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香消玉殒

　　时间的齿轮滑倒了二零一二年。
　　五月，正是春末夏初之际，天空沉静，草木欣然。五月的天像是一个最温柔的笑，因为，五月既没有刚入春时的料峭之寒，也没有盛夏之时的炎炎浮躁与慵懒倦怠，它温和而不疏淡、柔美而不妖娆。但是，这个五月绝对不会只是这般平凡，而且五月似乎也不甘如此平凡，它正在不停地发出一个一个的信号，急切地向忽视它的人们表明自己的存在。
　　只是，这个信号之后，上演的究竟是喜剧还是悲剧呢？
　　一大早，李岚就打来电话，秋萍拿起手机，食指滑开了接听键，李岚欢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亲爱的，还没开始睡觉的吧！”
　　“对，你千里眼，你顺风耳，我这上完夜才班刚回来哩。”
　　“就说嘛，我这时间掐得还蛮准的。”顿了几秒，李岚的声音再度传来：“秋萍，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还用问吗？秋萍咬唇，怎能不知呢！每年的今天，秋萍都会在心里默默地说一声：思成，生日快乐！
　　“李岚，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秋萍，看来你一直记着这个日子呐，那我就不卖关子了。昨天钟思成就给我打过电话了，他的意思今晚我们几个人吃顿饭聚一聚。”
　　“为什么？他可从来不过生日的呀！”
　　“呃，我想，他可能是借着这个由头想见你一面吧。屈指算来，你们不是已经五年都没见过了吗！估计他呀实在难熬这相思苦，寻个机会，一见佳人聊慰相思呗。”李岚半是打趣半是心疼地说。
　　是啊，何尝不是如此呢，最后一回看见钟思成还是几年前在农庄游玩那次。
　　这一别，又是一个五年过去了。
　　秋萍紧咬着下唇，泪，不知何时悄悄地漫上了眶。她轻叹一声：唉！“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诚如李岚所说，钟思成确被深入骨髓的思念折磨得难以自已，无从释放，无处纾解。
　　“别来半岁音书绝，一寸离肠千万结。
　　难相见，易相别，又是玉楼花是雪。
　　暗相思，无处说，惆怅夜来烟月。
　　想得此时情切，泪沾红袖黦。”
　　这五年多以来，他一直苦苦地克制着想见秋萍一面的强烈冲动。可是不知为什么，这几日，深藏在心底的念头却愈来愈强烈，强烈到如火山爆发前酝酿着的一股疯狂的力量，他已无法控制、无法扼制。于是，他向王晴建了议，说过生日的时候想邀请几个朋友一起聚一聚。
　　他笃定，王晴自会给秋萍打电话，发出邀请的。可是，为了确保秋萍能在晚餐准时出现，他又通过李岚说服秋萍务必出席。
　　钟思成为了见到日思夜想的伊人，不但动了点歪心思，且还上了双保险。
　　他落寞地伫立在书房的窗前，习惯性地燃起一支烟，习惯性地在氤氲迷雾中重温那些美好的片段，习惯性地在吐出的每一个烟圈中描绘出秋萍的一颦一笑、一嗔一痴、一怒一愁！
　　“洞房记得初相遇。
　　便只合、长相聚。
　　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
　　况值阑珊春色暮。
　　对满目、乱花狂绪。
　　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
　　一场寂寞凭谁述。
　　算前言，总轻负。
　　早知恁地难拼，悔不当时留住。
　　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
　　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晚上，秋萍穿了一条白色雪纺长裙，脚上套一双细跟尖头皮鞋，一头栗色波浪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脖子上仍然垂挂着那条翡翠挂件。
　　秋萍刚到“君之味”火锅店门口，就看见李岚和杨光伟从车上下来。
　　看着飘逸动人、婉风流转的秋萍，李岚啧啧称赞：
　　“咦，嘉韵呢，怎么没跟着你一起来，难道她跟她那个疯子爸爸在一起？”
　　“我妈打电话跟我说想她外孙女儿了，这不，刚放五一假，昨天我爸就过来把她接走了，至于冯蛭嘛，出车还没回来嘞。”
　　“也对，反正放假要放好些天呢，让孩子玩玩也好。巧了，我家那个调皮蛋今天也被她外婆接走了。”
　　两个女人一见面就没完没了地聊着，站在一旁的杨光伟抿唇而笑，忍不住插话进来：
　　“好啦，进去再说吧，刚刚在路上的时候，钟思成就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催促了。”
　　于是，秋萍和李岚手牵着手往里走去，刚一到大厅就看见王晴在一个包间门口冲着他们三个招手，立在王晴身后的是翘首以盼的钟思成。
　　今天的王晴可谓是盛装打扮。葡萄红的头发绾了一个蓬松的高髻，用两颗蓝色水晶小发夹固定在头顶稍下方的位置，发髻正前方别一个镶有水钻的白色皇冠。一袭火红色的曳地长裙，丝质的面料，精致的裁剪，把她的身形村托得婀娜多姿，摇曳生辉。耳垂上坠着一对跟裙子同色系的、价值不菲的钻石耳环，再配以脸上精致的妆容，这样的王晴无疑是美的，妩媚中不失高贵，俏丽中不失典雅。
　　李岚由衷地喝彩：
　　“哇噻！王晴，你今天看起来像新娘子一样，好美！”
　　王晴巧笑嫣然：
　　“你今天也不错哟，菜绿色的棉麻衬衣搭配白色短裙，青春靓丽、俊美俏皮。”
　　李岚笑嘻嘻地吐了几下舌头。
　　秋萍的视线落在王晴身上，她眼中的王晴美则美矣，可总感觉缺少点什么。沉思稍许，秋萍豁然，对！是气色！是神色！漂亮华贵的装扮、光彩明艳的服饰也难掩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黯淡的神色、倦怠的气色。秋萍的心口没来由地抽紧，莫名其妙地刺痛了一下。她轻咬嘴唇，甩了甩头，似乎想藉此甩掉心里的那份不安，并同时在嘴角挤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晴姐，这样一个风姿绰约、绝代芳华的你不愧为天生的一个美人胚子呀！”
　　“哎呀，萍妹妹，你就别拿姐姐我取笑了。看你如兰的气质、不俗的品貌、咏絮的才情，别说男人了，就连身为女人的我都为之心动嘞！是吧，在座的各位？”
　　秋萍瞬间被羞红了脸，用半是嗔怒半是羞怯的眼神扫视着在场的几个人。
　　几个人中除了钟思成别有深意地注视着秋萍外，皆含笑而望。
　　秋萍的视线在碰上钟思成专注而又贪恋的目光时，只和他匆匆对视了一两秒便慌忙调开了头。
　　钟思成的视线从秋萍走进火锅店的那刻起就一直不落痕迹地追随着那道魂牵梦萦的身影！
　　五年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煎熬，每天思念过无数次的人儿终于出现在眼前。他紧抿着嘴唇，虽然在尽力地克制着自己那份强烈的情感，强迫自己不要表现得太过明显，但是从他上下涌动的喉结、剧烈起伏的胸腔就可以知道他克制得多么得辛苦和艰难！
　　几年时光的消逝，他的丫头平添了几多岁月的沧桑和年轮的印记，不过却更有一番沉郁如梅、暗香疏影的风韵。可是，掩藏在她眉梢眼角的愁绪却更深更重了，可以想见，这些年，她过得多么的不幸福。
　　一想到此，钟思成除了心疼就是心痛！
　　王晴朝每人手中递过去了一本菜单，热情地招呼着：
　　“喏，杨光伟、李岚、萍妹妹，你们都各自点几样自己喜欢吃的菜啊，本来我是打算请大家吃中餐的，可思成说吃火锅气氛热闹一点。”
　　李岚低着头一边拿笔勾菜名，一边不经意地说：
　　“吃火锅很好，我们都很喜欢吃火锅呀。”
　　其实，她和秋萍两个人心知肚明，主要是秋萍比较偏爱吃火锅罢了。
　　钟思成见状，收了收自己那颗游离的心，也随声附和道：
　　“对，我们大家好些年都没在一块儿聚过了，趁着今晚呢，好好热闹热闹。”
　　“可不是吗，萍妹妹这几年处处以家庭为重，对我们这帮老朋友，好姐妹都疏远冷淡了不少呢，待会儿啊，可要自罚三杯哟！”王晴给秋萍面前的茶杯倒满一杯菊花茶，微笑着说。
　　秋萍也回给王晴一个微笑，不过，她自知，那个微笑中有太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苦涩和无奈。因为，她这几年的生活真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啊！
　　不一会儿，两个服务员就把丰富的菜品摆上了桌。
　　在座诸人不约而同地举起酒杯。
　　秋萍、李岚、杨光伟对着钟思成同声祝贺：
　　“生日快乐！”
　　钟思成含笑地说：
　　“谢谢！谢谢你们！”
　　王晴眼眸含笑，凝视着钟思成，深情款款地说了一句祝福语：
　　“老公，祝你生辰快乐！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语毕，几个人仰脖一饮而尽。
　　大家边涮火锅，边喝啤酒，还边愉快地聊着天，气氛热烈而又融洽。
　　秋萍除了跟他们依次碰杯喝了四五杯以外，还很自觉地依着王晴的话接连干了三杯，算是赔罪。很快，她的脸颊就飞上两朵红霞，脑袋也轻微的有点晕眩感了。
　　钟思成向她飘过来一个心疼的眼神。
　　王晴恰在此时起身而立，说了一句“我去趟洗手间”后就拉开包厢门出去了。
　　李岚提起茶壶往秋萍的杯子里倒水：
　　“秋萍，看你的样子差不多到位了，就别喝酒了啊，来，多喝水，稀释稀释。”
　　秋萍立起一只手肘支撑着头部，含糊地、轻飘飘地“嗯”了一声就去端面前那杯水。
　　下一秒，“啊！”秋萍猛然发出地一声尖叫！
　　她碰翻了那杯水，而且更要命的是手还被滚烫的火锅边沿烫了一下。
　　钟思成蓦地从她对面的位置上跳了过来，迅速地抓起秋萍的那只手：
　　“丫头，瞧你，手背上红了这么一大块，都起泡了，这得有多疼啊！我马上去给你买烫伤的药膏！”说着，钟思成抬起一条腿就准备往外迈。
　　李岚和杨光伟也第一时间站了起来，围在秋萍的身边。
　　其实，秋萍在被烫到的那一刻就已然酒醒，她本能地拽住了钟思成的衣角：
　　“别激动也别冲动，这点小伤，不碍事的。思成，有王晴在哩，注意分寸。”
　　听了秋萍的话，钟思成有片刻的呆愣，不过他并没放开抓住秋萍的手：
　　“丫头，你一直顾全大局，可唯独没有顾全到你自己。你本不胜酒力，何苦非要逞强喝下那三杯酒呢？”钟思成明着责怪，实则却是满满的疼爱和怜惜！
　　秋萍仰头，望着钟思成的眼睛，只一眼，便被他深邃的目光牢牢地锁住，再也挪不开视线。十一年前，从她决然离开H市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这么旁若无人地、肆无忌惮地、听从内心指引的和钟思成深情对视。
　　是呵，太久远，太久远的时间了。
　　那一刻，他们的目光就那么赤裸裸地交汇着，毫不顾忌地传递着遵从本心的所有的讯息。在对方的眸子中，他们不单单读出了从前的爱，且还品出那份如陈年老酒的旧爱随着岁月的沉淀而变得越来越芬芳、愈来愈厚重的爱。
　　那一刻，包间内的李岚和杨光伟似乎也忘记了王晴的存在。
　　那一刻，他们也实在不忍心打扰想爱不能爱，而备受痛苦折磨的这对苦命鸳鸯。
　　时间静默了好一会儿，杨光伟率先打破沉默的僵局：
　　“我看，还是我去给秋萍买药吧。”
　　李岚仿佛这时候才醒过神来，恍然大悟地说：
　　“对呀，对呀，你去，快去吧，老公。”
　　可，杨光伟没有迈开腿，因为，他看见了紧抓住门框，泪水涟涟的王晴，
　　“王......王晴，你，你回来了！”
　　杨光伟的这句话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
　　秋萍倏地挣脱开钟思成还抓着自己的那只手，赫然地看向王晴，嗫喏着嘴唇，却终未吐出半个字来，只睁着一双愧疚的、空洞的大眼睛，不住地连连摇头。
　　立在一旁的钟思成直起身子，蹙紧眉头，苦恼地看着王晴，挣扎着试图解释：
　　“王晴，我......我......我们......”
　　钟思成费尽力气也没能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李岚和杨光伟除了震惊还是震惊，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怔怔地立在当场。
　　王晴的双腿颤抖着，她把险些站立不稳的身子往门框处靠了靠，手指更紧地抓住门框，长长的指甲好似要陷进木头里一样，一张脸煞白煞白地，睁着一双毫无神采的眼睛，失魂落魄地瞪着秋萍和钟思成，哆嗦着嘴唇：
　　“你......你们......是......是......是......你，们？！”
　　王晴蹦完这几个字，一个转身，拔腿就跑。
　　钟思成和杨光伟率先反应过来，跟跑了出去。
　　可王晴就像着了魔似地向外疯跑着。
　　两个大男人追跑到火锅店大厅门口的时候，王晴已经快要穿过人行道了。
　　包间内的秋萍和李岚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慢了半拍。
　　秋萍对自己后知后觉的迟钝懊恼得不得了，她顾不得自己还踩着高跟鞋，撩起长裙，拔腿就往外追跑着。李岚紧随其后。
　　钟思成跑在杨光伟的稍前面，当时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要抓住王晴。
　　他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跑......飞跑......
　　可，前面的王晴毅然决然地纵身跳进了车海......
　　钟思成和王晴只差一步之遥的距离，他，终，没能够抓住那抹红色的身影！
　　其实，从王晴起身跑出去到她跳进车海的这个过程只不过短短二十几秒钟的时间。
　　
　　紧急刹车的声音刺耳地响彻在这空朦的夜空，汽车轮胎摩擦着地面发出怪怪的“嘎嘎”声，刺痛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心。
　　也更加刺痛了刚跑到火锅店门口崴了脚的秋萍的心！她愤然地甩掉高跟鞋，赤着脚飞奔进马路的中间。
　　钟思成半跪着搂住王晴的上半身，鲜红的血染透了他白色的上衣。
　　秋萍颤抖着双手摩挲着王晴的身体，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哗哗直流。
　　钟思成沙哑着声音，沉痛地说：
　　“丫头，王晴......她，她......她已经去了！”
　　“不！不！！......”秋萍悲痛地嘶吼着。
　　她从钟思成的怀中夺过王晴的身体，疯狂地摇晃着。她颤抖着声音，歇斯底里地、机械地重复着：
　　“快送医院！快送医院！！快送医院！！！......”
　　杨光伟蹲下身，从秋萍手中抢出王晴的尸体，平放在了路面，随即拨打了报警电话。
　　李岚跪在王晴的尸体旁边，呆呆地看着，很难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短短几十秒的时间，怎么一下子就阴阳两隔了呢？
　　钟思成抹掉眼角的泪水，揽过秋萍不住耸动的肩膀，抱在怀中：
　　“冷静点，丫头！王晴她突然离去，我们，我们都很难过！谁都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情，可，已经是这样的结局了，你别伤心过度，好吗！”
　　很快，几个交警从警车上下来了。
　　钟思成放开秋萍，站起来，迎了上去，配合处理事故去了。
　　杨光伟也跟了过去。
　　围观群众被拦截在隔离带以外。
　　场中央，秋萍和李岚跪在鲜红的王晴旁边悲悲切切地抽泣着。惊天动地的哭声再也唤不醒王晴了，她就那么直挺挺地、静静地躺着。那耀眼的红，分不清究竟是王晴的红裙子还是从她身体里流出的血液，那么醒目，那么刺目，刺得眼睛生生地疼，心，更是生生的痛！
　　秋萍的白裙子早已染红大片，她用她那双红红的手拂开王晴散乱在脸颊的发丝，帮她细致地整理着头发。她知道，生前的王晴最爱美了。秋萍扯出她白裙子干净的一角轻轻地擦拭着王晴嘴角的血迹，她的嘴半张着，好似生前有太多太多的话语还没来得及讲完，也好似此时此刻的王晴只想说出这样的话：
　　“我梦见我去了
　　乘着一缕灰色的云
　　飞过那片阴暗低吼的海
　　在那荒凉的
　　悄无声息的彼岸停下
　　这里是忘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