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枝花（连载三十一）

　　6
　　道泽收到家里的来信，撕开信封，只有女儿写的，却不见希垚的信，他再次检查信封，仍然没有。以往，希垚的来信中，有时也会附上女儿写来的几句短信，奇怪，这次信封里只有女儿写的。
　　爸爸：
　　您好，身体好吗？工作忙吗？爸爸，妈妈说想你，都哭了，我和妹妹也想您，您什么时候回来看我们。
　　女儿子君
　　看着女儿的信，道泽鼻子一阵酸楚。从女儿短短几句话中，道泽感到一丝伤感与不安，他猜想一定是希垚出了什么事，或者家里出了什么事，他越想心里越发担心起来。
　　趁午休时间，道泽到邮局，给希垚打了长途电话，这才知道希垚的遭遇，他开导道：“希垚，一定是他们搞错了。你爱你的职业，爱你的学生，那么勤奋努力的工作，怎么可能反党、反社会主义呢。再说，你又没有加入过什么保皇组织，怎么会是保皇派？”
　　听到电话里希垚哽咽的声音，道泽越发着急，但他还是尽力安慰妻子：“你听我说，我们是响应毛主席、党中央的号召来参加三线建设，就是工作中有错误，也是人民内部矛盾，按照我们党的政策是有错改之，无错加免。希垚，你不要着急，我相信你是被冤枉的，我这就跟领导请假回来。”
　　
　　自“夺铁”大会战启动后，加班更是常事。晚上，道泽赶完手中工作，见赵处长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他敲门进去。
　　赵处长见是道泽，招呼道：“道泽，你先坐会，我手里这份文件马上就完。”
　　几分钟后，赵处长问道：“有事？”
　　“赵处长，我家里有点急事，想请几天假，回趟西昌。”
　　没等道泽说出原因，赵志鹏走过来，坐在道泽身旁：“是希垚的事吧？”
　　道泽点点头。
　　赵志鹏说道：“我也是刚听说，哎，这样搞下去，全乱套了。”
　　见道泽不语，赵志鹏将他刚刚了解到的情况告诉道泽：“今天下午，周书记讲了公司发生的事，他说挑起事端的主谋，是外面进去的那帮人。为了妥善处理这起事件，公司已派李主任赶回西昌。”
　　道泽气愤地说道：“他们不问青红皂白，就说希垚是什么保皇派，又是批斗，又是检查，这样的日子，你说还让人过不过？”
　　赵处长压低声音：“现在到处都在喊站队，不是造反派，就是保皇派，你看我们这，不也是‘这个团’，‘那个联’的，双方争论激烈，互不相让。我听说，外面一些地方生产都不正常了，甚至有些地方，还发生了武斗。”
　　听到赵处长的这番话，道泽心里越发担心：“所以，这个时候我必须回去。”
　　赵志鹏则认为道泽这个时候回去，不仅解决不了问题，说不定还会惹出一些其它事端。另一方面，“夺铁”大会战刚刚拉开序幕，处里的工作千头万绪，他也离不开道泽这样的得力助手，于是，他将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说了出来：“道泽，我们是朋友，我把我的想法说出来，你看对不对啊。一来，你现在回去，能解决希垚的问题吗？现在的矛头，除了所谓的‘四旧’、各类专家、技术权威，就是当权派，希垚虽然不是什么大官，可毕竟是学校的副校长，所以，我分析这次批斗她，更多的还是冲着她副校长的身份。二来，你知道的，冶金部刚刚下达指示，要求我们确保在1968年底出铁，现在，公司上下全力投入到以一号高炉为中心的夺铁大会战中，你也看到了，这段时间都在加班，我这也的确离不开你。”
　　道泽明白，现在大家都很忙，若不是希垚出了这样的事，他也不会请假，他无奈地点点头，可又不放心家里：“现在家里是老的老，小的小，希垚又遇到这种情况，我实在是不放心。”
　　赵志鹏安慰道：“三线是党中央、毛主席最关心的地方，希垚那和我们这一样，只要我们内部不乱，外面的人再怎么煽动，也影响不到那去。你看这样行吗，等忙过这阵，你再回去。另外，明天一早，我给回公司的李主任打个电话，反映反映希垚的情况，我想，由李主任出面，希垚的问题可能更好解决一些。”
　　道泽觉得老赵的话在理，听取了赵处长的意见。
　　正如赵志鹏分析的那样，外地来的红卫兵闹腾一番离开后，公司那场来势汹汹的批斗运动，仿佛一下缺少了能量，加上公司相对独立的环境，以及公司李主任他们做了工作，一场批走资派、批保皇派的运动，得以冷却下来。李主任接到赵志鹏打来的电话后，专程找希垚交谈了一番，根据他掌握的情况，开导她说，这次造反派发动的批斗运动，更多的是针对她副校长的身份，让她理性看待，也谈到了公司对这一事件的关注，李主任的谈话，让希垚多多少少平静了一些。
　　听到希垚那边的事态得以平息，道泽因担心而焦虑紧绷的心，终于放松下来。
　　
　　7
　　最近一段时间，工地上的物资与设备迟迟运不进来，几个工地已经被迫停工，这几天，情况变得越来越严重，以至于连生活物资米和面等，也开始告急。
　　赵志鹏找到周浩，着急地问道：“周书记，我们周一就该到的粮食，现在已是周五，还没到，是不是路上出状况了？”
　　周书记沙哑着噪音说道：“车子被堵在路上了。”
　　听说车子被堵在路上，赵志鹏急忙问道：“哪又塌方了？”
　　周书记用手压了压嗓子，以缓解声带的疲劳：“比塌方还严重。”
　　赵志鹏疑惑地看着周书记，周书记说道：“老赵，现在外面不太稳定，我们的物资供应点以及在成都、西昌、昆明设立的中转站，相继受到了很大干扰，那些地方成立的各种组织，各自为阵，针锋相对，他们沿途设关布卡，阻碍通行，抢货劫车，有的地方甚至动用了武器。”
　　“我们这是三线重地，三线建设物资他们也敢劫？”
　　“现在已经斗红了眼。”
　　“那怎么办？”
　　“指挥部将情况报告了省里，目前，我得到的消息是省里已联系成都军区，请他们帮忙，如果快的话，这批粮食明天晚上就应该到。”
　　“那我放心了。要是断了粮，这么多人，哎，真不敢想象。”赵志鹏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对于外面形势的急剧变化，周浩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但他心里已经预感到形势的严峻，外面的小道消息通过各种途径传过来，几天前，他从徐指挥长那得到证实：上海发生了“夺权”事件。就在1月初，以上海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工总司”为首的32个“造反派”组织，召开了“打倒市委”大会，宣布不再承认现在的上海市市长，勒令主要负责人交待罪行，要求彻底改组市委，市长等主要负责人被揪到会场接受批斗，全市几百名局级以上干部被揪到会场陪斗。想到这，他脸色严肃地对赵志鹏说道：“这批粮食到后，一定要保管好。刚才徐指挥长来电话，让我们格外小心。他说北京‘五大派头头’一直想进渡口，由于周总理的阻挡，才没有闯进来。”
　　听到周书记的这番话，赵志鹏不以为然地点点头。心想，渡口是党中央、毛主席亲自选定的三线重地，外面再怎么乱，渡口不会乱。
　　然而，情况却大大出乎赵志鹏的预料，文化大革命的风暴，还是强劲地吹进了渡口。首先，突出的表现，就是人们对各种信息的传播与阅读呈现空前的狂热。虽然报纸还是四个版，还是大号字，但真正大量的信息来源，却是各个革命组织印发的各种材料，诸如反党分子罪行录、反党言论集、中央首长接见红卫兵讲话、各革命组织的活动等等，这些信息迅速在各群众组织之间流传、交流。信息的迅速传播，思想的亢奋，此时的渡口，已是风起云涌，大有翻江倒海之势。
　　此时的高祝新，以其善辩的口才，舍我其谁的气势，迅速成为群众运动的红人，他弟弟高祝强也借势成为造反组织中的骨干成员。
　　声势最猛的造反兵团“渡兵团”，终于行动了，他们的这次行动，可谓一鸣惊人---直接查封市委机要室。不仅抢去机密、绝密文件及邓小平、贺龙、彭真、李井泉、李富春等领导的讲话录音，还拆除电话，封存印章，占领办公室。他们以上海为榜样，喊出“打倒走资派，坚决粉碎渡口这个反对文化大革命的堡垒”，并理直气壮地宣布“夺权”。
　　对于这种荒诞的行为，特区党委给予了反击，公安局逮捕了带头查封市委机要室、劫走国家机密文件和资料的“渡兵团”首要人员。
　　“渡兵团”再次发起反攻，宣传车上的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播放：党中央、毛主席号召我们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起来，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夺权，把政治、经济、文化的大权，牢牢地掌握在我们无产阶级自己的手中。坚决严惩渡口一小撮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在光天化日下，公然迫害无产阶级革命造反兵团革命同志的滔天罪行。
　　几天后，“渡兵团”组织几千人涌向公安局，要求释放被捕人员，并劫持了公安局局长。
　　此时，从上海开始的全国性“夺权”运动，被视为“文化大革命”的新阶段，各大广播、报刊均给予了赞扬与肯定。形势迅速朝着有利于“渡兵团”的方向发展。
　　终于，渡口特区党委，从总指挥部的指挥长、书记、副指挥长，到各分指挥部的主要负责人，纷纷被拉下马，夺了权，罢了官。
　　作为渡口建设总指挥部总指挥长的徐驰首当其冲。在一片打倒的口号声中，高祝新指挥他手下干将，将总指挥长押进会场，他们反扭着他的胳膊，大声宣布说徐驰已经堕落成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是渡口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们强迫指挥长低头认罪，指挥长拒不低头，高祝新便命令他手下按下指挥长的头，让他承认所谓的罪行，并对他进行肆意的谩骂和人身攻击，台上的高祝新见徐驰指挥长不与回应，气急败坏，抬起脚向指挥长狠狠踢去，顿时，指挥长眼角流出殷红的鲜血，指挥长用手捂住左眼，抬起头怒视着他。
　　一次又一次的批判、游斗、专政，肉体摧残，精神折磨，指挥长折磨得左眼几乎失明……
　　一夜之间，周浩也成了罪恶深重的“走资派”。那天，他从市里开会回来，刚到工地，就被高祝强等人揪住，说他是渡口冶金指挥部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从此，周书记被剥夺了工作，开始无休止地接受揪斗、游斗和批判。
　　又是一场批斗会，周浩低头站在台上，头上被强制戴上一顶铁皮制成的高帽子，太阳下，烫得像烙铁般的高帽子，灼伤了他的身体，更灼伤了他的心……他记不清批判会被“打翻在地”多少次，也数不清被踏上过多少只脚。每一次批斗会结束，他仿佛都从地狱里过了一遭。
　　又是一场批斗会下来，周浩拖着沉重的步子，从食堂买了二两米饭和几分钱的菜，他端着饭盒，孤独地蹲在食堂外的山坡上……工友们无声地从他身旁走过，他从他们投来的眼光里，感受到了关切、忧虑、同情和悲伤。
　　戴着红袖章的高祝强，从周浩身旁路过，见刚才还在挨批的周浩，此时又安然地端起饭碗，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当时，若不是眼前这个人坚持让他外出实习，他怎么会离开渡口，又怎么会让原本属于自己的女朋友，轻易地投入到他人怀抱……他走到周浩面前，大声吼道：“姓周的，刚批斗完你，你还有脸在这吃饭。”说完，抬脚踢掉他手里的饭盒。
　　一旁的老师傅喊道：“高祝强，你还有没有人性。”
　　高祝强叫道：“你想干什么？难道想包庇这个走资派？”
　　“我不想干什么，我只是觉得，他有吃饭的权利。”
　　看到老师傅愤怒的眼神，以及站在他身旁的几位工友紧握的拳头，高祝强知趣地溜走了。
　　
　　8
　　指挥系统遭到破坏，生产建设也陷于瘫痪，渡口形势的恶化，引起中央的高度关注。参与修建成昆铁路及渡口建设的铁五师，奉中央军委命令，在铁道兵和成都军区的指示下，派出了德高望重的师副政委、老红军肖戈，率军队干部组成“三支两军”进驻渡口，实行军管。同时，成立了由军队干部、地方干部、群众代表组成的“三结合班子”，负责渡口工业、农业、财贸等工作。
　　此时，渡口的“渡兵团”、“渡建团”、“红兵团”、“渡联团”，为了壮大自己的力量，纷纷使出浑身解数，招兵买马。为了拉拢更多的人，他们相互诋毁、攻击，甚至展开肉搏战。此时的高祝新，已经成为‘红兵团’主要负责人，他的弟弟高祝强，成为了其分部的分队长。
　　下午，高祝强正召集他的骨干成员开会，身旁一位壮汉，递给他一根烟，他接过点燃后，猛吸一口，继续说道：“大家记住啊，这个月的批斗会，就按刚才说的进行。目前，我们的重点要放在兵团规模的扩大和发展上。今天上午，我到总部开会，总部说我们团的声势和力量，与‘渡兵团’相比还有差距，如果我们的规模不能迅速扩大，那我们的影响力就会受到很大影响。所以，我们当前的首要任务是扩大我们的规模和影响，大家有什么好的主意没有？”
　　那位递烟的壮汉说道：“我们这，以周浩为首的那几个走资派，态度非常恶劣，表面上老老实实，可心里死不认罪，他们现在还迷惑着一帮人，我说呀，对他们这样的，必须彻底批倒、批臭，再踏上一支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只有这样，那些受蒙蔽的，才能认清形势，参加到我们革命组织中来。”
　　高祝强对他的话不屑一顾：“姓周的已经倒了，你还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难道他还有可能再翻身上台吗？”
　　戴眼镜的小青年也趁机讽刺道：“我看呀，你是整天斗啊斗的，已经找不到北了。”
　　那位递烟的壮汉，像一头被惹怒的狮子，咆哮道：“你这个瘪三，什么意思，不服，我们两个比试比试？”
　　高祝强喊道：“行啦，叫你们想想如何扩大我们的影响，你们却在这较劲。”
　　眼镜小青年凑到高祝强跟前，讨好道：“高队长，你说我们这，谁说话最管用？”
　　高祝强想都没想：“废话，当然是‘三支两军’的解放军，他们手里有兵、有武器，上面还有中央和军委，谁惹得起？”
　　眼镜小青年继续说道：“所以呀，我们要依靠解放军这个靠山，有了他们的支持，就等于我们有中央的支持，有军队的支持，你说，还有什么事办不成？”
　　高祝强两眼放光地看着眼镜小青年，表扬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真有你的，不愧是我们的秀才啊。”
　　眼镜小青年受到表扬，瞟了那位递烟的壮汉一眼，得意道：“有些事光靠拳头是打不赢的，要靠脑子。”
　　那位递烟的壮汉“呸”了一声，将头扭向一边。
　　眼镜小青年的提醒，让高祝强茅塞顿开，心想自己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如果争取到了解放军的支持，那自己在团里的威信与地位，将大大提高一步，想到这，高祝强欣喜万分。
　　为了抢占这份功劳，高祝强独自一人来到军代表驻地，身边没了平日里跟随左右的一帮干将，感觉一下没了气势。他小心翼翼走进一楼的办公室，恭敬地对接待他的解放军战士说希望见见部队的首长，却被告之让他到一楼最左边的接待室。部队的威严，让他不敢多说什么，他被引进一间会议室，走进去，这才看到，里面坐了七、八位来自各造反派的负责人，有他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他朝他们点点头，规规矩矩坐了过去。会议室对面，一间房间的门关着，门开了，进去一位，有人出来，再进去一位。好不容易轮到高祝强，房间的门再一次打开，他走进去，一张桌子前，坐着一名解放军同志，他殷勤地说道：“你好！解放军同志。”
　　解放军同志示意他坐下，礼貌地问道：“请问，你是那个单位的，反映什么问题？”
　　高祝强堆着一脸笑容：“我是‘红兵团’三分队负责人高祝强，我们想请解放军同志到我们那指导工作。”
　　解放军同志放下笔，客气答复道：“你的意见，我会向首长汇报，请问还有其它问题吗？”
　　高祝强觉得机会难得，忙说道：“我们在开展工作中还有一些困难，希望得到解放军的帮助。”
　　解放军同志示意他说详细些。
　　高祝强说道：“我们‘红兵团’自成立后，坚决向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斗争，夺了当权派的权，成绩喜人。然而，‘渡兵团’和‘渡联团’却说我们‘红兵团’目的不纯，还发动不明真相的群众围攻我们。解放军来我们这‘三支两军’，我们坚决拥护，昨天，我们分队开会，我在会上就表示，解放军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我今天亲自来，就是想请解放军同志到我们那检查指导工作。还有……”
　　听完高祝强的情况反映，解放军同志合上登记本：“高同志，你反映的问题我已经记下了，待我向首长汇报后，再与你联系。”
　　
　　会议室，肖副政委正主持召开“三支两军”工作组会议。各成员详细汇报了这段时间收集了解到的情况，反映说一些造反组织把斗争的胜利寄托在部队点头表态上，将部队视为各种事件的“当然裁判”，凡事必“请示报告”，有的甚至公开表示“解放军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听完大家的汇报，有着丰富经验的肖副政委提醒道：“造反组织有这种想法也很正常，无非是想争取我们的支持。但是，越是这样，我们越是要保持清醒的头脑，谨慎行事。同志们，我们‘三支两军’的目的是支左、支工、支农、军管和军训，要务必牢记周总理的嘱托和中央军委的指示，努力完成好我们的使命。当前，最重要的，是要排除干扰，克服困难，千方百计推动渡口的建设。大家也看到了，这一个多月来，一些造反组织，动辄就请部队派兵去支持，这不是我们的初衷。从我们接到的上百个单位的请求中，大部分情况，都是因两派激烈争辩发展到对峙时，给我们‘紧急来电’，请求我们派部队前往制止武斗或镇压‘反革命’。我认为，在目前形势下，作为进驻渡口的‘三支两军’，尤其要谨慎行动，要呼吁各方坚持文斗。”
　　正是在肖副政委的倡导与坚持下，“三支两军”谨慎行动、倡导文斗的做法，有效制止了各派矛盾的进一步激化，渡口建设得以在艰难中推进，并向好的方面转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