卿成了安禄山的眼中钉、肉中刺、绊脚石、拦路虎，此人不灭，心病不除，势必大患。他下定决心，不惜血本，也要端掉颜真卿的老巢，来个釜底抽薪。于是，再令史思明围剿平原郡城。
　　常山郡失守，部将和琳带12000将士，在赵郡与河间之间和叛军激战而惨败。接二连三地重挫，使颜真卿悲愤交集。他担心将士们的情绪低落，赶紧给北海太守贺兰进明写信，求他带兵增援。怕他按兵不动，答应把河北招讨使一职让给他。这时，贺兰进明奉朝廷之命，带精兵5000，过黄河迎接颜真卿部，走到信都，遭遇叛军围堵而溃败……
　　颜真卿正一筹莫展之际，被一声鸡鸣叫醒，梦里的战争埸面历历在目，战士的杀声、兵刃的撞击声、战马的嘶鸣声，犹响耳畔。他惊心动魄，热血沸腾，情不自禁地吟哦：“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士争先……”
　　一个叫何聪的匪兵看守走过来，趴在窗上问:“咋啦颜大人？您是魇着了吧？”
　　颜真卿也不应声,接着吟哦:“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颜大人哪！您真是梦见鬼了吧？据听说，这屋子死过人，是横死的，阴气太重。赶明儿叫方丈谁，到药铺里弄点朱砂，放在您枕头底下，管辟邪。俺娘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