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枝花（连载二十八）

　　第十章
　　1
　　晚饭后，余婆婆像往常一样，抱着童童出去了，子君也被隔壁夏大姐的女儿叫了出去。希垚收拾完屋子，便坐在桌前，批改五.二班学生作文。这次是命题作文：我最爱的人。同学中，有的写解放军，有的写工人，有的写农民，有的写老师，还有的写父母。赵卫写的是父亲。赵卫的作文，已经从原来的200多字，提高到现在500多字，不仅有描写、有故事，还有评价，虽然描写不太准确，但有真情实感，如果让赵卫再改一改，应该是一篇不错的作文。看到赵卫的进步，她感到高兴，想当面再和赵卫交流交流。
　　希垚拿着赵卫的作文本，来到李医生家。李医生正在洗衣服，听希垚说明缘由后，李医生忙让邻居的孩子帮把赵卫叫回来。
　　听到儿子学习有进步，李医生满心欢喜：“谢谢你啊，自从你教他语文后，他对语文不再排斥了，还时不时从学校借书回来看呢。”
　　“其实，你家赵卫很有主见，我挺喜欢他的。你知道吗，他可是我们家属区的孩子王，聪明着呢，号召力有时比老师都强。这次大刘组织宣传队，我知道赵静舞跳得好，没想到赵卫也有模有样的。”
　　“可能受他小姨影响吧。他小姨是歌舞团的，只比赵静大十岁，当时老赵在外地，我的工作也忙，经常遇到急诊，或是晚上值夜班，无奈，只好把两个孩子放在外婆家，小姨每天练功什么的，就带上他们，耳闻目染，受了点影响。”
　　“赵静这学期到县里上高中，习惯吗？”
　　“习惯，一星期回来一次。上星期，她回来说忙得很，学校的红卫兵大队组织他们上街批‘四旧’，干得热火朝天。”
　　“张老师。”赵卫跑回来喊道。
　　李医生见儿子一脸汗水，忙说道：“张老师等你呢，先去洗个脸，看你一脸的汗。”
　　赵卫洗完脸，坐在希垚面前，希垚拿出作文本：“我看了你写爸爸的作文，有描写、有故事，反映了你真实的情感，总体来说，写得不错。当然，还有点小问题，因为我认识你爸爸，所以我知道有些描写过了。”说到这，希垚翻开赵卫的作文本，念给他听：“我的爸爸，虽然驼着背，一头白发，满脸皱纹，但两眼却炯炯有神，他工作很忙，也很辛苦。”希垚停下来，看着赵卫，赵卫一脸茫然。
　　一旁的李医生说话了：“这那是你爸，说是60多岁的老头还差不多。”
　　赵卫笑了：“我是形容爸爸很辛苦，就想到课文中形容妈妈、爸爸的这些词。”
　　希垚笑道：“把桌上你爸爸的照片拿来。”
　　赵卫拿来一张全家照递给希垚，希垚指着照片上赵卫的父亲说道：“你看：你爸目光炯炯有神，威武挺拔，因为他是军人出身。两鬓有些许的白发，他背不驼，没有满头白发，也不是满脸皱纹。”
　　赵卫点点头：“我写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只是把想到的形容爸爸的词写上就完了。”
　　“但这是你爸爸吗？”
　　赵卫笑着摇摇头。
　　希垚启发道：“老师让你们写作文，不仅要有感而发，更重要的是必须真实、客观。我已经把修改意见写在本子上了，你再改改，明天上课前交给我。”
　　
　　课堂上，希垚对同学的作文点评道：“同学们，老师给你们布置的作文：我最爱的人。同学们写得很好，有写解放军的，有写工人的，有写农民的，还有写老师的，甚至于写自己爸爸妈妈的，总体说，同学们都表达出了自己的感受，具体评语和修改意见，老师已经写在你们作文本上了。今天，我向同学们推荐的这篇作文，写的是自己的父亲，语言朴实，情感真挚。下面，请赵卫同学读读他写的作文，让我们跟着赵卫，一起感受他眼里的爸爸是怎样的。”
　　赵卫没想到，张老师会在班上推荐他写的作文，很是自豪，他高兴的站起来，接过张老师递过来的作文本，大声念道：
　　
　　我最爱的人是我爸爸。我爸爸曾经是位军人，因为工作的需要，他转业了。我从小就为自己有位当过兵的爸爸而感到自豪。
　　虽然岁月已经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两鬓露出了白发，眼角也有了皱纹，可他的目光总是那样炯炯有神，腰杆总是挺得笔直，那双大手总是那么有力量。
　　在家里，妈妈陪我的时间比爸爸多，妈妈对我总是那样亲切、慈祥。而爸爸却长年出差在外，很少在家陪我，对我也很严厉。可我还是特别喜欢和爸爸在一起，只要爸爸在家，我就感觉特别快乐，感到自己也是一个男子汉。
　　记得有一次，爸爸妈妈带着姐姐和我一块爬山，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妈妈急忙跑过来想扶起我，可一旁的爸爸却制止说“让他自己爬起来”，听到爸爸的话，我气呼呼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往前走。可爸爸却严肃地说“摔了一跤有什么了不起，是男子汉就必须勇敢。”正是爸爸的教育，我知道我是一名男子汉，要勇敢。
　　还有一次，邻居家叔叔带着他的儿子来我家玩，叔叔的儿子想要我最喜爱的弹弓，我不给，爸爸教育我说“男子汉要大度，要让着小弟弟。”我为了当男子汉，只得将我心爱的弹弓让给那位小弟弟。
　　爸爸知道我长大后最大的愿望是当解放军。他告诉我“要当一名合格的解放军战士，除了有强壮的体魄，顽强的毅力外，还要好好学习增强本领。”我记住了，我会努力的。
　　只要爸爸在家，我就会缠着他，让他与我扳手腕，让他带着我上山打猎。
　　长大后，我要像爸爸那样，成为一名响当当的男子汉。
　　
　　余婆婆会过日子,不仅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两个外孙女的衣服穿得干干净净，简单的伙食也能弄得有盐有味。家里常备有泡菜和自制的豆瓣，有时，从泡菜坛里抓点泡豇豆、泡萝卜，与萝卜櫻放进锅里一起炒，再加点蒜苗，就是很好吃的下饭菜。有时，舀两小勺自制豆瓣，里面放入香菜或嫩姜片，再倒入少许烧热的菜油，又是一道下饭菜。子君特别喜欢外婆早餐做的油炒饭，那是婆婆将头天剩下的米饭，用猪油抄热后，再加入盐、葱花，配上一碟豆瓣香菜或豆瓣嫩姜片，好吃，又下饭。
　　一天下午，王大婶牵着儿子，风风火火来到子君家，说是垭口小溪里能捡到带鱼。听到有这好事，余婆婆忙将睡觉的童童锁在家里，领着子君，跟着王大婶来到垭口小溪处，只是小溪里，王大婶说的带鱼变成了带鱼头。
　　原来，垭口的上方住着部队，部队食堂丢弃的带鱼鱼头，顺着小溪流下来，正好垭口这里是个回水处，鱼头便在回水处的石头之间沉下来。刚才，已经有一拨人捡了鱼头离去，余婆婆他们这拨，看到的是随后被溪水冲下来的。王大婶对两个孩子说道：“孩子们，看见没有，快下去捡。”王大婶话音一落，子君和王大婶儿子脱下鞋子，高兴地跳进溪水里，像这样即能玩，又能得到大人赞许的事，子君巴不得每天都有。几分钟后，两个孩子便将小溪里能看见的鱼头捡得干干净净，子君数了数，一共捡了十三个，子君还想多玩会，婆婆担心锁在家里的童童，催促子君，让她赶快上来。
　　回到家，看着捡来的鱼头，余婆婆心想怎么弄得这么干净，一点肉都没有剩下，食之无味，弃之又可惜，况且还费了那么大的劲，想了想，还是将鱼头洗净，先在锅里放点菜油，等菜油冒烟后，将豆瓣、花椒、姜、葱等放入锅内炒出香味，再将鱼头下锅翻抄几下，然后，加水焖上。晚饭，婆婆将这道菜端上桌，闻着很香，子君夹起鱼头往嘴里送，却只吸出味道，没有吃到肉，她问道：“婆婆，怎么没有肉呀？”
　　婆婆笑着说道：“这是鱼头，当然没有肉啦。来，我给你舀点汤，泡饭吃。”
　　
　　2
　　随着公司重心转移至渡口，长时间里，越来越多的职工家庭成为由母亲带着孩子的“单亲家庭”。家长没有更多的精力来管教孩子，反而让不甘寂寞的孩子们玩得不亦乐乎，丢沙包、抓羊拐、跳皮筋、跳格子、玩糖纸、撞拐子……东西南北的游戏混在一起，花样百出，层出不穷。
　　对总想显示刚勇的男孩而言，不用道具，不需场地的“撞拐子”是他们玩耍的首选，将一只脚盘起来，用手抓住脚脖子，膝盖就是撞倒对手的利器。课间休息，或放学回家路上，以赵卫为首的这些男孩，少则七、八人，多则十几人，便分成两队，一对一进行比赛，双脚落地者为输。赵卫以他良好的体能和灵活性，成为游戏中的佼佼者，他会突然跳起来，然后扑向对方。看到他灵活、勇猛的样子，一些文弱的，还没等他触及到，就自动把腿放了下来。
　　没过多久，赵卫他们的游戏，又从“撞拐子”转到了玩玻璃球，可玩这游戏的玻璃球却不好找。
　　一天，李医生领赵卫来希垚家还书，无意间，赵卫看到子君有一盒玻璃球，顿时，他那小脑瓜便打起了主意。
　　周五下午，学校老师开大会，不上学，于是，赵卫约上四个男同学，去打麻雀。吃过午饭，他们带上弹弓和竹箩、细线等工具，一看这阵势，就知道他们轻车熟路。他们像往常一样，来到学校外的农田，赵卫拿着宋师傅为他制作的弹弓，和同样拿弹弓的二个同学，跑到农田旁的大树下，寻找着机会。另外两个同学，则守在农田机耕道周围，只见他们先将簸箕用筷子撑住，筷子上系了一根八、九米长的细线，再往簸箕下面撒了一小撮米，然后，隐蔽在不远处，十多分钟后，终于有两只麻雀，一前一后钻了进去，他们迅速拉动系着筷子的细线，簸箕倒下，逮住了簸箕里的两只小麻雀。他们用此方法，一个多小时里，先后逮住了五只。而赵卫那边的情况却不太理想，只打中了三只。他们带着战利品，来到其中一位同学家，趁大人还没下班，将麻雀打理干净，撒上盐，放到炉子上烤，一会儿，香喷喷的烤麻雀便吃到嘴里……
　　赵卫留下一只，用纸包好揣进兜里，从同学家出来，便直接去了子君家。余婆婆见是赵卫，感到意外，问道：“你不会来找子君玩吧？”
　　“找子君下跳棋。”
　　“哦。子君，赵卫找你呢。”余婆婆说完，便进到厨房做饭。赵卫和子君玩了会跳棋，看到余婆婆不在，他拿出烤麻雀，说想换三个玻璃球，子君那抵挡得住香喷喷烤麻雀的诱惑，乖乖拿出玻璃球……就这样，赵卫时不时用一只烤麻雀换三到四个玻璃球，一来二往，子君一盒玻璃球所剩无几。
　　这边，女孩子玩的则是丢沙包、抓羊拐、跳皮筋，跳格子。无论是丢沙包、抓羊拐，还是跳皮筋，跳格子，子君多半起个凑数的作用。她特别羡慕郝莲，样样都玩得利害，尤其是跳格子，常常是从头跳到尾，好不容易轮到自己，不是小盒子扔的位置不好，就是踢盒子时控制不当，不一会，就懊悔地败下阵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又兴起了养蚕。周围的女孩会用雪花膏盒子或从医院里找来的小纸盒，养上六条、七条，子君也跟着养了五条，从小蚂蚁般大小开始养，外婆还带着她去摘桑叶，等到蚕宝宝一天天长大，大得像毛毛虫，肉呼呼的，子君害怕了，忙送给了别人。
　　渐渐的，糖纸又成了女孩渴望得到的收藏品。公司职工原本就来自各地，逢年过节，多多少少都会收到家里长辈、兄弟姐妹寄来糖果之类的礼物，家长出差，也会买些糖果带回来，因而，收集到全国各地、各式各样的糖纸，成了孩子们非常有兴趣的事。
　　下午，子君坐在床边看妹妹，婆婆在厨房喊道：“子君，看妈妈回来没有？”
　　子君走出屋外：“妈妈还没有回来。”
　　闻到厨房飘出的肉香味，子君进到厨房：“婆婆，今天吃肉啊？”婆婆点点头，看到子君眼巴巴地看着锅里，夹了一块半肥半瘦的红烧肉，送进子君嘴里：“香不香？”
　　“香。”
　　希垚回来，见桌上有肉：“妈，哪来的肉？”
　　婆婆笑道：“今天下午，有个农民来卖母猪肉，我看放了血，价格便宜，也新鲜，就买了2斤。”
　　饭还未吃完，郝莲就在门外喊道：“子君快，跳皮筋了。”
　　子君端起碗，三下并做两下,把剩下的饭菜刨进嘴里，放下碗筷便往外跑，被婆婆叫住：“把嘴擦了再走。”子君抓起洗脸架上的毛巾，往嘴上抺了一把，就往外跑，看到子君猴急的样子，婆婆对希垚说道：“整天跟着隔壁那两个疯丫头，心都野了。”
　　希垚不以为然：“没什么玩的，就让她跟着一起玩吧，都是一群孩子。”
　　
　　雨琪抱着小女儿若欣过来，看到跳皮筋的子君：“子君，妈妈在家吗？”
　　“妈妈在家。”
　　跟在后面的渝欣，招手道：“子君，你不是要看我的糖纸吗，我带来了。”
　　子君一听，忙对郝莲她们说不玩了，郝莲姐妹俩听到看糖纸，也好奇跟过来。
　　刚到门口，子君便喊道：“妈，汪阿姨和欣欣姐来了。”
　　见希垚一人在门口洗衣服，雨琪问道：“童童又让婆婆带出去了？”
　　希垚笑道：“小家伙一到时间，就闹着要出去。”她站起来，用围裙擦干手，伸手道：“来，小若欣，阿姨抱抱。哟，有点沉呢，怎么喂的？”
　　“带第二个，有经验，当然，这小不点吸收也好。”
　　子君和郝莲姐妹跟着渝欣进到屋里，渝欣坐在凳上，将本子里的糖纸，一页一页翻给她们看，看到这么多漂亮的糖纸，子君和郝莲姐妹好喜欢，羡慕地听着她讲糖纸的来历。
　　见渝欣她们在屋里玩，雨琪这才小声说道：“我刚刚听到消息，说是泸山的光福寺被毁，你知道吗？”
　　“我也刚听到，说是属于‘四旧’，被红卫兵毁的。”
　　雨琪痛心道：“他们不仅打坏寺庙的匾额、楹联，还砸香炉，摔法器，毁菩萨，听说，一天功夫，寺庙内的几百尊历代菩萨，都被毁了。抄出的几十担佛、道经书，也全部烧毁。”
　　希垚摇摇头，叹道：“哎，那可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啊。”
　　雨琪也惋惜道：“记得学校组织我们到县里参观学习，县里一位史学研究员向我们介绍说：当你来到泸山，静下心来，就会从中感受到它深厚的文化底蕴，以及它独特的灵气。泸山，不光有风景，更难得的还在于儒、佛、道三教合一。登峨眉山，感到的是佛家天下；游青城山，仿佛置身于道家世界；参拜孔子庙，自信自己是儒家弟子，这叫自成一体。惟有泸山，无论是佛教、道教，还是儒家的弟子或信徒，都有自己参拜的庙宇和神像。尽管各自的教规和思想不尽相同，但它们却能在一座山里和睦相处上千年。”
　　希垚点头道：“是啊，正是听了那位研究员的介绍，我们嚷着让学校组织了一次登泸山活动，果然名不虚传。尤其是寺庙左侧那些在汉、唐时期栽种的古柏，银干金枝，好不壮美。”
　　雨琪回忆道：“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古人根据西昌的自然特色，在光佛寺山门的右壁上书写的‘松’、‘风’、‘水’、‘月’四个大字，从此，让泸山的松、安宁河的风、邛海的水和西昌的月，世人敬仰，远近闻名。”
　　泸山的建筑、人文、历史，时常成为希垚、雨琪和晓薇谈话的内容，也让她们成为爱好相投的好朋友。如今，泸山的遭遇，让她们感到可惜、失落和酸楚……雨琪无奈地叹了口气：“哎，太可惜了，光福寺是泸山最大的建筑群，它不仅规模宏大，设计精巧，还保留了那么多技艺精湛的雕刻艺术。”
　　希垚也不无伤感：“往后，我们再到那去寻找这些远古的遗迹。”
　　雨琪走后，希垚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虽然来西昌时间不长，西昌和成都有着许多不一样的地域特点与文化特色，然而，西昌美丽的邛海、泸山，独特的彝族文化，无不深深打动着她，吸引着她。她不明白，昨天还在谈它的美，谈它的独特文化和悠久历史，怎么一转眼，就成了“四旧”，遭受到如此的灭顶之灾。
　　
　　自从看了渝欣收集的糖纸，子君对糖纸又产生了兴趣，没事就四处寻找糖纸。希垚见女儿兴趣大，也帮着收集，有时找到一张品相好的，希垚也会和子君一起，将糖纸放进盆子里清洗一遍，把上面的残渣、黏性物质小心洗掉，晾干后，再分门别类放进本子里。时不时，子君就会拿出放糖纸的小本子自己欣赏。随着收集的糖纸越来越多，子君会将品相不好的糖纸从小本子里筛选出来，用来玩糖纸游戏。这种游戏的规则就是按照糖纸上注明的产地与自己所在城市的距离，来决定先后秩序。谁的距离远，谁就先玩。先将糖纸折叠成长条状，中间弄成穹形，两张叠在一块儿，用力往地上一拍，如果全都翻了身，就是赢家，如果都没有翻身，还有一次用手扇风来掀翻它们的机会，如果均无法使糖纸翻身，就得让下一位玩。