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临时落脚点

　　六临时落脚点
　　摆脱了那两人的纠缠，辛平和被窝里的人躲在一房檐下喘息。平静下来后，那人呜呜哭泣，哭自己倒霉，哭失去了被盖，哭挣不了钱无法回去见婆娘儿女……
　　辛平开始还厌恶他哭，大男人一个，马尿水比婆娘的还多。听了他的哭诉后，自己心情也沉重了。他挣钱养家，我挣钱为了建一所跟城里一样的小学，都有目的，都是天涯沦落人，再沦落下去，恐怕只有讨口了。
　　被窝里的人不哭了，起身欲走，又胆怯地看看辛平，似乎遵求他的意见：“我想回去捡我的铺盖。”
　　辛平点点头，带上自己的包袱陪他去找回铺盖。他想起了，自己干活路的建筑工地，近两天走了两人，工期又催得紧，肯定缺人手，肯定要人。于是说：“你去建筑工地问一下，看他们要人不。反正工地上技术要求不高，有力气就对，只是工钱没得几个。”
　　听了辛平的话，被窝里的人简直跟三天未吃饭的人看见了一碗白米饭一样，目光闪亮，恨不得一口吞下那碗饭，兴奋地呼呼喘气：“真的？”
　　铺盖衣服散落一地，沾了不少泥水，好在清洁工没上班，不然的话说不定已经被清扫进了垃圾桶。被窝里的人迅速捡起散落在地的几件衣服放进铺盖卷好，再用绳索捆扎停当，问好了方向，准备去建筑工地了。辛平拦住他，担心他再次被抢：“天还没亮，先歇会儿，你就不怕遇到抢人的？”
　　被窝里的人一愣，看着辛平，不得已放下铺盖卷：“我还得感谢你，要不只有当讨口子了。”
　　折腾了一夜，他们也累了，找个干燥地方坐在各自的包袱上，背靠背地睡着了。
　　城市里醒得最早的是清洁工，大家还蜷缩在温暖的被窝时，他们就开始了一天的辛勤劳作。为的是在大家起床开始一天的学习工作时，有个干净卫生的环境。
　　刷，刷，扫帚清扫地面的声音在清晨静悄悄的街道上回响，不但清除了垃圾，也驱赶了夜晚那些黑暗角落留下的不安与危险，让安全在刷刷声中一点一点展开。慢慢地，有的窗户亮了，早餐店开门了，第一班公交车驶来了，起早锻炼的人慢跑着……城市苏醒了。辛平和被窝里的人也随城市苏醒过来。不过辛平没有他兴奋，在夜色的掩盖下还可以有借口，等等，等天亮了再说。现在快天亮了，没有理由再等了。可是，不等又能去哪？他心中没底，不知今天有没有好运气找到工作。反正建筑工地他是不想去了，工钱低，还时常拖欠工钱。心中茫然，人也懒洋洋的，打个呵欠，将头放臂弯继续睡。
　　被窝里的人也打个呵欠，伸个懒腰，揉揉眼，搓搓脸膛，算是完成了洗漱，容光焕发推推辛平：“喂，小伙子，天亮了。你去不去找工作？要去我们一起，不去，我先走了。”
　　“唔，唔。”
　　“我真的走了。”被窝里的人背好包袱，作最后的告辞。
　　“你走嘛，我再睡会儿。”
　　“年青人瞌睡多。”被窝里的人嘟哝着甩开步子走了。
　　辛平抬头看着他迈着咚咚的脚步朝心中的目的地走去，自己不免倍感酸楚和凄迷，问自己也问这座城：“今天我在哪里找工作？”
　　城市彻底苏醒了，人们开始了一天的忙碌，辛平十分茫然，背着包袱满大街地瞎撞，多少次开口，有多少次被拒绝。一天就这样过去了。这一天他只吃了一个馒头，口渴了，找不到水喝。傍晚，又累又渴又饿的他呆呆地望着匆匆往家赶的人，既羡慕又忧愁，今晚肯定又得露宿街头。露宿街头不怕，只要能在明天找到工作。
　　鬼使神差，辛平来到早晨和被窝里的人分手的地方，看着昨晚他们打瞌睡的地方。那儿没有留下一丝儿他们的印记，来往的人们根本不知道，昨晚有两个进城找工作的人曾经在这儿留宿。辛平打个呵欠，他瞌睡来了。眼下时间尚早，虽然夜幕已经降临，但却是华灯初上，大家不会允许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把街道当着家。没想到城市待人那么冷酷无情，人人都冷着一张脸，一点不理会乡下来的人有什么需求。无奈中再次感到凄迷，他有些不舍地离开这里，又回头看看这里。原来这里是家银行，昨晚他们把这银行大厅外的街檐当做了“家”。
　　他离开了“家”，走几步回头看看，希望能看见被窝里的人。看见他心中不那么孤独，有个人说话，交换一下找工作的经历，心中也好受些。人生地不熟的城里，有个人交谈多好。此刻他居然认为与小偷等人的争吵打架，虽令人不痛快，但是情绪有个宣泄的机会。现在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孤独得跟身处沙漠一样。
　　辛平站下，又回头看看昨晚的“家”，那儿还是人来人往，决定不走了，在街沿坎坐下，静静地等待，等待夜深人静时回“家”。如果被窝里的人没找到工作，说不定会回来，那时，和他说说话，心就不孤独了。遗憾的是，他迟迟没有出现，直到城市都睡去，他也没有来。令人很失落，好像他不出现，这“家”就蒸发了，直让心无着落，荡秋千一般。苦闷中，安慰自己，一定是他找到了工作。找到工作好啊，能养家糊口。他的心有着落了，自己的心还悬吊吊的，看来一时半会还安生不了，工作无着落啊。不对，心随工作去了，只留下一副空空如也的躯壳坐在这里。
　　嗟呼，找工作难啊。
　　累了一天，疲倦极了，辛平歪倒在铺盖卷上呼呼地睡着了。接连几天晚上，辛平都来到这个地方睡觉。开始是想与被窝里的人相遇，互相述说找工作的经历，后来是因为这儿熟悉了，也比较方便，不远处有厕所，还有家小饭馆墙外的水笼头一直滴水，半个小时可以滴小半搪瓷缸。所以辛平把这里当成了临时落脚点，每天早出晚归，形成了规律。谁知道他的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第一晚和被窝里的人出现在这里，就被人注意到了。起初只是认为他们偶然歇歇脚，可接下来有规律地出现，不得不让人起疑心。起疑心的人是那银行的保安，怀疑辛平有什么不良企图，每天守在银行前，恐怕是踩点。
　　今天晚饭时分，辛平又回到临时落脚点，还没容他歇下来，上来三人围住他，不由分说拉扯着他就走。他挣扎、叫喊，得到的回答是：“你想找死啊？！我们是派出所的。”辛平不再吭声，拎着铺盖卷乖乖地跟着他们走。
　　派出所内，辛平挨了几拳头，还让他把铺盖卷打开接受检查，有人提起一件衣服抖抖，掉出一件东西。辛平眼疾手快一下捡起握在手中。
　　马上是几声呵斥：“交出来！”
　　辛平捧给他们看。几双眼睛看着手中的一串粽子，有些失望，随即不耐烦地撵走了辛平，并警告他，不准在那儿逗留，要不下次逮到你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辛平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是什么原因不能在那儿逗留。我一没偷二没抢，没有吵闹影响大家睡觉。那是大街，大街上空荡荡的只有灰尘，怕我偷灰尘？第一次碰到的那两人就是派出所的？不像。这两伙人不是一路的。
　　带着许多问和痛心，辛平提着铺盖卷垂头丧气地步出派出所，低头慢行，猛地抬头发现又回到了那地方，吓得回头看看，加快脚步逃了。
　　一路紧赶，来到了公园大门，下意识地看看身后，确定无人跟随才松了口气。刚扔下铺盖卷，忽听得一声清脆的呼唤：“辛平！”惊喜地：“是燕子在喊我！”循声望去，是两个小姑娘高兴地相逢打招呼。受了委屈的心，很想找人倾述一番，哪怕是得到一个微笑，也倍感亲切。可是不能，没有人会理会一个神情落拓衣着肮脏的人。
　　心酸，泪水便一涌而上，辛平掉泪了。没想到会这样。怀揣美好的梦想来到城里，城市却如此待人，不如山里人厚道。
　　他痴痴地立在人行道上，来往的人匆匆绕过他而去，有人嫌他挡道，投来鄙夷刺人的目光，刺得辛平尽量缩小身子，让出路来。最后他拎起铺盖卷躲到了墙角。
　　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找了一天工作的辛平还那么呆呆地立在墙角落，今天莫名其妙地进了派出所，挨了几拳头，虽说打得不重，但那一下一下都打在心上，心受了极大的伤害。后来路人的鄙视，好比撒在伤口上的盐，麻木的他不知所措地僵立了许久，连劳累也不觉得了。
　　好久，听到一个细小的声音：“喂，你站这儿好久了，一动不动。”
　　辛平以为是别人在说话，城里不认识一个人，城里人不会主动找乡下人说话。多数时候只会翻白眼瞅你一眼，然后鼻子哼一声，表示不屑一顾。这些天找工作，看够了白眼，闻够了嗤之以鼻，满腔的热情快被冷漠扼杀了。没想到自己有美好的愿望却被城市拒之门外；更没想到自己只是想凭劳力挣钱，却被当成坏人抓进派出所；没想到这么大座城市找不到一个落脚点……
　　又听得一声“喂”，同时感觉到有东西戳在了身上，一激灵，第一个反应是派出所的人又来了，抬腿欲逃那声音又响起，“我以为你饿昏了。给你，我这儿有半边馒头。”
　　半边捏得乌黢黢的馒头递到眼前。原来是个十来岁的小男孩站在跟前，脏兮兮的小手举着那脏馒头，明亮的眼睛盛满了同情和爱惜。
　　辛平没多想，接过馒头两口吃了。几天来，每天只吃一个馒头，喝些水，节约一点，省一点，钱对他太重要了。太需要钱了，办学校要钱，吃饭也要钱，可是眼下挣不到钱，只得省，必须省。不少时候饿得飘飘然，也强忍着，绝不打破自己定下的规矩，一天没找到工作，一天只有一个馒头。此刻有半个馒头出现，真是太奢侈了。今天多了半个，全身每一个细胞都欢呼起来，怂恿他赶快吃下。
　　小男孩看着他吃，自己也咽口水，末了问：“哥哥，你进城来找工作？”
　　辛平点点头。
　　“找到没有？”
　　“没有。”辛平很少沮丧，这么大个人了，连工作都找不到。
　　“我知道，找不到工作就没得饭吃。”小男孩眼睛不大却很明亮，发现了辛平的铺盖卷上挂的搪瓷缸，指着它说，“明天我用这个给你装一盅盅饭。”
　　“装饭？”辛平吃惊地看着他，“在哪里装饭？”
　　“不管，反正有你吃的就是了。”小男孩十分自信，眼光扑闪扑闪的，很可爱。
　　小男孩的模样很可爱，只是脸是花的，看样子有段时间没洗脸了，脸蛋黑油油的。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一条单裤还破了膝盖，露出两个乌黑的膝盖，一双手也是乌黑的。总之，他身上的衣服单薄，眼下不是很冷，白天跑来跑去，不冷，晚上就不行了，冬天来了更不行。辛平估计这小男孩是流浪儿，不知他为什么出走，不知他父母知道不。他这个年纪最好是上学。当过老师的辛平不愿看到辍学的儿童，于是问：“你上几年级了？”
　　小男孩的目光黯淡下来，咬咬嘴唇，调开头望着别处，不吭声。
　　“你应该上学。”
　　小男孩用手背迅速抹一把眼泪，仍旧不回答。
　　“等哥哥有了工作，给你交学费，你去上学。”辛平拉转他的身子，认真地看着他。
　　小男孩眼中蓄满了晶莹的泪水，咬紧了嘴唇，还是不吭声。
　　“告诉你，哥哥原来是山里小学的老师，今年夏天学校叫洪水冲走了，所以哥哥才进城找工作。”
　　小男孩两颗大大的泪珠滚下来，在他那油黑的脸上犁出两道闪亮的痕迹，闪动着惋惜的目光看着辛平，终于开口了：“哥哥，你不当老师了？”
　　“我想进城挣钱，挣很多钱，将来给山里盖一所洪水冲不走的学校。”
　　小男孩望着辛平，和他一起憧憬着。片刻他说出自己的愿望：“老师，我去你那个学校读书。”
　　辛平看着肖男孩渴望的眼神，点点头：“今天我就给你上课，等我挣到了钱，你都长大了。”
　　“哦。”小男孩很失望，低下了头，像一棵烈日下缺水的小草。
　　“你叫什么名字？”
　　“沈自强。”
　　“会写自己的名字吗？写给我看看。”
　　辛平遇到这小男孩沈自强，沮丧的心情缓解了许多，一时间又找回当老师的感觉，自信且充满了阳光。尽管只有一名学生，环境十分特殊，师生的身份也十分特殊——一大一小两个讨口子，但他们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认真。不知不觉两人都哈欠连天了，辛平四下望望想找个安全的地方栖身。沈自强拉着他：“老师，走，我带你去我睡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