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露宿街头

　　五露宿街头
　　强迫小偷足额垫支工资后，辛平带着简单的行李离开了工棚。
　　离开的工棚去哪里落脚？这可是个问题，迫在眉睫的问题。年青人做事欠考虑，凭着一时冲动，不考虑退路。这下可好，一无落脚之地，二无工作。
　　天色渐晚首先得找个睡觉的地方。好一点的旅店，辛平看都不看一眼，这钱可不是给他们预备的。差一点的，也不便宜。想想自己累死累活挣那么一点钱，躺他们的床上，做个梦钱没有了，太便宜了他们。好的旅店不敢奢望，差的呢又舍不得。这钱他早已安排好了用处，用一个都似在剜他的肉。不得已，辛平只好徘徊在街头。
　　其时已是初冬季节，飘起了霏霏细雨，街上的行人很稀少了，大家呆在温暖的家里，把冷清扔了出去，让流浪的人倍感凄然悲苦。
　　辛平捡街边黑黢黢的房檐走，不小心突然踢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随即听得一声骂。看清了，街檐下躺着一个人，连声道歉，赶快离开他。走了几步，恍然大悟，嗨，跟那人一样，躺街边，不出旅店费，多好。于是辛平寻找到一处避风挡雨的拐角，铺上草席，被子一裹，倒地便呼呼地睡着了。
　　“辛平！”
　　啊，是燕子。辛平看见燕子远远地冲着自己挥舞手臂，兴奋地朝她奔去。近了，看清了她手中拿着一张纸，又叫又跳，高兴得大喊大叫：“考上了，考上了！我考上了！”
　　燕子考上大学了。辛平一兴奋，被绊了一跤，起身却见燕子挥舞着手臂跑远了，急得他大叫：“燕子，慢点，等一下……”
　　可是燕子不理，跑了，看不见她人了，丢下辛平呆痴痴地立那儿，只觉得心空落落的。许久，一颗冰冷的泪珠滚下来。心冷了，身子也冷了，好似浸泡在冷水中，冷啊。怎么这么冷？明明看见燕子穿的短袖，怎么会冷？可是她走了，哦，是她留下的冷。真冷。
　　辛平冻醒了，一阵哆嗦，从里到外没有一丝热气。他站起来，裹着被子哆嗦，又听得一声“辛平”。是燕子的声音，刚才，就在刚才梦见她考上了，不知考上什么大学。只见她高兴得又蹦又跳的，一会儿不见人影了。刚才在梦中是空落落的，这会儿更是倍感孤单渺茫，只有冷清寂寞的街道相伴。
　　街道两旁都是房屋，房屋里有着温暖的床，温暖舒适软和……能睡床上多好哦。暖暖和和睡上一觉，该多好。这几个月来，太累了，睡得不好，吃得不好，还生怕领不到工钱。唉，挣钱难啊。如果没进城，说不定还在代课。代课，也不能代一辈子，该和燕子一块儿复读考大学。燕子考上大学了？不对，现在是冬天，不是高考时间。人啊，糊涂了，那是梦。但愿燕子能考上。几个月了，燕子都没回信。她没收到我的信还是忙没回信？算了，不想了，她考上大学。一定不认得我了。那天要是听了她的劝，说不定这会儿还坐在教室里啃书本……
　　辛平瞅着不远处那盏昏暗的街灯，憧憬着灯下自己读书的身影，不由得一阵辛酸。如果继续复读，增加父母的负担，何况父母也不希望自己复读考大学。
　　一辆汽车隆隆驶过。
　　隆隆声越来越大，惊天动地碾轧过来，接着排山倒海的洪水汹涌而来。洪水卷走了英婉，他和学生们惊恐地注视着滔滔而去的洪水……
　　几个喷嚏下来，清除了刚才的胡思乱想，辛平还是觉得自己的选择没错，只是暂时没找到工作。一旦找到能挣大钱的工作，相信自己一定有能力建立一所城里那样的小学。
　　这样一想，辛平心里好受些了，人也不那么冷了，裹着被子，靠墙坐下。坐一夜，明天白天找工作，看看运气好不好。找到了，不用睡大街了，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街道很静，无人行走，留给了寒冷的冬夜，冬夜再把所有的寒冷慷慨地给予了流落街头的人。街道在昏黄灯光的照射下，由行道树陪伴着默默延伸着。它不怕孤独，即便无人也无所谓，何况在夜深人静之时，总会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在街头溜达，企图达到什么目的。
　　此刻远远地过来两个人，行道树的残枝枯叶把灯光修剪得丑陋零碎，然后抛洒在他们身上，让他们或时暗时明，或干脆将他们的肢体修剪得残缺不全，鬼魅一般飘飘忽忽、走走停停地过来了。他们停在灯杆下，互相打量一番，神态很沮丧，脸色青白。青白的脸上有着一双黑眼睛，若眼珠不动，定会让人把他们当成可怕的僵尸。他们年纪差不多，大约三十多岁，个头差不多一般高，都很瘦，只是一个眼睛大，一个眼睛小。片刻眼睛大的问：“喂，你真的没有了？”
　　“哄你的不是人。我三天没吸成了，这会儿我骨头骨节都跟蚂蚁在啃一样。”眼睛小的喘息着说完这句话，浑身开始哆嗦。
　　“我也是……”眼睛大的也跟着哆嗦。
　　“没得钱了。”眼睛小的抱紧了身子以抵抗毒瘾发作袭来的痛苦。
　　“我们去找胖头，求他佘点给我们。”眼睛大的眼中亮光一闪，似乎看到了希望，抬腿欲走。
　　“胖头只认钱，没得数数，货你都看不到。我找过他了，他伸手过来，话都懒得说。”
　　“咋办？再搞不到，怕要死人咯。”
　　“只要有钱，就要希望。”
　　“在哪儿去弄钱呢？”
　　这两人同时打量四周，希望能找到搞钱的去处。空荡荡的街道令他们很失望，眼睛大的说：“人都没得一个。”
　　“钱难挣啊！”
　　“嗨，你看，那儿睡得有个人！”眼睛大的眼中再次放出光亮，他看见了钱，睡在那儿。
　　“走，我们去问他借点钱！”眼睛小的瞬间来劲了，抬腿向那人走去。
　　他们站在呼呼大睡的那人身旁，犹豫着，不知该从哪里下手，因为那人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似一只大蚕茧。眼睛大的瞅瞅眼睛小的，无声问咋办？眼睛小的抿抿嘴吩咐道：“按住他！”说完两人同时出手，眼睛小的强行将手从那人的脖子处伸进被窝。
　　被窝里的人醒了，骂一声，睁眼看见两个黑乎乎的人影，着实吓了一跳，挣扎着欲摆脱他们，无奈被被子裹得紧紧的，施展不了手脚，情急之下就地一滚。这一滚将眼睛大的绊了个趔趄，眼睛小的来不及将手从被窝里抽出来，摔了个跟斗。被子里的人滚下了街沿，被子铺在了地上。那人马上从地上弹起，紧张地看着那黑乎乎的两人，一时手足无措。
　　眼睛大的稳住身子，看着眼睛小的摔了一跟斗，又看着被子里的人滚了出来，只呆呆地站着，旁观者一般，直到听见眼睛小的喊：“你看热闹啊？逮到他！”这才奋力起步，想快却快不了，脚往后退了半步才将身子往前送。
　　被窝里的人，听了刚刚爬起来的黑影喊了一声，转身开步跑。在睡梦中的人被人弄醒，不知发生了什么，以为是公安局的来抓人了，于是他贴着街边尽量躲在暗处跑，慌不择路，踢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咕咚一声摔倒。摔得长伸四脚，疼痛贯穿全身，还来不及收拢四肢，人被按住了。只听得被窝里的人哀求：“我没有干坏事，我真的没有干坏事啊。”
　　“没干坏事你跑什么跑？”眼睛小的理直气壮地问。
　　“我，我怕你们不要我在那里睡。我进城来找工作，工作没找到，没得钱歇旅馆……”被窝里的人声音很是凄婉。
　　“你晓得不，随便在街上睡，是犯法的，要罚款！”
　　眼睛大的发现了同样裹着被子坐在街边的辛平：“嗨，还有一个！”
　　“好，你也一样！”眼睛小的看看辛平，乐得音调变了，尖细着嗓门，“拿来，每人三十块钱！”
　　被窝里的人怨恨地瞪一眼辛平：“就是你，害我，害得我苦啊。”他痛心地哭了，“我哪里有三十块钱哦，我只有九块两角……我们农村的钱来得不容易。这钱还是卖鸡来的……”
　　“少……废话，我的……瘾……发了。”眼睛小的毒瘾再次发着，眼泪鼻涕，浑身颤抖。
　　眼睛大的举起拳头威胁道：“你们快点！不然老子不客气了！”
　　辛平开始以为是公安局的人，一听说要罚款三十元，心真的痛了。自己一个月累死累活也就几十元，在这儿睡一晚上冷一晚上，比歇旅店还贵。他下决心不给，打算瞅准机会逃跑。后来越看越不像，公安局的早下班了，咋会半夜三更的跑来要钱？看这两个人不像是好人，来个闷声不响，一动不动地瞧着这两人。当他看到被自己绊倒的人哆嗦着掏钱时，说话了，问：“大街旅店是你家开的？”
　　“啊？！”眼睛大的没听明白。
　　“那你喊呀，喊答应了，我给你钱。喊不答应，你给我钱！”辛平摆出一副无赖的样子。
　　被窝里的人听了辛平的话，手插在怀里不动了。
　　“少……废话！”眼睛小的被激怒了，忍住毒瘾发作的难受，递个眼色给眼睛大的。
　　眼睛大的抓住被窝里的人那只插在怀中的手往外拉，一个死死夹紧了那只手，一个拼命往外拉。两人相持着，眼睛大的坚持不下去了，喘息着招呼眼睛小的：“喂，帮个手，我不得行了……”
　　“我……受不……”眼睛小的倒在了地上，扭曲着，抓挠着。
　　这下该辛平看得目瞪口呆，不知道这两人为什么会这样。是演戏还是赖人？
　　没人帮，眼睛大的他也制服不了被窝里的人，气喘吁吁地坐下去，可一只手仍旧牢牢抓住被窝里的人的手臂。片刻，他叹息道：“要是现在吸两口，多好啊。”
　　辛平没听懂他的话，只觉得和这几个人呆在一起不是个事，于是起身收拾被子准备离开，可其他三人都发话了，都不愿他离开。首先是被窝里的人。他央求他：“兄弟，你不要走嘛，你绊我一跟斗，就是留住我跟你做个伴的嘛。”
　　眼睛小的伸出一只手：“……交钱……”
　　眼睛大的附和：“不交钱，走不脱！”
　　辛平站立原地看着立着、躺着、坐着的三人，走不是留也不是，只好问：“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
　　被窝里的人哭诉着：“我睡得好好的，他们要抢我的钱……”
　　那两人一个坐着低头不吭声，一个躺地上只顾哼哼。
　　辛平看看街道的两端，看见街的尽头出现一辆汽车，朝这边驶来，他灵机一动：“快跑，公安局的来了，你看！”说完，拉被窝里的人一把。
　　被窝里的人借势挣脱束缚，跟着辛平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