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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阿米娜来到霍尔果斯。卡斯木疲惫不堪的样子令她心痛

作品名称:寻找阿米娜      作者:陈兵      发布时间:2017-06-23 07:46:34      字数:5806

  我在大地上创造了群山,以免大地动荡而他们不安;我在群山间创造许多宽阔的道路,以便他们能达到目的。
  (二一;31)
  
  卡斯木被骤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吵醒了。他吃力地睁开眼睛看了看腕上的表,快六点了。他翻身跳下床来,使劲伸了个懒腰,驱除了睡意,拿起电话一听是码头上打来的,说有人找他。他不敢怠慢,放下电话,叫来了值班卡车向码头驶去。
  卡车冲过积水驶上了码头。卡斯木跳下车来,只见河边一个女子婷婷玉立。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正是自己的妻子阿米娜。
  阿米娜肩挎玲珑的提包面对伊犁河站着。她穿着深紫色百褶裙和蛋黄色纺绸短袖上衣,脚上穿的是棕色皮凉鞋,织花的白色短筒丝袜;丰腴的小腿和臂膊裸露着;一支发辫的辫梢散开了,头发也有些零乱。阿米娜正看着河水出神,没发现身后向她走过来的人。她的窈窕身影衬着发亮的河水,宛如飘然下凡的仙子。卡斯木见了禁不住一阵激动,心中泛起无限钟爱的感情。他放轻脚步走到阿米娜跟前,突然地叫道:
  “阿米娜!”
  阿米娜回过身来。由于在外面晒了半天,也由于激动,她白皙的脸上泛着红晕,漂亮的大眼睛流露出惊喜的神情。他们的目光交会了。虽然没有远别,但他们在一起生活的时间毕竟很少,所以每次见面总是禁不住激动和喜悦。相见之前纵有千言万语,见面后通过彼此那深情的、信赖的、燃烧着热情的目光,一瞬间便全部交流了。他们的心是相通的。
  然而,近来的情形发生了变化。阿米娜发现,卡斯木越来越不修边幅,和她见面时的那种喜悦和热情越来越少,情话为沉思所代替,似乎总有没完没了的事情让他牵挂着;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变得无足轻重了。他的性格变得粗犷,说话不像过去那么斯文,有时甚至很粗鲁。阿米娜常常为此而烦恼。这一次见面,卡斯木给她的印象比过去任何一次都糟。他眼窝深陷,眼睛里布满血丝,眼角和眼睫毛周围还残留着没洗干净的黑灰,看起来比以前瘦多了。阿米娜眼睛里喜悦的神情倏忽间消失了。她打量了一下卡斯木那一身挂着灰粉的工作服,不解地问道:
  “你们究竟干什么了,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我们在抢运水泥,你看。”卡斯木向伊犁河一挥手。“伊犁河不是涨水了吗?码头上的水泥有危险,要全部倒运到外面去。同志们连续苦干了一天一夜,直到今天中午才休息。”卡斯木的语音爽朗、坚定,丝毫没有疲惫和颓丧的迹象。
  阿米娜嗔怪地问:“干什么都非得你动手不可,还干得那么吃力,不是有那么多工人吗?看看你自己,累成什么样子了!”
  卡斯木“哈哈”笑了:“我成什么样子了?我不是很好吗?就是衣服脏了一点,会洗干净的。糟糕的是水泥还没有完全脱险,码头上现存的还没运出去,新的又进来了,这不——”卡斯木说着指了一下停泊在河里的驳船。
  卡斯木越是说得轻松,阿米娜越是为之气恼。从卡斯木他们一开始搞什么干部参加体力劳动的时候起,阿米娜就对他们的做法深表不满,认为那是不务正业,是做苦行僧,是浪费青春,浪费人才。现在一看卡斯木这副样子,简直是不顾一切了,不禁更加愤懑,她毫不客气地问:
  “我始终不明白,你们这样没完没了地劳动到底是为了什么,这就是所谓的共产主义劳动吗?你们就是这样来消灭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差别吗?你们以为劳动得越艰苦,你们的事业就越崇高;劳动的时间越长,离共产主义的前景就越近,而为了这个目的,你们常常自找苦吃,并且以苦为荣,是吗?”
  卡斯木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阿米娜的话虽然说得很尖刻,他却一点都不生气,只觉得她未免幼稚可笑。他们曾就这个问题辩论过多次。卡斯木觉得她对干部参加劳动的意义不理解,而对这次抢运水泥的情况又不了解,一时也说不清楚,便不再说什么。
  他们俩在码头边站着,身后衬托着绚烂的夕阳。苏联的驳船就泊在他们的脚下,船上盖着苫布,绑着绳索,船上的货物显然一点也没有动过。船帮和岸边只有一步之隔。在这个狭窄的缝隙里,水流显得很急速,不断地打着旋,在驳船的吃水线上激起涟漪,轻轻地舔着船帮。
  卡斯木双手抱着肩膀,向河里的驳船转过身去。阿米娜指着驳船问:
  “船上装的是什么?”
  “水泥。”
  “是你们的吗?”
  “是的。”
  “为什么还不卸船?我好像听你说过,不按时卸船是要罚款的,是吗?”
  “是的。”卡斯木皱了一下眉头,似有难言的苦衷。但他的眉头很快又舒展开了,瞥了驳船一眼,坦然地说:
  “但是我们不能卸。原因是同志们连续干了一天一夜,已经精疲力尽,没有精力再卸船了。还有,咱们码头的容量有限,三栋大库房已经满满的,没有地方再存放。可是苏联的船还是源源不断地来。尤其在进入夏季以后,伊犁河涨水,码头上的水泥不安全。我们特意请求暂缓进口。可是他们根本不管我们的请求,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进水泥,而且比平时进得还多。显而易见,他们是在向我们转嫁危机。我们是在同一条伊犁河上。他们的码头肯定也面临着洪水的威胁,不愿把水泥存放在自己的码头上,这才拼命往我们这边运的。好吧,那就来吧,反正水泥在船上放着比上岸要安全。”
  阿米娜迷惘地看看驳船,又看看卡斯木。她的眼睛里有种不安流露出来。卡斯木看出了她的不安,故意若无其事地搂着她的肩膀笑着说道:“好了,不谈这些令人不高兴的事了。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阿米娜向卡斯木胸前偎了一下有点疲劳了的身子,反问道:“没有事就不可以来了吗?”
  “当然可以来了!”卡斯木笑着说。“你来了我非常高兴,特别是在这个时候。你刚才为什么不直接到我的宿舍去?”
  “我去了,推了一下门,没推开。我没想到你会在里面。”
  “我怕有人打扰,把门插上了,而且实在困得厉害,不然我不会听不见的。你应该叫我一下。”
  “既然你那时候还没睡醒,我没叫你也就省得打扰你了。”
  阿米娜觉得很累,而这么半天卡斯木还没给找个坐处,禁不住有了怨言:“除了你的宿舍这里再也没有可以坐着说话的地方了吗?”
  “有的,我们在这边也有一间办公室,走,咱们回去吧。”卡斯木说着和阿米娜并肩离开码头往办公室走去。
  从码头到办公室有一条路可以不用趟水,只是远一点。卡斯木不想脱靴子,也不愿让阿米娜脱鞋趟水,便领着她从高地上绕过去。高地上已经堆放了很多水泥,一垛一垛地用苫布盖着,用绳子捆绑着,下面垫着方木和木板。看得出来,卡斯木和工人们对抢运出来的水泥作了精心的保管。在水泥垛的旁边,横七竖八地停放着几十辆卡车。那都是从克拉玛依矿区赶来参加抢运的。此刻,驾车的司机们正在休息。卡车身上布满着灰粉,和人一样显出疲惫不堪的样子。
  卡斯木和阿米娜说,这片高地快要放满了,放满之后就要把水泥运到绥定县城去。他们在那里也联系了空房子。绥定的距离要远得多。为此他已向管理局要求加派车辆,否则就无法保证水泥在最短时间内脱离危险。
  办公室的地基比较高,进门要上两级台阶,所以没进水。下午这里也睡满了抢运水泥的工人。卡斯木把睡觉的人全都叫了起来,让他们去洗脸准备吃饭。那些人见卡斯木主任带着客人来了,都赶紧爬起来,打着哈欠呻吟着溜了出去。
  卡斯木让阿米娜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自己到伙房去打水。办公室和伙房之间也是一片水。他们用报废的结块水泥垫了一下,临时铺出一条路来。卡斯木从伙房提了一壶水,拿了两个粗瓷碗,先给阿米娜倒了一碗放在她面前,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碗。阿米娜看了一眼碗里浑黄的茯茶水,微皱了一下眉头没去动它,却从小挎包里取出一封信来交给卡斯木,说:
  “我收到了一封信,给你看看。”
  卡斯木放下水壶,接过信来看了一下信封,拖过一把椅子在阿米娜的对面坐下,抽出信笺。当他看到信笺里那两张照片的时候,并没有给以特别的注意,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拿起来随便看了一眼便放下了,不声不响地看起信来。
  阿米娜从桌上拿起一张报纸轻轻煽着风,打量着这间简陋的办公室。这是一幢木板房,挡不住阳光强烈的照射,屋子里像蒸笼一般闷热;空气中掺杂着汗臭和从衣服上抖落下来的呛人的灰粉味。
  阿米娜把目光移到室外,从敞开的房门望出去,可以看到码头上的大库房和库房后面宽阔的伊犁河。她下午到这里以后,没用多少时间就把霍尔果斯边卡和三道河子码头走遍了,整个霍尔果斯口岸不过就是这么一个小天地。她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东西吸引着卡斯木,使他那么热衷于这些平庸的、简直有点令人讨厌的工作。她不时瞥卡斯木一眼。卡斯木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封信。阿米娜注意到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有人来叫卡斯木吃饭。卡斯木答应一声却没有动,接连看了两遍才把信笺叠起来和照片一起装进信封,站起身上伙房去打饭。
  阿米娜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卡斯木对这封信有什么看法,更猜不透他会如何答复她即将提出来的要求。他刚才看信的那种神情,似乎说明对这封信并没有多大兴趣,倒像有点反感,至少没有表现出她自己那样的热情。她有点灰心了。
  
  卡斯木从伙房端来了一盘青菜、一碗菜汤和一个烤馕,拿了两个小汤匙。他把青菜和菜汤放在两人中间,给阿米娜一个汤匙,又给她掰了半个馕。阿米娜看到菜里没有肉,浮在汤上面的是几片菜叶,没有一点油星。
  阿米娜接过半个馕,掰下一个角,剩下的又还给卡斯木,问道:
  “这就是你今天的饭吗?”
  “对。”卡斯木掰了一块馕在汤里蘸了一下填进嘴里。“不,这是晚饭,早饭和午饭已经吃过了。”他知道阿米娜想说什么,没等她说便自己解释道,“一个馕二百公分,这是我这顿饭的定量,够了。这次抢运,我向管理局提出要求,给我们搞一点粮票和肉票。他们说没办法,都是定量的,全国都一样。”
  卡斯木显然是饿了,大口大口地吞嚼着干馕,腮帮子鼓起来,太阳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吃得十分香甜。
  看到卡斯木的食欲那么旺盛,阿米娜心里很是快慰。每当和卡斯木在一起,她都会受到强烈的感染,会从他爽朗的话音和火一样的目光里,感受到他内心蕴藏着的巨大力量。他总是那么热情洋溢,那么意志坚定,身体也总是那么健壮。快慰之余,一层忧虑此刻也在她的心中潜滋暗长了。作为妻子,自己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无法照顾他的起居,他的生活一定会遇到很多困难。她知道卡斯木是不会照料自己的,工作条件又这么艰苦,长此下去肯定要影响他的健康。
  由卡斯木又联想到自己,她自己不也是独自生活的吗?他们结婚不久,卡斯木调到霍尔果斯边卡以后,他们便在两地生活。她觉得自己很少享受家庭的温暖,得不到丈夫的温存。这个家对她来说甚至还是陌生的。她简直还在过单身的生活。现在,她们一家五口生活在两个国家三个地方,这究竟算什么?又是为了什么?这样的日子要熬到什么时候?他们就不能团聚吗?她实在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不想再继续这种困窘的生活了。她这次就是为这件事来的。他们有了一次机会,一次难得的机会。他们绝不应该放弃这个机会。从目前的情形来看,他们的情趣不同,选择的生活道路迥异。然而,她不甘心自己的沉沦,也绝不让卡斯木在这种愚昧落后的劳苦中毁掉。从这个意义上讲,她的选择不单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卡斯木和他们一家。
  卡斯木把大半个馕都吃完了,阿米娜却还在那里出神,便问道:
  “你为什么不吃?你在想什么?”
  阿米娜摇摇头说:“我一点都不饿,你吃吧。”说着把那一小块馕也给了卡斯木。
  卡斯木把剩下的馕全泡进汤里,把青菜也倒了进去,稀里呼噜地几口吃下去了,用手抹了一下嘴巴,抓起碗碟送到伙房去。
  从伙房回来,卡斯木把碗里的茶水“咕嘟咕嘟”喝了下去,从一张维文报纸上撕下一条来卷莫合烟。
  阿米娜看他还没有谈信的意思,忍不住问道:
  “你看了这封信有什么想法?”
  卡斯木并不即刻回答,却把信笺抽出来又浏览了一遍,之后还把信纸和信封都反复地审视着,好像要从那上面寻找什么东西,脸上露出怀疑和嘲弄的神情,沉吟了一下突然反问道:
  “这封信是你爸爸写来的吗?”
  劈头第一个问题就大出阿米娜的意料。她不假思索地说:
  “不是爸爸写来的难道还会是别的人吗?”
  “你根据什么断定这是他写的?仅仅根据签名?你认识他的笔迹吗?”
  阿米娜不语。
  “他走了十一年,一直不和你们联系,现在为什么忽然给你们写信来了,还写得这么多?”
  阿米娜觉得这个问题很简单,爸爸现在生活条件好了,要接她们到他那里去,所以就给她们写信来了。她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以后,卡斯木又问:
  “这封信没贴邮票,不是邮寄来的,是由人转交的。是谁交给你的?”
  “边卡贸易公司的毛拉吐尔地。”
  “又是谁交给他的呢?”
  “是苏联的商务代表阿辽沙。爸爸说回信也可以由商务代表转交给他。”
  卡斯木吸了一口烟:“还有,你没发现信中所使用的语言,它的语法习惯和维吾尔是格格不入的吗?那分明是一个苏联人在说话。”
  阿米娜不服气地反问道:“难道一个苏联人会对我们的情况知道得这么清楚?”
  “这有什么奇怪的?你们的情况又有什么神秘的?你再看看信吧。他把自己说得多么神气。他说的那些生活条件在苏联一般的公民是享受不到的。他是从中国逃到苏联去的。他去的时候苏联的革命已经成功了三十年。一个毫无贡献的外国人,苏联会凭白无故地给他那么优厚的待遇吗?他还说你们可以先去看看,如果不满意还可以再回来。真有那么舒适的条件谁会不满意呢?他又有什么权力让你们在两个国家之间任意来去?这种权力任何人都是不会有的。就算他能做到这一点,又为什么不亲自过来接你们,那不是更好一些吗?为什么让你们自己去找他呢?”
  阿米娜被问得有点不耐烦了:“你除了认为这封信是假的以外再没有别的想法了吗?”
  卡斯木没有即刻回答。他吸着烟,在屋里来回踱着,皮靴踏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阿米娜绝没想到事情会弄到这种地步。她原是要动员卡斯木和自己采取一致行动,然后再一起说服母亲,不料还没等她说话,自己的嘴就先被堵住了。她事先想好的那些准备说服卡斯木的理由,都像肥皂泡一样被卡斯木吹灭了。她茫然地望着摊在桌子上的几页信纸。那些曾经让她激动、让她感到亲切的字迹好像也忽然变得陌生,变得不可捉摸了。她庆幸自己没有一开始就把内心的想法合盘托出,不然一定会受到卡斯木的申斥。她想到了自己珍藏着的那几份苏侨证,想到了阿辽沙和她说过的那些话,那些出国的充足理由和便利条件。她想问问卡斯木,又觉得不好启齿。她一时很为难,双手抚弄着辫梢,眼睛望着门外,来时所抱的希望变得和流去的河水一样流走了。
  沉默了一会,像是对阿米娜刚才所提问题的回答,卡斯木问道:
  “这封信你给妈妈读过了吗?”
  “读过了。”
  “她怎么说?”
  阿米娜不说话,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也有点懒怠回答。不过不用她说,卡斯木也能猜到老人的态度。他又问:
  “你准备怎么答复他呢?”
  阿米娜轻轻摇了一下头。她已经灰心了,自动放下了准备征服卡斯木的武器,嗫嚅地说:
  “我还没想好。我来找你就是要和你商量这件事。”
  卡斯木断然地说:“你可以回他一封信,按照他说的办法转给他,就说妈妈不放心,希望他先来和咱们见一面,一切等见面之后再作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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