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大课堂

　　七大课堂
　　沈自强领着辛平沿公园的外墙走了大约一百米，拐到了一条小街，麻利地从公园外墙钻了进去，回身招呼辛平也钻进去。
　　辛平犹豫着：“我人大了，钻不进去。”
　　“钻得进来，只要脑壳钻得过人就钻得进。你看，这儿少了根柱子。”
　　果然少了一根砖砌的柱子，窟窿大了许多。辛平看看，不错，身子能轻松地钻过去。公园的墙不高，下部分一米左右是实实在在的墙，上部分砌的花墙，每隔十几公分是砖砌的柱子，这儿缺少了一根柱子。不知是谁手贱，毁了根砖柱，让空隙大了不止两倍，一个大人可以轻而易举地钻进去。当然，即使没有这个空隙，这不算高的墙是拦不住习武的辛平。可是他担心地问：“你这样进去，公园里的人不管吗？”
　　“不，下班了，没有人。快，老师。”
　　辛平把铺盖卷递给沈自强，然后跨进一条腿，屈腿矮身将身子移过了墙，最后把另一条腿收回，整个人进了公园，忍不住好奇地看看四周。
　　公园里静悄悄地，黑黢黢的，街对面昏暗的街灯让公园显得更黑。虽然来城里几个月了，可一次也没进过公园，一来没时间，二来从未想过要逛公园，并且认为逛公园是城里人的事。长这么大，第一次涉足公园而且是晚上偷偷穿墙而入。用这种方式不请自入，多少让辛平有些心虚胆怯，刚才在派出所的遭遇让他心有余悸，怕再次落入他们手中。人进来了，却立在墙边，裹足不前，担心地问：“不会有人来赶我们吧？”
　　“他们都下班了，只有那边大门口才有人。走。”
　　辛平想想，自好拎起铺盖卷跟着沈自强糊里糊涂地走。开始在松软的地上走，不时有花草绊脚，然后走上一段小路，几弯几拐来到一处亭子，沈自强站下说：“我就在这儿睡。”
　　这是六角亭，中间空，六条边有两对边是路，其余四边是椅子。辛平忍不住伸手摸摸椅子，是木头的，比睡街边好，街边太冷了。
　　“我们一人睡一边，你睡那边，我睡这边。”沈自强以主人的姿态做了安排。
　　辛平刚想问，沈自强跑了，一会儿抱了什么东西回来，只见他将东西展开往身上一披，便睡到了椅子上。辛平走过去摸摸，问：“你盖这么点点，不冷吗？晚上冷。”
　　“这是我捡的两件衣服，天冷了我再去捡一些就不冷了。”
　　辛平想和他共同盖一床被子，无奈六角亭的椅子太窄，小孩子可以平躺着，大人只能侧身而卧。他解开铺盖卷把衣服都穿上，将被子盖在了沈自强身上。
　　两天来，辛平都和沈自强住公园的六角亭，天蒙蒙亮，他们依然从围墙的窟窿钻出去。辛平买来两热气腾腾的馒头，一人一个吃了便分手，辛平找工作，沈自强则四处游走张望。下午，两人相聚在第一次相遇的地方。谁先到谁在那儿等，然后两人相互述说各自的见闻。两天来，沈自强都用辛平的搪瓷缸装了满满的并压得紧实的一盅饭。一大一小的两人找个背静些角落围着那盅饭，你一下我一下地抓饭吃，吃得津津有味。吃过饭，辛平开始教沈自强背古诗。第一首是李白的“床前明月光。”很快背熟了，然后握着他右手食指教他写字，边写边说笔画。第二天，沈自强弄来几段粉笔，这样他们就把街边当成了黑板，整座城市成了他们的教室。虽然没有课本，但辛平还是凭借着当过小学教师的经历，针对特殊学生沈自强进行因材施教。
　　沈自强十岁了，只上过两年小学，因为调皮捣蛋不好好念书，学习成绩不好，老师不喜欢，家里爷爷奶奶也管不了他，所以他离家出走，进城找爸爸。妈妈生病去世，欠下许多债，爸爸进城打工挣钱还债。他以为进了城就可以找到爸爸，大声喊一阵子，爸爸就会走出来。就跟站在家门口喊爸爸回家吃饭一样，最多跑两根田坎，使劲喊，爸爸就会听见的。就算有时候爸爸听不见，但两边的大山会帮着喊，一声接一声，传很远，那时爸爸就听见了。可是城市那么多人，那么多房子，汽车跑来跑去，他们不会像大山那样帮着喊。面对陌生的环境，沈自强十分恐惧，不知该怎么办，独自缩在一个角落里瑟瑟发抖，无助地哭泣。
　　在无亲无故的大城市里，沈自强饿了两天，饿得他脚手软，两眼昏花，连哭的力气都没有，瞪着一双饥饿的眼睛，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可他们行色匆匆，根本不理会一个路边脏兮兮的小讨口子。他送走了一个个人，又迎来一个个人，终于有个人看了他一眼，关键是这个人正吃着东西。沈自强那双饿绿了的眼睛紧紧地盯住他手中的半块锅盔，那人停止了咀嚼，怔了怔，把剩下的半块递了过去。沈自强接过去，一口咬了半块的半块，锅盔撑在嘴里无法咀嚼，只好吐在手心，咬下一小块，几乎是囫囵吞下去。
　　“慢慢吃，看哽到了。”那人说完便走了。
　　沈自强看看走远了的他，觉得他是个好人，一定知道爸爸在那儿，于是追上去叫住他：“哥哥，你知道我爸爸在哪里吗？”
　　那人也很年轻，穿一身灰色旧的中山装，听他没头没脑的问话，笑了：“小弟弟，我不认识你爸爸，当然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我想喊他，我大声喊‘爸爸’他听得见吗？”
　　那人认真地摇摇头。
　　“在山里，我一喊，爸爸就会回来！”沈自强倔强地坚持着。
　　那人乐了，哈哈一笑：“小弟弟，这是城里。你还是赶快回家，免得大人担心。”
　　沈自强很失望，不明白在城里的爸爸为什么就喊不答应，眼睁睁看着那人走进一个很大很大的门。他不知道，这是一所大学，在校门口站了一阵子，跟在几名大学生身后走进了校门。
　　学校真大。沈自强无目的地走着，东张西望，对一切都十分好奇。这里面来来往往的都是哥哥姐姐，他们差不多都抱着书，还有好多人坐在椅子上、石礅子上看书。他们这是在干什么，不做事只看书。在他的脑瓜子里，读书是娃娃的事，像他们长大了，是要做事的，就是他自己放学回家后也得割草喂牛。他来到了食堂，看见一排水龙头旁边的两只潲水桶，桶中装的全是剩菜剩饭。他高兴得扑上去，抓起一把饭往嘴里填。
　　大学里的潲水桶让沈自强不再饿肚子，他甚至觉得潲水桶里的东西比家里的饭还好吃，有肉有菜，有时候有整个的馒头，还热乎乎的呢。就这样，解决了肚子饿的问题，他留下来了，每天在城里闲逛，找爸爸，渐渐地找爸爸的念头也淡了，和结识了的几个小讨口子混在一起，糊里糊涂混着日子。
　　今天，辛平回来得早一些，还是没找到工作，每天早上仍然是与沈自强一人一个馒头，然后一直熬到晚饭时分，肚子早空了，不断地抗议。又累又饿，人累心更累，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找到工作。没工作，不要说理想，就是肚皮也没法安慰，老是咕噜咕噜地吼叫。辛平颓丧地坐在街边，茫然无措，陷入阵阵恐慌之中。过了好久，他猛然觉得沈自强早该回来了早几天都是他端着一盅饭等在这儿，今天街灯都亮了，他还没回来，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沈自强说过，有几个大一些的讨口子爱欺负他，有时候，他们逼着他去偷东西。但愿他不要出事。几天来的接触，这小男孩带给他许多慰藉，让他坚持下来不停地找工作，不断地碰壁。白天受了挫折，晚上回来和他在一起，空落落恐慌的心有了着落，又找回原先站在讲台上的感觉。虽然只是栖身于六角凉亭，整夜感受着寒冷的侵袭，但心儿却有了家的感觉。不知不觉里，辛平把小男孩当作了知己，与他相处带给他继续寻找工作的动力，心灵有了支撑依靠。一旦没有他，这漫长悲苦的夜晚，孤独的滋味还真不好过。
　　辛平四下里张望，期望着沈自强突然从哪儿钻出来，调皮地冲自己一笑，最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是他贪玩忘记了时间。可是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了，就还是不见他的身影。辛平真的着急了，这沈自强是自己的学生，家长，哦，没有家长交给我。没有家长交给我，我也得找回他。他漫无目标地找。他甚至认为，如果找不到他，也就意味着自己找不到工作。
　　他走了几条街，发现黑暗的角落都喊几声“沈自强”。时间越来越晚，他决定往回走。又累又饿的他加上心情沉重，步履也艰难了些。当他来到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眼前一亮，沈自强独自坐那儿，似乎在抹眼泪，兴奋地喊一声：“沈自强！”
　　谁知沈自强起身飞快地跑了。
　　辛平边喊边追，很快追上了他，一把抓住他：“跑什么跑？等你半天了。”
　　“放开我，我不认得你！”沈自强挣扎着，想挣脱辛平的束缚。
　　“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沈自强边哭边说了今天发生的事。
　　一大早和辛平分手后，遇到了那几个讨口子，沈自强忍不住对他们炫耀，他有了个哥哥，在城里找工作，还教他读书写字，于是招来了他们的嘲笑谩骂，后来打了他一顿，还抢走了装饭用的搪瓷盅。说还要打你哥，就在今晚上，就在这里。
　　沈自强央求辛平：“老师，你快跑，一会儿他们就来了。”
　　“不怕，我不怕。”
　　“他们人多，有五个。”沈自强边说边担心地左看右看。
　　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五个人，团团围住了他们。沈自强吓得一哆嗦，颤抖着声音：“他不是我哥……”
　　“哟嗬，还学会了此地无银三百两！”其中一人这么说，另外几个发出呵呵附和的笑声。
　　辛平打量一下说话的人，灯光昏暗，看不太清除五官，只觉得此人精瘦。是啊，怎不精瘦，有吃没吃就是一天。再看看其他几人，都一样。他们大概都比沈自强大，都比自己小，十四五岁半截子大人，不由得说：“你们都该在学校读书的。”
　　“我们就是来找你教我们读书写字的，嘿嘿。”几个人慢慢向他们靠拢。
　　“可以啊，现在就开始。都坐下来，我马上上课。”辛平护着瑟瑟发抖的沈自强。
　　“我叫你上课。”说话的人冲上来，照准辛平的脸就是一拳，被辛平的左手一挡，他人后退几步未稳住身子，摔了个四脚朝天。
　　辛平把沈自强藏在身后，拍拍手：“好，一起上！”
　　五人重整旗鼓一起冲上来，辛平只用手挡，几乎同时将他们挡在了地上。他再次拍拍手：“再来！”可这次没人再来了，首先爬起的人转身欲跑，被辛平抓住，“你们正该读书不读书，最好都回去读书。记住不准欺负我弟弟，不然我不客气了。”
　　几个小混混爬起来一溜烟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