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原来等待是这样辛苦（1）

　　舒莱曼也不管眼前吃惊到了极点的王良明，继续整理着手头的病人档案，一脸无事的样子。王良明却有些着急了，站在他的办公桌前，半天也不敢坐下。用手指搓揉着自己的背包带，心里飞快地回想着，是不是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事情，惹舒莱曼生气了。
　　过了好一会儿，舒莱曼把手头的文件全部整理完毕。慢慢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这才注意到王良明依旧站在自己面前，一动都没动。
　　“孩子，你可快点坐下啊。”舒莱曼用蛮吃惊的口吻慌忙说道，“可别把自个儿累着了，累坏了。”
　　王良明心里这下更不是滋味了。他当然不会去坐下，而是快步走到舒莱曼身边，焦急但又十分抱歉地问他：“先生，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您说我便是，我以后一定改！”王良明十分害怕，第一反应就是舒莱曼是不是要炒掉自己，换一个另外的帮手。要是这样，自己就没有了可以“挣钱”的途径，也失去了继续住在镇长给的房子里面的理由。
　　舒莱曼却依旧是一副一脸无辜的样子，还把椅子拖到了王良明面前，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王良明真是急的都要快哭出来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本能地，自己的膝盖有点发软，王良明觉得自己的身体就要跪倒了下去。
　　“你…！”舒莱曼看见王良明又要冲自己“跪倒”下去，赶快一把拽住了他，强行把他按到椅子上去，一面还叹了口气，好似如释重负一般。“孩子，你可别再给我添幺蛾子了啊，别到时候再让……”一向严谨古板的舒莱曼突然扑哧笑出了声，让王良明更是觉得情况十分不妙。却听见德国医生在一旁有些无奈又有些玩味地问道：
　　“你跟那个日本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王良明愣住了，一时间竟然没反应过来。他当然知道舒莱曼在说武藤健二和自己。可是，这个跟自己在这里工作有什么关系呢？
　　难道说？王良明脑海里浮现出昨天晚上武藤当着自己的面和舒莱曼的一番交谈的场景。他的表情恭敬而严肃，莫非说，那时候日本人对舒莱曼说了一些…
　　不是很客气的话？
　　“舒莱曼先生，”想到这里，王良明主动地先入为主深深鞠了一躬，焦急地致歉，“那个，他说的话，您别当回事，我昨天……”
　　话还没说完，就被舒莱曼两声干咳骤然打断了。德国医生好像有点失望地叹了口气，踱步到一排摆放着药品的柜子跟前，仔细地拿起一个个药瓶核查着标签。“唉，我以前还一直拿你当我自己的孩子来看待的。这才过了几天，就和日本人穿到一条裤子里去了。”
　　“我没有啊！”王良明尴尬万分地匆忙回应。舒莱曼却大笑起来，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王良明已经完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尴尬地坐在那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舒莱曼也不打算再逗他，收起了笑容，直截了当地告诉王良明：“你前天晚上冲我下跪，日本人看见了，昨天就跟我说要我不要虐待你，看在德日是盟国的份儿上。”说着又感叹了起来，“哎，不说了不说了，你可算是找到一个新靠山了，我这个老头子被你踢到一边儿喽。”
　　“我……”王良明一时语塞，想说的话全被堵在了胸口出不来。他只觉得自己的脸颊滚烫得厉害，心脏砰砰直跳。原本那天晚上的时候自己看飞行员睡得很沉，虚弱得很，以为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不曾想，自己当时超越了理智和自控所作出的疯狂举动，竟然全都被他看在眼里！
　　更不要说，自己昨天当着他们三个人的面儿抽自己的那个耳光了。王良明狠狠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把脸深深埋进手掌心里。完了，完了，他心中暗暗叫苦道。这下所有人都一定看笑话一样看自己，把自己当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精神病人了。
　　“舒莱曼先生，我…我…”结结巴巴地，王良明涨着通红的脸，但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舒莱曼只是笑了笑，不再说什么，眼神里却多了一点点暧昧的情绪。他从药柜的一角拿出一个小盒子，扔到他面前的桌子上。
　　“你可能会需要点这个，”舒莱曼指着桌上的小纸盒简单地对王良明讲道，便转身拿了一管针剂出去了。王良明拾起那个纸盒一看，“安睡灵”三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不由得又是一阵脸红。舒莱曼应该是觉得自己太紧张、太焦虑了，才会给他这个东西。
　　不过自己好像也的确总是心神不宁。
　　王良明思索着，原先自己还小的时候，性格比较内向，总是不爱怎么和外人说话。后来上学了以后，王良明下定决心要打开局面，于是参加了好几次公开的演讲活动，平时也主动试着去组织一点同学间的出游散心或议题讨论。经历过很多次历练过后，尽管成绩并不总是那么尽如人意，倒也还是让自己和他人交往的时候更自然了、坦然了一些。
　　只是，无论自己怎样努力，很多时候，王良明还是觉得有些力不从心，甚至心虚。尤其是战争全面爆发以后，可能是因为局势紧张让自己担忧，有时候，王良明也会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和脾气。单就自己和母亲与妹妹相处的时候，王良明都并不能做到一片和睦，和母亲更是经常性地吵架顶嘴。舒莱曼虽然是个不错的人，但是，王良明也总觉得他和自己之间不过就是上级与下级的关系，很多事情，他说什么，自己立刻就会去办，绝对不会再去考虑做这个事情对不对。自己对他，自然是尊敬为主，或者，更准确地讲，是一种，类似敬畏的情绪。
　　至于和日本飞行员……那就真的更是呵呵了。
　　自己连正视他的眼睛的勇气都没有！
　　王良明狠狠地摇了摇头，极不情愿地把那盒安眠药塞进了自己的衣兜里面，赶紧到旁边的诊室去帮舒莱曼招呼其他病人。下午的人比较多，等忙完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
　　王良明心里暗暗叫苦，心想，今天这么晚回去，马上又要挨母亲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了。舒莱曼给最后一个病人开好药，送他出了门。看着外面已经有些昏暗的天色，问道：“我送你回去吧？”
　　王良明正想答应，可是一下子又想起了武藤要自己买毛巾的事情。只好赶忙推脱说母亲还拜托自己买点东西，要去一趟集市，就先不麻烦舒莱曼了。
　　“哼，母亲。”舒莱曼有点鄙夷地笑道，仿佛一下子就看透了他的那点小心思一般，“是日本人要你帮他买东西的吧？”
　　王良明脸色通红，“啊…其实也……没有，”结结巴巴地应付着舒莱曼，王良明只想赶紧离开这里，不然自己会更加尴尬。“那个……舒莱曼先生，明天见！”说着就扭头快步跑出了诊所的大门。
　　舒莱曼静静地看着王良明的身影消失在远处昏暗的路灯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默默地摇了摇头，关上了门。
　　因为已经是晚上，集市上的摊位早已人去货空，一个人影都看不见。这可让王良明有点犯了难，这里没有人在卖东西，那自己就只能去那家百货商店看看了。而那里的东西比集市上卖的价格，要贵出两三倍来。
　　王良明有些心急地在街上小跑着，想赶紧买完了东西回家。不仅是为了避免母亲的责骂，天那么黑，一个人走基本上没有行人也没有路灯的夜路，也是一件有点令自己害怕的事情。绕过了几个巷子，王良明来到了靠近小镇东边的百货商店里。那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肥胖老板娘正在门口拿着账本看，几个伙计也把外面的一些货物往里面搬，看上去是马上就要打烊了。
　　“请等一下。”王良明连忙大声招呼道，同时脚下加快几步跑上了台阶。“我们这里打烊了，你要什么明天再来吧。”老板娘十分冷淡地告诉他，一边收好了手里的账本，转身就要进屋关门。“等一下，拜托您了，秦岚阿姨。”王良明上气不接下气地请求她。要是自己在这里也买不到，那就只能把自己的毛巾拿给他……
　　想到这里，王良明更是拼命恳求着秦岚让他进去买个东西就走。秦岚冷冷地看着他，半晌，才不耐烦地问道：“买什么？你说，我给你拿。”
　　“一条大毛巾。”王良明脱口而出，一边赶紧拿出了钱包，掏出几张钞票，塞进秦岚手里。“阿姨，我记得咱们这儿买的是5法币吧？来一条吧，真是麻烦您了。”
　　秦岚皱着眉头看了看手里的钞票，又抬起头看了看王良明，脸上露出了一丝鄙夷的神情。身为临近的庄子上贺大地主的三姨太，秦岚平日里就十分飞扬跋扈，连镇长都不入她的“法眼”，更不要说其他的普通老百姓了。她把钱揣进衣兜，却扶着门框，并没有要进去给他拿东西的意思。
　　“今天真不巧，毛巾只有一个了，还是美国货，”秦岚阴阳怪气地讲着，“你看，我们这边进来这货也不容易。现在战时管制这么厉害，我们的伙计也怪不容易的，25法币，拿走吧。”说着，把带了好几个镯子和戒指的手伸到王良明面前，要钞票。
　　王良明按捺不住心里的惊讶，硬是愣了半晌，才回过身来，结结巴巴地回应道：“啊……能不能……稍微……便……宜……”秦岚却不耐烦地摆摆手，“看来您还是没那么多本钱，这享受的东西，本来也不是必须才有的。您还是等改天有了便宜货再来吧。”说着，就把方才那5张法币又塞回给了王良明，转身就要闭门谢客了。
　　“请等一下！”王良明赶忙叫道。这么晚，自己实在是不知道该去哪里再找店铺买这个了。而这么两手空空地回去的话，日本人肯定会非常不高兴。尽管这些天来他对自己是出乎意料的热情，但是如果自己不能帮他做成事的话，恐怕……
　　其实说到底，自己还是挺怕他的吧。
　　王良明很无奈地感叹着，一面极不情愿地从钱包里取出了剩下的15法币给秦岚。秦岚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进了店，过了好一会儿，从里面扔出一条白色的毛巾来。王良明没接住，毛巾一下子扔在了他的脸上。粗糙的质感硌得脸生疼。
　　这要是美国货就怪了！闻着毛巾上传来的一股难闻的化纤气味，王良明生气地想到。可是没办法，自己除了在这里买，这么晚还能去哪里呢？这个秦岚大太太也不是一个能惹得起的主儿，能忍，还是就忍了吧。
　　只是，忍气吞声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
　　王良明没精打采地走在昏暗的路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条大毛巾，觉得心里闷得慌。望着蔓延到远处漆黑深夜里的乡间小路，整个人都空落落的。
　　王良明只觉得鼻子一阵发酸，眼泪控制不住地在眼眶里面打转。他只好找到路边的一块儿大石头上，坐下来，稍稍平复一下心绪。可是，自己就是觉得很委屈，很难过，仿佛一根弹簧，已经到了拉力的临界点一般。
　　在家里天天忍受着母亲的责难；在外面处处看看人的眼色，无论什么事自己都得让着别人；工作的时候，尽管舒莱曼是个好人，自己也得主动事事顺从，绝不敢有半点含糊。
　　然后，现在又多了个鬼子兵，可以随意捉弄自己，使唤自己，自己还得事事为他考虑周全。
　　整个世界，都好似有意在与自己作对一般。
　　而这样的日子，过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泪水不争气地顺着眼角流下来，滴在了手里拿着的毛巾上面。王良明赶忙用手去抹，可是心里却难过得无以复加，泪腺就像是被人捅破了一样，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憋屈在胸腔里的情绪让王良明好想大声喊出来，哪怕就一声，也可以舒缓下自己堵塞的喉咙。但是周围有好几栋房子，窗户里面还依稀映出了一些灯光，自己又何来合适的地方可以发泄？
　　王良明只好把脸埋进搭在腿上的毛巾里，小声地啜泣着。自己需要发泄出来，但是又不能，也不敢让其他任何人看到自己一个大男生居然会哭天抹泪。王良明顿时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都要偷偷摸摸去做，背着人干。
　　正想间，一阵怪异的沙沙沙的声音，由远及近，吸引了王良明的注意。他赶忙胡乱擦掉脸上的泪水，抬起头，却又差点吓得背过气去。
　　昏暗的灯光下，一条硕大的狼狗，正瞪着有点发亮的眼睛，幽幽地看着他。
　　王良明感觉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愣愣地看着眼前的那条狗。恐惧感再一次在心底蔓延开来。自从小的时候被一条大狗扑倒在地以后，自己每次碰见邻居家养的小奶狗都要躲得远远的，生怕再出什么幺蛾子。他小心地站起身，一边悄悄地向后退着，一边紧张地观察着不远处那条大狗。那狼狗也不动，站在那儿，就那么看着他，十分瘆人。
　　一步，两步，三步……王良明小心翼翼地后撤着脚步，继续紧盯着那条大狗的动向。大狗的定力也是很出奇，竟然一动都没动，就那么看着自己，让王良明更是感到紧张得不行。犹豫着进退间，王良明没看清身后的障碍，一个没站稳，一脚绊在了一块不平的土坑中，一屁股就坐到了下来。
　　“汪！”那大狗看见王良明异常的举动，以为他要攻击自己，径直就猛扑了过来。王良明也顾不得被砂石地硌得生疼的屁股，抓起毛巾，站起来转身就拼尽了全力往回跑。黑暗的夜里，在没有路灯的荒野中，王良明只能听见自己奔跑时急促的呼吸声，和身后那狗时远时近的脚步声与狂吠。“汪！汪！汪！”那狗吠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凶猛，带着些许怒气，仿佛下一秒就要生吞活剥了自己一般。王良明根本不敢回头，玩了命地向前跑，连劳累都感受不到了。
　　也不知道究竟跑了多久，自家院子的栅栏门终于出现在了视野中，王良明赶忙加快了脚步，竭尽全力冲了过去，反手就关上栅栏门，锁好。这才感觉双腿一阵发软，不自觉地就要坐到地上。
　　“小兄弟，怎么了啊？”一条有力的胳膊撑住了王良明即将垮下去的身子。王良明抬起头，良明抬起头，正对上了飞行员的那张阔脸。他十分吃惊，武藤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从地下室里出来了！
　　“你怎么出来了？快，快进去！”王良明也顾不得劳累了，不停地推着他，匆忙催促他赶紧下去。这时他才发现自家的屋子里面依旧黑着灯，七点多，家里人应该不会这么早睡吧？
　　武藤健二挠挠自己的后脑勺，有点苦恼地抱怨道：“我就出来上个厕所，你总不至于让我都在那底下解决吧？”
　　王良明这才松开了手，武藤顺手把那条大毛巾拿过来，搭在肩上，“小兄弟，谢谢了啊。”说着冲王良明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看见这种笑容，王良明心里头乱糟糟的，匆忙岔开话题，“我妈和我妹妹还没回来吗？”
　　“对啊，我是没看见任何人进来。”武藤回答道。不祥的预感刹那间占据了王良明的整个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