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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不知不觉间的改变

作品名称:天空的蔚蓝色      作者:前世的今生      发布时间:2017-06-29 14:24:52      字数:13728

  王良明只知道武藤和舒莱曼在用德语交流着。至于具体说的是什么,自己半瓶子醋的水准已经无法再更深一步理解了。只能站在旁边,看着武藤沉稳却又很坚定地和舒莱曼说着什么事情,舒莱曼像往常一样,抱着两条胳膊,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地听他讲话。偶尔,会望王良明这边瞟两眼,目光里充斥着古怪和某种程度的惊讶与不可思议。
  王良明感到心里一阵发毛,他尴尬地坐在那里,低着头,不停地捏着自己的手指来缓解紧张感。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见舒莱曼淡淡地答了一句:“Verstehe.”又十分奇怪地看了王良明一眼,径直就转身走出去了。
  “IhrWeg!”飞行员恭恭敬敬地向舒莱曼微微鞠了一躬,舒莱曼却也并没有理会他,“砰”地一声撞上了地窖门。王良明有种不祥的预感,赶忙走过去问道:“你们怎么了?刚才说什么了?”
  “啊,没什么。”方才脸色有点郑重的日本人又换上了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笑着跟他摆摆手。飞行员走到柜子旁,把方才捣鼓好的闹钟拿起来放到床头柜上。寂静的地下室里,钟表的指针,“嗒、嗒、嗒”一分一秒地向前走着,好似鼓槌一般,在每个人的心房上咚咚地击出紧密的鼓点来,时刻提醒着人们这是混乱年代,没有太平可言。
  王良明总觉得待在只有两个人的屋子里面,会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压力。一低头,看见了手里正拿着的中药包,顿时又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闪身的借口。匆忙拿了药锅上去打了水,王良明躲在家门口侧面的柱子后,仔细观察了一下,母亲和妹妹貌似都睡了。这才放心地小心打开门,蹑手蹑脚地带着中药罐子摸黑到了厨房里。
  为了不吵醒其他人,王良明不敢打开煤气灯,只得把角落里烛台上的几只蜡烛点上,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研究起王大娘手写的煮药流程来。
  “先把水煮到沸腾,再放入桂圆和……这什么草,再煮半个小时,再放冰片,然后…”王良明在昏暗的光线下吃力地研究着煮药的方法,感到一阵头疼。幸亏王大娘抓来的药每种都用黄纸独立包装起来,上面写着细小的钢笔字,标注了每种药草的名称和用法。否则,要是直接把这么多在王良明眼里不过是枯枝败叶的东西搁在自己面前,自己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听着锅里的药汁发出嘟嘟的响声,整个厨房都被苦涩的中药味所笼罩。王良明觉得胃里有点恶心,闻着这股气味,脑子都晕晕乎乎的,赶紧打开了侧门跑到外面的空地上,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
  “唉。”看着窗外有些朦胧的月色,王良明不由得感叹了一下,看上去明天开始的天气不会犹如今天一般好了。天气有点闷,四周一望无际的夜幕里传来了知了和昆虫们更响亮的叫声,像是在像这种鬼天气表达着不满。
  不远处,周围几乎所有的人家都早已熄了灯休息。乡间的土路也并没有路灯,到处黑漆漆的。
  突然,“咚”地一声炸裂的声音从王良明身后传了过来。这一声可真是不小,着实把他直接吓得打了个哆嗦。赶紧回身进了厨房,只见药锅的盖子正结结实实地躺在地上,也许是因为泥地的缘故,竟然没有被打碎。锅里的药汁正呼呼往外冒着,把煤炉的火浇得忽明忽暗,滋滋直响。
  王良明赶快关上煤炉的火,把药锅从炉子上端下来。捡起地上的锅盖盖上,端着锅就要跑出去。没想到,母亲的声音却突然从一旁的卧室里面响了起来。
  “谁啊?怎么回事?”黑灯瞎火地突然传出这么一声,好像还有人在走路。在荒郊野外的夜里,未免心里有些不安。
  王良明慌乱地回应道:“啊,是我喝水呢,不小心把杯子打了。”“哦,你小心点啊。”听见母亲总算又安静了下来,总算又可以放松下紧绷的神经了。说真的,一天到晚东躲西藏地这样给日本兵送东西,王良明也觉得很心累。可是,自己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既然已经排除了把他丢掉不管的选项,目前的“方针”就已经是最理想的选择了。
  其实,他的中文说得还是真不错的,如果要他出来进自己家里住的话,就算是应付外人,也应该……
  “呸呸!”王良明狠狠地摇了摇头,努力想要甩掉自己脑子里疯狂的想法。怎么可能这么做呢?这么干,且不说小心眼的母亲会不会直接给自己一个耳光,再把日本人轰出去,或者日本人生气了对家里人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就算是暂时相安无事,但是纸总是保不住火的,该露馅的,总有被扒光的那一天。
  想到这里,王良明心里直怪自己为什么昨天晚上非要出门,非要和母亲吵架之后走到山谷里面去。要是当时自己没有那么冲动,没有摔门出去,就不一定会……
  然而,发生了的事情,就已经不可能在改变,只能顺着它的发展走下去。王良明找来两块棉布,端起滚烫的药锅,朝外走去。像之前一样警惕地环视了下四周,才轻轻地在地窖的门上面跺了两脚,小声叫道,“是我。”
  这次换成了武藤帮王良明打开了门。站在一旁,武藤一手叉着腰,看着王良明一边捂着鼻子一边拿了个勺子往自己碗里舀药汤,不免有些觉得有些好笑,但是还是很郑重地感谢了他。
  “你还真能喝得下去。”王良明见他毫不顾忌苦涩的药汁,径直端着碗拿在嘴边慢慢喝着,有点佩服。“还可以啦。”武藤继续喝着药。“不过,这些药都是治标不治本,中医就是这样。还得吃些西药才行。”
  “小兄弟,”武藤把碗放下,神色有些郑重地对他说道:“你真的这么不相信你们自己的这些…传统吗?”
  “当然了,就是因为这些封建糟粕,拖住了中国发展的脚步,让国人愚昧自大了上百年,否则,要是早早进行了工业革命,现在我们也不会”,王良明顿了顿,故意扬起了头,做出一副很有骨气的样子来,“也不会被你们侵略了。”
  武藤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看着他慷慨激昂的样子硬是愣了半晌,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王良明感到很奇怪,疑惑地看着他。武藤却并不回话,端起碗将里面的药汁一饮而尽,再把碗“咣”地一声重重地放在桌子上。
  “爽!”武藤半靠着椅子背,闭着眼睛,貌似很享受的样子。他抬起右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顺手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两三个扣子,袒露出健壮的胸脯散着热。王良明把视线转向了别处,防止看到让自己可能尴尬的场面。武藤又点了一根烟,狠狠地抽了两口,盯着天花板。许久,才问了王良明一句:
  “小兄弟,你真的觉得,你们支…啊是中,国的东西,都很不如人么?”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王良明看着眼前中药锅里被煮得烂糟糟的药渣,心中感到有些迷茫。“反正被一直这么欺负来欺负去,怎么说,还是自己国家技术和文化落后的原因吧。”
  武藤静静地闭着眼睛,好似陷入了沉思一般。过了一会儿,突然把手中正燃着的烟像王良明递了过来。“这是?啊我不抽烟的。”王良明连忙摆了摆手,武藤却执拗地拿着烟放到王良明嘴前。
  “试试,这东西还是不错的。”
  王良明还是想拒绝,但是武藤很执着地要他抽一口。看着正冒出屡屡白烟的烟头,王良明倒是也感到有点好奇。于是凑上前去,学着自己之前见到的人抽烟的样子,使劲地吸了一口。
  呛人的滚烫热气瞬间填满了肺部,让王良明连连咳嗽了好几声,辣得鼻涕眼泪都一并流了出来。武藤在一旁哈哈大笑着,赶紧把烟头从他手里揪出来,自己又吸了两口。王良明感到有点生气,自己又被日本人捉弄了一次。
  “你看,这美国人的东西,你还是受不了啊。”
  “又不是说所有美国人或者欧洲人都抽烟啊。”王良明没好气地回怼了一句。武藤却接着说道:“其实这都是一个道理。有时候,强行想要把自己的根拔了,反而会伤了自己。”
  “那你不是也在用洋人的东西么。”王良明没好气地回应他。武藤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却依旧咬着烟蒂,从兜里摸出了那盒骆驼牌香烟,放在手里把玩着。
  “我都算是老兵了,哈哈,也算是变成了半个兵油子了。”说着把烟盒又揣回了兜里。“不过啊,我真的是有点好奇,你们竟然真的对自己国家的东西…或者说,是咱们整个大东亚的文化圈,这么看不上。”
  王良明十分坚决地摇了摇头,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并不能够完全认同这样的说法,但是有没有什么样更好的理由可以用来反驳他。“反正西方列强之所以能成为列强,就是因为技术先进,文化先进,思想进步。亚洲这么多国家里,之所以你们日本能够如今成为这样,没有明治维新脱亚入欧,也不可能有能力让你们来搞什么共荣。”
  “嗯,你说的其实也不是完全错。”武藤把烟头掐灭在桌子上,又起身走回到床边,半躺了下来。“不过啊,你知道吗?西方人对你们这里那些瓷器,古玩是喜欢得很呢。前几年军部派我去德国进修驾驶技术的时候,我看街上都有很多支…啊是中,国瓷器店。”
  “切,不就是些破陶瓷瓦罐嘛,”王良明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回应道,“瓷器再好看,画再漂亮,都是封建余孽的产物,都是精神枷锁,精神束缚。用银器,吃西餐,才是走向文明的表现。”
  “哈哈,小老弟,你还真的跟我们那里明治维新的时候很像啊。”飞行员大笑着,几脚蹬掉了靴子,把腿伸到王良明身后。“不过呢,现在帝国主流的思想是武士道和忠君爱国。可以这么说吧,我们的确是学了西方很多东西,但是,我们也保留了自己的很多东西。并且,”飞行员顿了顿,继续讲道,“我觉得咱们东亚的这些东西,和西方相比,也并没有那么不堪吧?”
  王良明想来想去,感觉到自己并没有什么更强有力的论点去说服他,便闭嘴不再吭声。武藤觉得他似乎有点听进去自己的话了,便趁势继续讲:“日本,和支…啊,和中国,满洲,文化上是一家。前些年你们这里也有很多青年人到东京和札幌的学校去读书,我们其实也感到很好奇,你们对技术、还有或者说美国欧洲的那些东西非常热忱,而对于文化上面,好像并没有那么热情。”
  “不过,”武藤轻轻用腿踢了下王良明,语气有点怅然,“要找到一个民族真正的灵魂,还是应该回到他们自身的文化中,才能追本溯源。”
  “所以说,武藤先生还是很赞赏武士道和大东亚共荣喽?”
  “武士道当然是好的,提倡坚忍不拔,不屈不挠。”武藤翻了个身,看着面前的墙壁,“但是,很多事情,一旦被掺入了一些其他的东西,就……额,怎么说呢,”飞行员想了想,把瑟缩在床的一角的被子扯过来盖住自己的吊着的左臂,打了个哈欠,瞥了眼王良明,突然笑出了声。
  “不过啊,小兄弟,我觉得你倒是应该有点武士的精神。”
  “我又不去当兵,更不会到战场上去杀人,学这个做什么。”王良明颇有点鄙夷地回击道。武藤健二却更是憋不住眼角的笑意了。“你这个人啊,我觉得还真是挺爱走极端的,谁告诉你武士道就只是让你去杀人放火了?刚刚不是说了嘛,是坚韧,不卑不亢。”
  “你…你觉得我,懦弱?”王良明十分懊恼,但是心底却又有点虚。仔细想来,自己,都不要说面对许多事,就单说面对这个日本人,才两天的功夫,就把自己搞得多么狼狈了。
  武藤又转过脸面向他,王良明感到脸烧的厉害,慌忙躲开他的眼神。只听见日本人轻轻地笑道:“就看你这么喜欢欧洲人的东西,对欧洲人点头哈腰唯唯诺诺的,也叫不卑不亢?大丈夫?哈哈!”
  王良明十分奇怪。愣了半晌,方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舒莱曼。“那个…你觉得,我…对,那位德国医生很……?”武藤却只是笑笑,闭着眼睛,并不回答。
  “那只是基本的礼节好不好!”王良明有点生气,自己好心给日本人找了德国医生,却又被他好心当了驴肝肺,还被认为自己软弱无能。“你们日本人,不是一向也标榜礼仪吗?
  “我又没说礼仪不重要啊,”飞行员有点无辜地回答道,“只是觉得,你这个礼仪。”飞行员愣了一下,话没再继续说出口。王良明看见他终于翻了个身,背对着自己,声音有点疲惫,“太晚了,你也早点回去睡吧。明天再聊。”说罢,便不再吱声。
  王良明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日本飞行员健壮的背影,心里就像被打翻了调料瓶一样,五味杂陈。自己总能被他很好地玩弄于股掌之间,想要发怒,却没有更好的借口。可是,刚刚他说的有些话,好像也并不是完全那么没有道理。
  “对了,你之前去过德国?”王良明回想起他刚才讲道的事情,想岔开一下话题。飞行员却并没有理他。王良明便接着问道,“你觉得,希特勒…怎么样?”
  “唉,我对政治真没那么感兴趣,小兄弟。”武藤声音模糊不清地回答着他,好像真的是有点累了。王良明便也不再继续说什么,起身收起了桌子上的碗筷和药锅,关上灯,径直出去了。
  夜里,王良明躺在自己屋子的床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他觉得武藤方才说得很多话正不停地在自己的脑海里面回响着,很平静,但又是很沉稳的话语,好似一把榔头,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敲击着自己本以为成熟了的价值观。
  恍惚间,王良明觉得自己又一次穿着白色的衬衫,坐在了北平的大学教室里。台下,一群和自己差不多打扮的年轻学子正义愤填膺地讨论着国家被外敌辱没,官员昏庸无能。台上,自己曾经的国文老师穿着一套笔直的西装,整齐地系着一条蓝色的领带,拿着一本国文教材,慷慨激昂地向底下吵闹的同学们喊着话。
  “亲爱的同学们!”老师的语气有些颤抖,但又不乏激情与热忱。“一会儿,我们的城市就要沦陷了,日本鬼子的铁蹄就要踏上这片土地了!我亲爱的同志们!”老师因为情绪激动,一把把书重重地扔在了讲台上,“砰”地一声,教室里所有人顿时都安静了下来。
  “同学们,我!我!”老师因为情绪太过激动,一时间竟然语塞,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窗外此时响起了日军行进的口号声。只见他满眼泪光,仿佛凝聚了所有的哀伤与仇恨在心里,只等待着爆发的那一瞬间。他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颤抖着写下几个大字。
  “中国万岁!”
  王良明顿时感到心中一阵热血沸腾,仿佛瞬间就有了为国家、为民族不惜一切英勇献身的豪情壮志。可是,猛然间,王良明又感觉到有点不太对劲。抬起头,王良明仔细地看着黑板上那行字。不知是因为自己方才看错了,还是因为长期学习外国语言文字习惯了的原因,王良明这才发现,在黑板上那醒目的一行粉笔字,并不是“中国万岁”四个大大的汉字,而是……
  “VivelaChine!”
  ……
  “这不是法语么?”王良明心里觉得怪怪的,方才满腔热火瞬间被浇灭了一半。却又看见,那老师无比郑重地放下了粉笔。站在讲台上,浑身都在不停地颤抖。眼泪从他的眼眶里哗哗地往外直冒,把镶了金边的眼镜都蒙上了一层水雾。他急忙小心地摘下眼镜,从西装的左兜里掏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丝手绢,仔细地擦了擦,又重新戴上。面对着台下的同学们,他连着做了四五个深呼吸,总算稍稍让已经激动到情不能自已的自己平静了一点。接着,他举起自己的右拳,郑重其事地举到了半空中,仿佛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能量都爆发开来一样,王良明只听到自己平时教语文的老师用蹩脚的法语,自豪地高声喊道:
  “Vi,Va,Le,ZHI-----NA!”
  !!!
  王良明好像被雷劈到了一样,张大了嘴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国文老师在讲台上忘我的即兴爱国演讲。一个法语发音“Shin--ne”,竟硬是被读成了那个颇具侮辱性的称呼“支那”。可是其他的同学好像并没有察觉到这在自己看来再明显不过的问题,依旧兴奋地随着老师呼喊起来。一时间,一声又一声“支那”“支那”此起彼伏地在教室里回响着。王良明无比尴尬地捂住了耳朵,低下头,心里感到万分的羞耻。为什么大家不说中文,用自己的语言来抒发爱国的情感。就算用法语也就罢了,可关键是,你们倒也是念得准确一点呀!
  正想着,只听见台上老师又颤颤巍巍地说着,“同学们,让我们就像伟大的法兰西英勇不屈的老师和同学们一样,让我们在这民族存亡的危机时刻,再一起大声地呼喊一句!”他闭上眼睛,再一次声嘶力竭地,像要用生命呼喊一样,再一次,大声地,用那可怕的蹩脚法语高声呼喊道:“Vi,Va,Le,ZHI-----NA!”
  教室里再一次沸腾了起来。王良明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场面,悄悄地收拾好了自己的包,他想赶紧趁这会儿“逃离”这个令自己无比尴尬的现场,却突然发现,教室的门口,正围着一群日本兵,好奇地向里面张望着。其中有一个高个子的鬼子,飞行员的帽子和护目镜歪歪斜斜地挂在脑袋上,正半倚着教室的门,两手环抱在胸前,吊儿郎当地笑嘻嘻地看着自己,一副放荡不羁的模样。
  除了武藤健二,还能有谁?!
  手里的包悄然滑落到地上,王良明登时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赶快钻下去。自己如此憎恨日本人用那样的称呼叫自己的国家,可是却被日本人看见自己的同胞竟然也在无意识地说着同样的称呼。他想大声喊出来,要大家快点停止眼前的闹剧。武藤却把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要他别说话。
  这时候教室里也有其他人发现了教室门口围着的一圈日本兵,颇有些惊慌地失声叫喊了出来。教室里终于再一次安静了,或者说,简直是死一般的一片寂静。方才还抑扬顿挫着恨不得已经准备好为国捐躯的国文老师,早就脸色铁青,呆立在那里,什么豪言壮志,什么国家民族,早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咳。”这时候王良明听见武藤干咳了一声,晃荡着走到了教室里面的讲台上。武藤假装也很吃惊的样子,在教室里环视了一圈,接着又装作并不清楚眼前状况的样子,对大家说道,
  “都在这儿干什么呢?赶快散了吧,啥时候复课等通知。”
  “我们不做亡国奴!”人群里不知道哪个学生大声地喊了一句。“对!我们不做亡国奴!”更多的学生也开始高声地回应起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一声又一声高昂的呼喊声,让王良明又找回了一点点民族自豪感。正感慨间,猛然,人群里不知道谁突然用那不标准的法语大声叫道:
  “Vi,Va,Le,ZHI-----NA!”
  顿时,周围的同学们都像着了魔一般,又开始重复那句话。“Vi,Va,Le,ZHI-----NA!”“Vi,Va,Le,ZHI/NA!”……方才那个老师好像也突然受到了鼓舞一般,和同学们一起冲着那群日本兵高喊着这句话。王良明面如死灰,颓然地一屁股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无语地看着前面正一脸得意地叉着腰望着自己的武藤健二。一股强烈的失败感从心底油然而生,好不容易让一个日本鬼子知道要叫自己的同胞“中国人”,这帮同学却又堂而皇之地公开讲着这样的话,简直又是给日本人心中这样的称呼平添了一层“合理性”。
  一帮猪队友!王良明心里暗暗骂着,却又瞥见武藤伸手从自己腰上摸出了那把佩枪。王良明陡然心头一紧,瞪大了眼睛。武藤摆摆手,好像在示意他不会有事。接着就迅速抬起了枪口,对着天花板。
  “砰!”
  震耳欲聋的一声枪响,让人群激愤的口号声瞬间变成了一片短暂的尖叫。紧接着,又是一阵沉寂。武藤慢悠悠地带好保险栓,把枪重新收回腰间的枪套里。王良明抬起头,教室前面的一个电灯泡已经被打得粉碎了。
  “嗯,都冷静点了?”王良明感觉到武藤正努力憋着想笑的冲动,佯装严肃地对底下训斥道。他大踏步走上教室的讲台,凭着身高的优势把自己的国文老师挤到了一边去,抱着两只胳膊,仔细地端详着黑板上那句写得歪歪斜斜的法文。
  “这个,怎么读呀?”过了半晌,武藤的大脑袋转向了国文老师,还挺一本正经地向他求教。
  “Vi,Va,Le,……”国文老师结结巴巴地,依旧没有从方才因为那一声枪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武藤把脸凑近了过去,作出一副挺诚恳的样子,“Le,Le什么啊?”
  王良明实在看不下去眼前的场景了,张嘴就要说出正确的读音。武藤瞥了他一眼,眼神稍有点严厉,本要说出的话愣是被堵在了嗓子眼里。
  国文老师面对着眼前日本兵突然放大的脸庞,吃了一吓,慌忙着向后退去,一脚没踩稳,差点从讲台上跌了下去。“Vi,VaLe,……Le…Le…”这时候国文老师好像才突然意识到那个“特殊的”词,读音似乎有一那么点点敏感,不能当着日本人面前随意地说出来。同时又觉得,自己好像并不知道那个单词应该怎么发音。
  “Le什么呀,老师?”武藤继续装着一脸无害的表情,一字一顿地,用标准的国语“真诚”地“求教”着。底下的学生们也是一脸的尴尬,好像都有点意识到原来这是个问题了。突然,不知道是哪个学生头脑发热,没仔细过过脑子。一片寂静的教室里刺耳地响起了一声:
  “LEZHINA!”
  !……
  王良明只觉得自己的脑子“轰”地一声,简直就像要炸裂开来一样。门口的日本兵却都已经笑弯了腰。教室里很多同学的脸色这时候都难看到了极点,可是也没办法。王良明觉得讽刺的是,就在片刻之前,他们还是如此疯狂而激昂地反反复复用错误的发音说着本不应该有歧义的单词。
  武藤也是笑个不停,过了好一会儿才拍了拍手让门口一群笑到肚子疼的日本兵别出声。在其他学生惊诧的目光里,径直就朝王良明走了过去。
  莫名的压力再一次迎面而来。王良明不好意思低头,让大家以为自己有多么害怕这个日本人,或者更甚,让在场的人有什么别样的猜测。只好硬着头皮坐起身面对着他,但是目光不停地看着面前的桌子,始终没有勇气抬起眼。
  “小兄弟,”武藤就像老熟人一样他说道,同时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轻轻地晃着。“来,给你那个老师讲讲,这句话,应该怎么念?”
  王良明感觉周边同学投来的目光就像刀片一样狠狠地扎在自己的脸上,门口的那群日本兵也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武藤却依旧是蛮不在乎的样子,竟然就势坐在了他的桌子的一角,就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
  “Vi,ve,la,Chi,ne.”王良明一个字一个字地缓缓读了出来,声音小得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Vivela……Chine.”武藤又大声地重复了一遍,刻意在“Chine”之前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不错啊,小兄弟的法文还挺标准的,哈哈。”说罢拍了拍王良明的肩膀。门口的那群日本兵也不怕看热闹事大,竟齐刷刷地给王良明鼓起掌来。
  这下可真的把王良明搞得一头黑线,尴尬地望着周围偷来的越来越多疑惑,甚至有点愤怒的目光,他自己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样辩驳了。完了完了,王良明心里暗暗叫苦,他们肯定以为自己和日本人已经是一伙了,和日本人一起耍大家玩儿呢!
  抽自己耳光的冲动再一次从心底升起,王良明拼命按着自己的右手,防止一时糊涂做出令自己更加丢脸的事情来。武藤这时候转头瞥了一眼讲台一角那个已经吓得浑身直哆嗦的国文老师,很轻蔑地笑了一声,摇摇头。“你们啊,没有金刚钻,就老老实实待着,别揽瓷器活儿。都赶紧散了吧。”
  国文老师瑟缩在角落里,觉得自己身为一个老师,今天真是丢尽了师表。他有点恼怒地转向王良明,伸出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他,“良明,老师,老师平时待你不薄,大家对你也都如兄弟,你,你怎么,……你怎么如今投靠了日本人?”
  “老师,我没有!”王良明慌张地站起身来,“我,我只是…”“好了,你我师生一场,也算是情分到了。但是,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不能收汉奸学生,你走吧。”
  一顶“汉奸”的大帽子,咣当一下就突然扣到了自己头上。王良明有点不知所措,恍惚间,周围的同学也开始质问自己。
  “王良明,这是怎么回事呀?”
  “良明,这到底是怎么了啊?你怎么和他们搞到一起了啊?”
  ……
  沉默地听着一声又一声的质问,与夹杂在期间的“汉奸”的指责,王良明真是感到百口莫辩。情急之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自己竟本能地主动抓住了武藤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一接触到他粗糙的手掌,王良明就后悔死了,心想这下是真把自己和日本人之间暧昧的关系坐实了。正考虑着要不要主动把飞机坠落那些事情和大家“坦白”,一抬头,却看到武藤健二正笑盈盈地盯着自己的眼睛。
  又是这种眼神!
  王良明赶紧想要避开那双敏锐的能够洞察自己内心的眼睛,但懊恼地发现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躲不开。周围同学们看自己的眼神已经越来越越奇怪了,一阵害臊感飘过,王良明没控制住自己的右手,抬起来就要给自己一个耳光,却被武藤一下子攥住了手腕。
  武藤有点奇怪地看着他,眼神里透露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站起了身来,松开手,大踏步地走到讲台跟前,隔着桌子一把揪住那个国文先生的领子口,单手就把他提到了桌子上。
  “啊!”班里有女生尖叫了一声,快被眼前的场景吓晕了。王良明此时也顾不得别的,赶紧跑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紧张地劝道:“武藤先生,算了吧。”
  “小兄弟,我都说了嘛,你以后叫我哥,别叫我什么先生,听着太生分啦也。”武藤颇有些不满地小声告诉他。“哥!”王良明十分着急,也顾不得别的了,差点就失声当着全班人叫了出来。武藤挑了挑眉毛,好像很高兴。而国文老师听见眼前二人这样的对话,更是羞愧地涨红了脸,当着众人,连连高声指责王良明卖国,投敌。自己的同学看见眼前的这一幕幕,也迅速将攻击的矛头由日本人转向了自己。
  武藤皱着眉头,很大声地用日语说了一句什么,门口的那群日本兵“咔嚓咔嚓”,几下就给步枪上了膛。这时候终于没人再在教室里多一句嘴了。大家都紧闭着嘴,集中精力看着前面武藤健二要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嗯哼。”武藤干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盯着面前已经快要被吓得半死的国文老师看了好久。那国文老师早已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汉奸,”武藤有点玩味地重复道,“这词儿还真是有那么一点意思呢。”
  国文老师依旧大气都不敢出一下。武藤伸手握住了他的那根蓝领带,又捏了捏他那身黑色西装外套的质地,把它扒了下来,放在手里掂量着。“这衣服不错呢,都是,你们口中的西洋人,西洋人的厂子里做的,还真是不错呢。”
  说着武藤就满脸笑容地看着坐在面前讲台上的国文老师,用胳膊肘碰了碰王良明,“小兄弟,你知道吗?法国人要比咱们东方人长得结实,而且据说身上还有了很多密集的毛发,没见过吧?”说着就笑嘻嘻地扯住国文老师衬衫的领子口,顺势就要拉开。
  “武藤!”王良明赶紧上前要阻止,却已经晚了。只听“嘶啦”一声,国文老师雪白的衬衫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有些瘦削但很干净的黄色皮肤一下子裸露在所有人面前。
  “啊呦,您看看,可真是不好意思。”武藤挠了挠自己的小寸头,佯装很抱歉的样子讲道,“您看看,刚才看您这么动情,这么Romantic,我把您给错当成法兰西人了。没想到扒开这皮一看,原来是个中,国,人,也是个东亚人。真是罪过,罪过,您多担待。”说着,还向后退了一步,连连给他鞠躬“赔罪”。“不过您说这也是,一个法国人怎么可能懂得什么是中,国”武藤得意地冲王良明挤了挤眼,继续讲道,“懂得什么是中,国,人定义的‘汉奸’呢?”
  一旁门外的那群日本兵早已控制不住自己,一阵哄笑声再次传来。好几个鬼子兵一边笑得直捶身边的墙,一面走进教室里把学生一个个往外赶。那个老师羞得满脸通红,夹着包,拿西装黑外套裹着“衣不蔽体”的自己就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王良明心里很别扭,严格上来讲,这等于是日本兵当着自己在故意羞辱自己的同胞。不过,为什么自己好像并没有多生气,甚至也觉得有点好玩儿呢?
  而且,底下自己的同学里,好像也有不少人在捂着嘴偷偷乐?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迷茫中,王良明只觉得一阵强烈的眩晕,自己也彻底从梦里清醒了过来。睁开眼,窗外洒进来的阳光早已照亮了自己的整个房间。
  王良明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稍稍舒缓一下起床时浓浓的困倦,昨天晚上实际发生过的事情这时才一件又一件地回到了脑海之中。嗯,昨天和飞行员谈得比较晚,还又去熬中药,所以说,自己还真是有点累了。
  …
  等等!
  王良明猛然间想起,昨天晚上回来以后自己太困了,好像把中药锅随手一放就倒头睡了。这下可糟糕了,要是被母亲和妹妹看见了,那不就……
  想到这里,王良明几乎是从床上跳了起来,直接就奔进了厨房里面。只见厨房里的厨具摆放地整整齐齐,也没有使用过的样子。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浓郁的中药味儿。一旁的灶台上,中药锅和给日本人喝药吃饭的碗还大刺刺地摆在那里,完全没有被动过。
  王良明悬着的心再一次落了地,赶快走过去把中药锅藏到灶台里面,又把碗洗得干干净净。把所有窗户都打开,尽可能让中药味赶紧散去。这才去了旁边母亲的房间,发现母亲早已带着包出门上班了。可能是因为忙,连早饭都没顾得上做。
  王良明只好简单地拿出锅,淘了点米,想做粥喝。看着不断嘟嘟冒着气泡的锅,王良明大声喊妹妹来吃早饭。叫了好几声,却完全没有人答应。
  “怎么回事?”王良明站起了,跑到妹妹的房间里看了一眼,竟意外发现,妹妹居然也不在家里!“这是咋了?都去哪儿了啊?”王良明心里有点纳闷,疑惑地走回厨房去把那锅粥端了下来。
  窗外,张老伯正在收拾着他那辆二手吉普车,看上去又要准备到镇子或县城里去。王良明连忙打开窗户,问他看没看见自己的母亲和妹妹。
  “啊,你娘说了,”张老伯冲他挥挥手,一面打开自己的车门坐了上去,“她带你妹妹去县城里买些东西,一大早让我给送过去了。你娘看你睡得太累,就没叫你,说让我告诉你一声。”
  王良明点头答谢着,一股暖流在不经意间划过心房,让他感到,很温暖,好似又回到了从前一般,一种错觉。
  原来,母亲其实还是关心自己,爱自己的。
  “对了大学生,我现在也去镇子上,要我开车载你吗?”张老伯很贴心地询问道。“不用了,我今天下午才去舒莱曼先生那儿,不麻烦您了,谢谢!”望着张老伯的吉普绝驰而去,王良明觉得,能够和这些普通的、平凡而又善良的人们住在一起,生活在一起,即便条件再艰苦一点,也是很快乐的一件事。
  当然,还有一个能让自己感到踏实的人,那就真是更加完美……
  又再想什么!王良明狠狠地摇了摇头,才记起自己应该再熬一锅中药,而不是把那个锅慌慌张张地藏起来。因为没有了别人,所以今天自己总算不用东躲西藏地跑到那里去了。想到这里,王良明总算又松了一口气。
  飞行员也早已经起了床,百无聊赖地待在漆黑的地下室里面。他有点懊恼地和王良明抱怨道天气这么热,地下室里又如此闷得慌,能不能让他上地面上走走,不然都快要被绷带缠得发霉了。
  “不行!”王良明摇摇头,很坚决地否定了这个提议。武藤只好继续没精打采地吃着稀饭。王良明悄悄地看着他在煤气灯下映衬出的脸,不由得想起,昨天晚上那个梦里,他和自己有着怎样一段奇特的遭遇。
  武藤发现王良明在看他,抬起头,笑嘻嘻地问道:“怎么了?觉得我长得还不错吧?”说着还耍酷般地摸了摸自己长满青涩胡茬的下巴。王良明感到心里一阵别扭,但又不想继续被日本人捉弄,只好尴尬地笑了两声,便给他去盛中药汤。
  “对了,德国医生给你的消炎药吃了吗?”王良明突然间想起了这一茬,赶忙问道。武藤点点头,“昨天晚上吃了一次,今天看身体状态不错,要是还行的话,就不吃了。”
  “那怎么行?”王良明有点担心,“你得等到身体都好了才行啊。”
  飞行员却笑嘻嘻地看着他,举起了自己的右胳膊,好像要秀一秀自己的肌肉。“身体要好得靠锻炼,有时候西药抗生素吃太多了,反而伤身体。这点啊,你们中,国的药就不一样,很多药材都是养生的作用,并不会对身体有什么别的影响。”
  “所以啊,小兄弟,”飞行员愁眉苦脸地“哀求”道,“你要想让我好得快一点,就带我出去转转走走吧。”
  王良明静静地坐在那里,仔细地思索着这个问题。整天把他关在这里,的确也有点说不太过去。在家的后面,那个山谷,也就是自己最初和这个人相遇的地方,那里平时好像并没有什么人经过。如果是深更半夜的话,就更不会那么容易被发现了。
  “晚上11点,”思索了许久,王良明也觉得可能只有这个时间合适了。一来没人,二来母亲和妹妹都睡了,也不会有什么行动上的不便。“愿意吗?”
  “好啊,谢谢小兄弟啦。”武藤的兴奋都明显地写在脸上,如果不是身体状况不好,王良明都怀疑他会立刻蹦起来。草草地收拾了碗筷,王良明便说要赶紧到镇子上去,白天还得工作。
  飞行员把他送到地窖门口,“对了小老弟,”武藤突然记起了一件事,叫住了他。“那个,你能不能去帮我弄条毛巾来?”
  王良明正打算问他问什么,转念一想,这个要求好像也并没有特别过分。“我晚上想去洗个澡,”飞行员笑嘻嘻地解释,“闷了两天了,之前也没来得及洗,身上都臭了。”
  王良明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也只得答应下来。出了地窖,看着外面因多云而显得有些浅灰色的天空中依然明亮的太阳,一刹那间,心里好像突然觉得,挺踏实的,一种好平静的感觉。
  难道真的是因为这个人的到来?还是只是说自己因为经历了这么久的战乱,能够过上几天乡下平凡的日子,而产生的一种普通的感慨罢了?
  王良明百思不得其解,越往深入钻研,自己反而会愈加尴尬。无奈,他只好继续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像往常那样步行去小镇。
  因为是正午,所以土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稍稍有点多,给平时寂静的山野里平添了一点生机。王良明漫不经心地走在路上,望着来往的人和拉车的动物,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出昨天晚上,那个梦里的事情来。
  到底是怎么了?自己怎么会有那样的想法?
  王良明仔细地回想着,已经都快要淡去的往事的回忆,开始在脑海中逐渐明朗开来。自己曾经的确是有那么一位国文老师,在北平的高中预科班的时候。只不过,那个老师上课的时候教他们的都是外国的经典著作,还有许多社会学的著作。这样的东西,放在国文课本里,其实本不是件十分奇怪的事。但是,国文老师说要让他们读“原汁原味”的东西,说中国人自己翻得都是乱七八糟,没法看。于是上课前都要他们想办法,要么买,要么去图书馆借到原著,上课的时候,这位老师便会用十分生硬和蹩脚的中式口音的英语,饱含“深情”地一篇篇朗诵。
  想到这里,王良明不自觉地笑出了声。是啊,自己的英语和那一小部分德语基础,恐怕还有这位“国文”老师一定的功劳呢。但是因为那时候新文化运动闹得如火如荼,很多自诩为知识青年的人都强烈地羡慕着西方的先进文化,科学技术,对让本国“积贫积弱”的那些“传统”厌恶之极。更有甚者,提出了要让英语成为国家通用的语言,彻底废除让国家“落后”的汉字,让整个民族完全融入到西方的体系中去。自己那位国文老师自然不是例外。有一次,也不记得是哪个学生找他,说自己正在看宋词精选,有些东西不太理解,想请教请教他。结果那位老师在当天下午的课上,不点名地狠狠地批评了这种行为。
  “封建主义的糟粕,压在中华民族头上的大山,我不希望看见我的学生们再捡起来,让那些垃圾重新变成束缚自己的长辫与三寸金莲!”
  那时候,王良明和自己的同学也是以谁的外语更流利,更标准为荣耀。有时同学之间对个话也是尽量用英文,或者别的像法语、德语之类的,就为了锻炼自己的口语。大家看多了法国人的文艺作品和社会论述作品,被法国人那种大无畏的革命浪漫主义情怀深深感染。于是,男生给女生,或是女生给男生的情书里面,也像一个固定仪式一般,添油加醋地加上那么几句并不标准的法文。
  自己曾一度以为这是件在正常不过的事情,王良明边走边想着。不过,武藤健二却说,一个民族的灵魂,应该在自己民族最本源的根里寻找。这又是…
  不知不觉间,王良明已经走到了舒莱曼的诊所门前。推开门,就像往常一样,王良明恭敬地和舒莱曼打了声招呼。抬起头,王良明才发现,舒莱曼依旧用那十分诡异的眼神审视着自己,让他觉得十分不自在。片刻,舒莱曼盯着他的眼睛,有点担心地问道:
  “孩子,你跟我说实话吧。”
  “什么?怎么了先生?”王良明更觉得奇怪的,却又有点紧张,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你,”舒莱曼看着他,有点想笑,却又不太好意思打破他那一贯严谨的做派。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地问了句,“你觉得,我平时有压迫、不,公,正,对待你吗?”
  “啊?!”王良明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下巴都快要掉到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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